春节过完没几天，费爸费妈就走了，费铭假期结束，继续当起了起早贪黑的社畜。
和李理的视频依旧隔三差五，但渐渐的，通话氛围变得沉重。
后来我才知道，那时候，正是一场即将延续数年，几乎波及全人类的灾难的起始。
突然有一天，小区物业的工作人员上门询问登记，发放出门条。门卫大叔严守大门，所有人出入都要出示这张小纸条，否则出不能出，进不能进。
一个大爷出去买菜忘了带，跟门卫大吵一架，门卫说他们照章办事，大爷骂他们榆木脑袋，双方都搞得很不愉快。
小区里的人流逐渐稀疏，费铭带我出去遛弯，遇到几个大爷大妈凑堆闲聊，个个神情焦虑，惴惴不安。
晚上视频，李理问费铭：“物管这么要搞多久？影响你工作吗？”
费铭说：“社区让搞的，他们也没辙。估计就这几天吧，问题不大。”
“你买口罩了没，要不要我给你寄点过去？”
“不用，涨价前我就囤了很多。”
又一天清晨，救护车开进小区，停在了某幢楼下。
费铭牵着我远远观望。
楼栋周围拉了一圈警戒线，附近渐渐聚起了人，一边窃窃私语，一边看着红蓝的车灯在迷蒙的晨雾中诡异交闪。
救护车刚走，整个小区封控。
两个被白色防护服包得严严实实的人敲开了门，他们让费铭张开嘴，把一根棉签戳进他的喉咙，我看到费铭难受地蹙了一下眉。
临近中午，李理打来电话，声音惶惶。
“俄罗斯也禁止中国公民入境了……”
“没办法，墙倒众人推，现在舆论风向对我们很不友好，你独自在外脾气收着点，行事低调一些，知道吗？”
“知道了……”
李理叹气，喃喃叫了一声费铭的名字，便戛然静默了下来。
“不用担心我。”费铭轻声安抚，“倒是你，疫情已经全球蔓延了，我建议你减少不必要的外出，尽量别去人多的地方，出去了也一定要把口罩戴上，退烧药该囤就囤，我这边解封了再给你寄些连花清瘟过去。”
李理不知在做什么，一直没回话，过了好久才轻声开口：“让我看看大毛和亚历吧。”
费铭笑了笑，把手机转向了趴在旁边的我。
“大毛真帅。”李理在屏幕里说。
“汪！”
我应了一声，夸他好眼光，尾巴在身后拼命甩。
亚历依然慵懒地蹭着手机，听到李理喊他的名字“亚历，亚历……”，他歪着脑袋，耳朵动了动，发出一阵短促低沉的呜呜声。
“亚历怎么了？”李理问。
费铭思忖着：“……估计是想你了吧。”
“放屁，他凶我呢。”
“那我估计错了。”
短暂静默后，两人一起笑出了声。
“费先生，”李理轻轻喊了一声，夹起嗓子，像猫儿一般撒娇，“我想回国了，我好想你，我回去陪你好不好？”
费铭明明心跳加速，我都觉察到了，可他克制得像一面平静无波的湖。
“你给我老实呆着。”
“去你妈的。”
“等恢复入境了，我就请年假过去看你。”
“撤回，我爱你。”
费铭轻笑着哼了一声。
*
亚历问我李理在搞什么，怎么还没回来。我说他要出去好些年呢，哪有那么快。
“什么破梦想，追这么久追不到。”亚历很生气。
我应该教训他，不该亵渎李理神圣的音乐梦，可看到猫儿气鼓鼓地皱起鼻头，挥了挥猫爪子，剔透的绿眼睛闪烁着懵懂困惑，莫名觉得可爱透了，实在不忍心开口斥责。
“你想他吗？”亚历问。
我点点头：“想。”
“我也想他了，特别想。”亚历泄气般耷拉下脑袋，愤愤呢喃，“坏家伙，竟然丢下我，这么久都不回来，坏家伙，可恶……”
我舔舔他的耳朵和脸颊，试着安抚他沮丧的情绪，告诉他我在，我会一直陪着他。
亚历慢慢抬起头：“真的吗？”
我继续舔他的眼睛：“真的，真的。”
“那亚瑟呢？”
我愣住，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到亚瑟。
而这倏忽一瞬的停滞，竟莫名激怒了亚历，他突然暴起，呲出雪白的尖牙，狠狠一爪，划过了我的鼻头。
“别碰我！”
一阵钻心的疼，我没忍住呜咽起来，本能地埋下脑袋，瑟缩着身子，用前爪不停抚挠受伤的鼻头。
余光里，亚历浑身僵直，呆呆地看着我。
在这之前，亚历小脾气上来了也会挠我两爪，但都是小打小闹，收着力道，况且我一向很能忍，那点痛，笑笑就过了。
但这次他下手太重，鲜血淌了下来，迅速染红了我的下巴和爪子。
亚历从未见过我如此狼狈的惨状，我不知道他刚才为何暴怒，但当务之急不是追根究底，而是——
“没事的，亚历……”
我尽力露出微笑，即便心脏因剧痛而抽搐。
猫儿是一种极度敏感脆弱的生物，尤其亚历，他是我看着长大的，活在我的娇纵和宠溺之中，哪里见过此刻这般的情景。
他一定吓坏了。
“亚历别怕，没事的，一点都不痛，真的，已经没事了。”
“蠢狗……蠢狗……”
明明想要安慰，我却惹得亚历哭了出来。
猫儿荧绿的眼睛泪水涟涟，退了两步，倏地跑开了。
我望着那矫捷灵巧的身影，跳上猫爬架，藏进了幽暗逼仄的树屋里。
想追过去，却终究作罢。
我似乎……已经不知道该怎样对待亚历了。
*
结束工作的费铭，刚踏出书房就被我吓到了。他迅速检查了我的伤势，找出药箱给我上药。
棉签蘸了药水，一点一点涂在我的鼻头上，伤口传来刺痛，我不禁瑟缩。
费铭预判了我的逃跑意图，先一步捏住我的下巴，扳正我的头。
他笑了一下：“怕痛还去惹亚历，不乖。”
我呜咽一声，心里万般委屈。
处理完伤口，费铭从零食柜里拿了一袋鸡胸肉。
听见动静的亚历，嗖一下蹿了过来，他停在费铭面前，冲身后的我龇牙咧嘴，凶狠地哈了一声，然后转回头，紧盯那块鸡胸肉。
费铭顺手喂给了他。
亚历叼着肉飞快匿了，我蹲在原地，用无辜的眼神对费铭说：你看，我啥都没干。
“猫儿嘛，傲娇又敏感，有点小脾气很正常。”
费铭拍拍我的头，安慰得毫无诚意，甚至扎心，但还是重新拆了一块鸡肉给我，顺便再次告诫我——不要招惹猫。
我不想辩驳了。
心累。
好在鸡胸肉足够美味。
*
小区封控了一周左右就解封了，费铭恢复了日常的工作生活。
但一切似乎发生了变化。
所有人戴上了口罩，进出小区必须经由门卫检测体温。
遛狗时，大家闲聊的几乎都是“哪里又新增了感染”、“现在已经死了多少人了”等等沉重的话题。
一次，圆圈妈提到李理，说他出国留学算不算躲过一劫。
边牧元芳的主人立刻反驳，说国外甚至都不如咱们，哪个国家能有咱们说封城就封城，十天全民核酸，还建了两个医院的能力。还说国外好多养老院里全是等死的老头儿老太，美国都死了十几万人了。
“看着吧，那帮子白皮不肯戴口罩，个个要自由不要命，还得再死十几万才高兴呢。”
圆圈妈捶了他一下，说：“你嘴可真损。”
元芳老爸拢了拢口罩：“反正我怕死，这玩意儿必须焊死在脸上。”
众人笑起来，又开始了新一轮激烈的讨论，你一言我一语，唯独费铭沉默，没待多久就带我回家了。
第二天清晨，李理跟他视频时问：“小区解封了？”
“解倒是解了，但多半只是暂时的。”
费铭蹙起眉，声音里透出隐隐的担忧。
果不其然，两个多月后的某天，费铭没有回家，第二天，依旧杳无音讯，等到第三天，我和亚历已经饿得饥肠辘辘，差点没把屋子给掀了。
地板上散落着无数零食袋子，房间里充斥着排泄物的恶臭。
亚历宣称：如果费铭再不回来，他就离家出走。
在此之前，我们已经分食掉了储物柜里最后一袋鸡肉肠，连同包装袋都舔得不能再干净了。
“你跟我一起走吧。”亚历说。
我很迟疑，不祥的预感在心里蔓延，比起饿肚子，我更担心费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喃喃自语，“我不知道，亚历……即使出去了，我们又能做什么……”
“我不管，反正我绝不原地等死。”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费铭吗？”
我质问亚历，却在他眼中看到了讥诮。
“我为什么要担心他，是他先抛下我们不管不顾的。”
我哑口无言，只觉得心痛。
这便是猫儿吗，如此冷漠无情，如此残忍自私。
为什么会这样，费铭是我们的家人啊！
如果是亚瑟……
“你又在看着谁？”亚历突然问。
我一怔：“什么？”
“你又在透过我看着谁！”亚历恶狠狠地逼近我，利爪闪烁着冰冷锐利的光，“回答我！”
那一霎那，巨大的失望淹没了我。
“费铭一定会回来。”
我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退后两步，趴在了地板上，然后告诉亚历：
“我不会跟你走的，死也不会跟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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