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宁八年,季秋九月,恰逢寒露。
陈安,字絮轻,是安平坊的一名妓子,再过几日,她今年就二十有一了。
“今早起来风凉得人心里发慌,这下没几天热的日子啦,天要渐渐凉了,安姑娘要好生招呼着身子,可千万别染了风寒。”老鸨拉着她的手,面上和气,但那双狐狸眼里盛不住的媚溢了出来,透着精明与算计。
老鸨不会真心在乎她的身子,或者说在乎这坊里的每一个妓子。
这不论是话里还是话外都是让陈安招呼着嗓子,别染了风寒叫几天后哪个大户人家的应酬给耽误了。
倒也不是怪那老鸨贪那点赏财,只是若当真碰到了个有大来头的,自当是不能出点差错,否则要是碰着脾气差点气的贵人,就会说是什么在甩他脸色之类的,那犯错的姑娘自然是没什么好结果的。但细细想想又有什么比当妓子还坏的事呢。
当然她也确实是想巴结下那些个达官显贵,好谋下他们腰上缠的钱袋。这是很容易的,来这坊里是大爷的都会随手将袋子扔下,以此赢下坊里姑娘们的喝彩,来当自己豪气干云。
扔得多叫喊大声气的,会引得坊里的同样来玩乐的男人们瞠目咋舌,羡慕好嫉妒罢,也都足够让他们在这风月场内感到高人一等。
若是又有哪个娇娘细细软软一声“谢谢爷赏,爷对婢子真好”他们那面上准像是染了春光,透着酒红。
陈安乖巧点头称是,道了句“谢谢妈妈关切”后,老鸨满意地笑了笑。
“安姑娘,你是不知道,前几日那张公子给你新填了首词,不巧给宫里的哪位听了,给这词谱了曲,昨儿就在京城里唱遍了。”
陈安当然是知道的,那词刚写完就有姐妹拿来开两句笑话,当然也有些许嫉妒在里面的,但无论是谁也都是纯不在意那写词的人心思如何怎一般千回百转。
当妓子的谁会想让人怀着打趣儿的心思拿那词来哄自己去陪笑,嫉妒的只是这自己这身价名气的变化与接待的官人地位身份。
她心里正暗自苦笑着,又听那老鸨吩咐着“后晚生去林府上,那林官人也是有兴趣,就点了阁里的姑娘们唱曲,也是慕你的名儿,想听你亲自唱唱这词。”
接下来便叫她多练练这支曲子,好给在林府里多搏几位贵人的眼,好帮坊里添点火气之类的。
在听到楼下龟奴喊着“王老爷,您老又来关顾院里生意了”的迎词后,老鸨便就离开了林安房里下去招呼客了。
今儿初六,轮到沅杏在下面的红台上领舞,燕江带着坊里半些姐妹们在招呼客人。
帘笼卒然被早风拂卷开来,拨弄起陈安鬓边两缕青丝,透过秋裳传来了几丝寒意。
这天倒当真是冷了下来,尽管秋日漫漫,过完这月到底也该是入冬了。
陈安想着怕是没她什么事要忙,那就应去后院里练曲了,不然被那个不知名的告了嘴,就有的罪给她受了。
但当然,如果有客交了银两要求她来陪就不一样了。
正唱着,就突然被一丫头的叫喊声打断了,陈安不禁起身打开扇门,斜身扶着门边,朝那方向看去。
这是个新来两月的丫头,名唤江铃儿。父亲六年前借着与京里的哪位大族有着几分亲,就动身去京里,想谋个一职半官,却自那年后就再未回来过。
县里派了人去查,最后给家里人的说法是在去那京城路上遇到了山匪,被他们劫了命。
如果这事就这样了结无事了,也算得上是台上的一出戏,唱得有始有终,偏偏这戏起起落落,怎么也落不下幕。
两年前,乡里传起了流言,说是她父亲在京里当了大官,她母亲本是不信的,奈何家中田地被占,不得已下只能独自一人带着女儿来到京城寻亲。
后来又不知是什么缘由,一年前她母亲投了河,铃儿便跟着不知什么亲的舅舅过日子。
那舅舅是个好赌的,欠的赌债还不上,就将十岁的玲儿给卖到这。那价好像是三两还是四两银子,陈安记不清了。
残阳总不分清浊地在挽留每一个远走的人,就连赌徒身后的灰影都可以拉得很长留人期望。
姑娘哭了很久很久,哭得双眼里没了神,好像随着红日落入了远处的雁山下。
坊里的几个姐妹拿着几句好话哄着她,最后是老鸨嫌她太烦,就用绳将她全身捆绑起来,又用了块布将嘴堵上。
很快后院里就只听得见几声呜呜咽咽的抽泣了。
“求你了,别打我了,我疼,我……我好疼,呜……,别打了,求……求你”哭得很惨,话到后面说不拢,模模糊糊的,但那鞭子是听不懂她的话的,还是落在了身上,一下又一下。
“我叫你懒,叫你起不来学琴!你个贱骨头,不打你就不知该怎么听人话!”
铃儿的额头上全是汗,脸上泛着红,像是擦了层胭脂粉,但她还没有接客,是不能擦粉的,坊里的钱不会浪费在没有声名的清倌人身上。
“我不是有意的,求你……求你,别打了……我知错了……呜……啊啊!呜……”
“你给停停!这丫头会疼死的,她都知错了,别打了,都……都昏过去了。”不知是哪个大胆的姑娘出声劝阻了句,鞭子停了下来。
那个姑娘是从舞房里跑出来,孤零零的一个人。求情的是要遭罪的,所以就算房里有人要是跑出去劝阻,是没人会拦她的。
“又是哪个不要命的贱皮子!把她拉过来给这玲丫头作伴。”
“不要,不要!我没说错话,你们好没道理,……呃,好没道理!”很快,就在两个龟奴的拉扯下,那喊话的姑娘就被拉来跪在昏死的玲儿旁边几尺,被另一个拿着鞭子的抽打了起来。
这一幕陈安见过很多遍,坊里新来的妓子也多多少少会经历,结果也都大致相似。
保不了自己,也为别人求不下情。
她只望她们俩的命大点,好再想个法子怎么偷着给那俩丫头送点药。
“死丫头!你给我醒过来。”打人的龟公不信地蹲下身来扇了玲儿两巴掌,见她实在不醒,又叫人提了桶凉水来往玲儿身上倒。
玲儿疼得抽了口气,却还是双眼紧闭,没有要睁开的迹象。
陈安不忍心也不敢再看了,转头接着唱曲,只能在心里求这熬人良心的事儿快点结束。
房外的叫喊声、鞭打声与屋内的弹奏琵琶的声乐杂乱在了一起,像是有蜘蛛吐着黏丝缠在身体上,将陈安的手脚紧紧束缚着。
她的心也越来越慌了,想到了几里外的山头上,那座孤零零的野坟。
它很小很小,下面葬着的是个刚满十岁的姑娘,如若她还活在这人世,笑起来准是谁见了都要夸一句灵动好看。
她也是这样,那天她生了病,在一大户人家府上唱曲子出了错,回来就一直挨罚。
陈安那时为她求了情,不仅那女孩挨的罚更重了,自己也受了顿鞭子,身上第二日就青青紫紫的一大片,疼得后面几天她都痛得不能下床。
她挨打完后就一直红着张脸,身上烫得林安害怕,帮她上药的手都一直在打哆嗦。
陈安强忍着身上的苦痛,给她熬了副溪月姐姐给的退热的药,但她一直没有好转。
吓得年仅十岁的林安当天拖着身鞭痕去求了坊里很多人,想让他们放她出去叫郎中过来看看。
但妓子除应酬外是不能出去坊外的,不然是要受罚的。因而就算林安跪着求了一夜,坊里都没人愿意帮她。
安平坊是不会为没有身名的清倌人治病的,因为这是京城,那诊金钱少则二两,多则十两及以上再加上药钱,这都比买她的银钱都多上不少。
也没有郎中愿意为一个妓女治病而败坏自己的名声。
“妓女的命是最贱的,没有名气的比根草都难活!”这是那时守门的对陈安说的。
那女孩终究没能熬过那个夜晚,次日的太阳刚出来时,半边天的流霞焕着华彩,陈安只觉得像泊潋滟着赤色波纹的血湖。
在这一刻倒映着那时自己的抉择,也倒映着她的眉目。
“刘八,放过她吧,也放了那个为她求情的姑娘,这俩丫头后儿天是要跟我去林侍郎府上唱曲的。”
陈安从屋子里走出来,声音听起来有些不顺气,她还是怕的,怕进了骨子里。却仍旧被什么驱使着往前走向躺在地上低声哀嚎玲儿,步子因着身体的紧绷迈不开,走得很慢。
刘八停了鞭,本以为是坊里的哪位书寓要点人去大人家府上唱曲去,面上恭敬起来。但看到来人是陈安时,他心下鄙夷,暗自嘲笑起眼前这只是个大家的妓子的不自量力。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安姑娘,我还在想又是那个不知道规矩的。但安姑娘,您这可是知道规矩的呀。”
“我可是先放句话在这,这鞭无论是这俩丫头中的谁,打在身上的可都不会少,但要是落在你这娇皮上,那就得可惜多少人了,要是弄得安姑娘您接不了客,还给人嫌弃的话,这就是个麻烦了。”
话里的尖酸陈安不是听不懂,只觉得无奈。
的确,她是书寓就好了,且不说刘八会给她面子,将眼前这两丫头放了,就算是挨了几鞭,也会得到坊里老鸨的庇护,在床上养好倒也罢了。
但她是大家,坊里的二等妓子而已,上上下下就有六七十来位,她只是其中一个最近好不容易刚有点风头罢了。
身上挨了几道鞭痕,就算坊中说是她犯错挨罚被鞭打的,大多数官人心里却还是不喜的。
总有嘴闲心眼多的会揣测这鞭痕的真实来源,传出一句又一句。
那些个流言中又会有几句是真的,蜚语里又有几句是好听的,但是像她这样的妓子,又会有什么好名声呢?
周围有龟奴劝阻着她别过去,甚至有人出来想将她拉回去,但也只敢是说出口,身体却没有动作。他们都是从众的,没有一个人会大着胆子去这样做。
陈安凑到玲儿的身旁蹲下身来探了探她的脸,烫得她慌忙得蜷起手来。
“放过铃丫头吧,会没命的。”心里好像是放弃了什么,她自己也不知道。
“刘八,这鞭子不论打在谁身上都是要打的,这俩妹妹我今儿还是要保的,我在这儿受着,卖我个情面,别给她们鞭子受了。”
“安姑娘的面子我是得看啊,这两丫头的确是不能打得太狠了哟,安姑娘既然愿意挨这剩下的鞭子,我也不能碍着你在这做大善人。”刘八呵了一声,他这会儿是真没了耐心,倒真想让这个爱出风头弄善心的姑娘得个教训,“来两个认得这两丫头住哪里房的,送她们回去。”
“安姑娘,这鞭子不长眼,拂了你这面子可真不怪我啊。”说完便抽打起跪在地上的林安来,甚至较之前的更为狠厉毒辣。
鞭声如故鼙,声声怔怔,灼灼的火辣传来的蚀骨般的苦痛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她还是不知道,只觉着眼前像是对着块未打磨过的铜镜,越看什么就越是模糊,最后仿佛什么都是混沌不清的了.......
感谢看文的宝宝们[玫瑰][玫瑰][亲亲][亲亲]
我的剧情好平啊,又慢[笑哭][笑哭],想抽自己一顿[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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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难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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