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出门？”
诸星从任务归来，身上还带着雨水的寒气，进门便发现玄关穿衣镜旁的椅子上挂满了衣服。他左脚后退一步，差点踩到了脚边摞在一起的几个鞋盒。不远处有一双红色的高跟鞋，一支站立，另一支倒下，旁边还挨着一对小白鞋，张开呈八字，鞋带团成一团。
面对一地狼藉，他放空了数秒，接着仿佛走钢丝一般，小心地绕过了所有的陷阱走向沙发，可惜到了尽头，才发现早有一打刚洗完还没来及叠好的女性私密衣物霸占在那里。
诸星无言半晌，最后只好坐在了地板上。而他的女朋友正在对着镜子化妆，朝他“嗯”了一声，算作对他的答复：“我约了朋友一起看电影，某人已经放了我两次鸽子了。”
“抱歉。”他现在想起来了，《雨中曲》，今天再不去看就要下映了。明美确实邀请过他几次，而他因为组织的任务屡屡爽约。他头靠在沙发上，不太清楚除了道歉外还能做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好像意识到了还应该问什么：
“你跟谁去？”
“是一个外文系的学妹。”
明美听上去没有生气。
“噢。”他客观地说：“你很少有能一起出去玩的朋友。”
“她人很好。”
他想：很少有人在你口中不够好。
“也很可爱。”女友在看眼线画没画歪，“你们其实……有些地方挺像的。”
“哪里像？”他闭眼假寐。
“比如……都是绿眼睛？也都喜欢穿长风衣？”
“帝国人？”
“应该是。不过，她是同盟来的留学生。”
“同盟里这样的人不少见。”
“她是帝国语专业的。”
“同盟里专程来费沙学帝国语的人倒是不常见。”
他睁开眼淡淡地评价道。
“你确定她是帝国人吗？”
“我们很少过问彼此的私事。”这就是这一段友谊比以往任何一段都要长久的原因。他听到对方有些伤感地笑了一下：我也有好多事不能说呀！
“那她确实很可疑。”他实话实说。而这很快得到了女友一个嗔怪的眼神：别这样。
“是我主动跟她搭的话。”
“接近一个人的办法有很多。”
“比如做她男朋友对不对？”明美用开玩笑的语气这么说道——他想：是的。但是他笑了一下，懒洋洋地回答：“那她没有机会了。”
诸星问：“她叫什么名字？”
“杨——”
以这个姓开头，他就知道没必要往下听了。这八成是个假名。流亡到同盟的帝国人很多是贵族后代，姓氏里都含von表示出身，“杨”这个姓氏可不像是帝国人的姓。
“她结婚了吗？”
听到这个问题，女友差点把散粉给抖出来。她啪地一下把盖子合上，又好气又好笑地转过身来看向他：“她才刚上大学呢！”为此，诸星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他意识到朝这个方向提问恐怕挖不出更有用的信息了。
“我以为这就是你们没有成天呆一起的原因。”
“就算是女生，也不会成天呆在一起，”明美耐心地解释，“况且我们两个专业不一样，课多的时候根本就见不到面，她平时还有社团活动，我们只有周末才能一起上街，有时会去她朋友的咖啡店坐一会儿。”
在诸星听到这家咖啡店的名字时，他“嚯”了一声：“——‘勒·布朗’？怪盗亚森·罗宾之父的那个勒·布朗？”
“你不会凭这个就认定那里是什么怪盗的窝点吧，她还是福尔摩斯迷呢。”
“怪盗也可以喜欢侦探……”
他无声地解锁手机开始在网路搜索得来的两个线索。一个是勒布朗，位于三轩茶屋的社区咖啡店，这家店已经有一定年头了，甚至还上过周刊杂志，招牌是咖啡配激辛咖喱，店主名为佐仓惣治郎。他在评论区看到有留言提到这家咖啡店有一位服务生长得很帅，再翻几条就能看到顾客偷拍的模糊的照片：一位黑色自然卷、穿着围裙的男生，黑框眼镜几乎挡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诸星简单翻了下剩余评论，没有看到有关这个人姓名的线索。他又随手搜索了明美提到的另一个名字：幻影（Phantom）心理咨询室——也就是社团的名字，跳出来的是一个黑色和红色为基底的匿名SNS网站，除了指导老师“丸喜拓人”外再无别的信息。
如果有时间和精力，或许可以查到更多，但是他的女朋友已经化好妆、穿好衣服，正俯过身凑过来瞧他到底在看些什么东西。她的长发垂了下来，发尾扫到了诸星的脖子，感觉有点痒。
明美啼笑皆非。
“今天某人的灰色细胞似乎尤其活跃？”
“因为某人的秘密会影响我们对一些事物的判断。”
“每个人都有秘密。”
“前提是这些秘密不会威胁你的安全。”
“你这话说得好像大表哥对小表妹说的话，”明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有妹妹吗？你要是有妹妹，一定是个好哥哥。”
“怎么会？我没有妹妹。”
他流畅地说出了一句谎言。
屋里诡异地安静了一瞬，诸星故作沉思，一副被说服了的模样（一副另一个自己恐怕永远不会露出的模样），顺势将手机收回到口袋里：“不过你说得对。我更希望能保证你的安全。”
他刚才在无意识地把对待家人的那一套拿来对待自己的任务对象：一个形迹可疑的陌生人正在接近她，他既不了解对方的真实身份，也不清楚对方的意图，因而他不可避免地——习惯性地企图在不引起家人注意的情况下提前排除风险。
他有点越界了。
明美打扮得很精致，笑眯眯地转而问他这身好不好看，她很用心地准备，也很期待这次跟朋友一起出去玩。而诸星，由于过于沉浸在自己的失误之中，以至于没能及时作出回应。在他反应过来之前，一只手已经贴在了他的额头。
“你不舒服吗？”他的女朋友关切地问他，“如果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哦。”
“……我没事，”对方仿佛在跟不听话的小孩说话似的语气让他莫名想笑，从小到大，好像没有人用这样的方式跟他说过话。他实话实说：“就是有点困。”
“那你赶快上床睡一会吧。我看完电影就回来。”
她拉着他的手，把他牵到床边，像摆弄娃娃一样给他换衣服、将他按倒在床上，从旁边的杂物堆下抽出毛毯，认认真真地给他掖着被角。以前志保生病的时候，我就这么照顾她呢！她有点害羞，又有点骄傲地这么说道。父母有对他说过这种话吗，似乎也没有。他刚才还奉组织的命令在暗巷里处理掉一位碍事的棋子，现在却被裹在世界上最柔软的被子里，如同襁褓中的幼儿一样安全。
这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到底有多疲惫，好像一部分的自己在慢慢融化——这种感觉还挺新奇的，他并不讨厌。
因而，在她准备抽身离去的时候，赤井还是拉住了那只手：
“你应该留心这个人。”
明美差点把饮料喷出来。同一天从不同的人嘴里听到两次——这种感觉还挺新奇的。她能感觉到对方富有探究意味地看了她好几眼，赶紧拿手边的纸巾擦了下嘴，摆正了情绪。
对方继续说道：“一个成年男性突然向正在开车的女士搭讪，怎么看也不太靠谱。”
“我们是在说电影吗？”
“是的，”对方看上去很无辜，“而且这男的有点神秘主义。比如这位女士对荧幕以外的他一无所知，也不清楚他身边还跟着其他关系暧昧的女同事。”
“我想这是出于剧情需要？”
“出于剧情需要，女主角必须因男主角爱她而蒙受一些伤害？”如果这里是在讲电影，那么应该指的是女主角被女二针对而丢了工作。
“呃，如果一定要解释的话，我觉得这里应该是受题材限制？毕竟它是一部歌舞片，男女主如何相恋并不是主线。男女主之间的情感只是作为一种概念用来推动故事进展。短短一个多小时的电影很难在兼顾戏剧性和喜剧性时，把这两人如何相爱讲明白，观众也未必乐意看。”
“如果所有歌舞片都是这样，我决定讨厌所有歌舞片。”
“为什么！”明美惨叫，“你不喜欢里面的音乐、舞蹈吗，我看过后只觉得好开心啊！”
“如果要欣赏音乐舞蹈，我干嘛不去看音乐剧、舞剧？”对方兴味索然地摊开了手，“我以为，电影应该是以‘人’为中心的？可在刚才那部电影里，我看不到他们的‘心’——你不觉得他们实际上可有可无吗，我已经想不起他们的名字了，把他们换叫A和B，甚至换成别的脸、别的东西，故事还会是这个故事，不会发生丝毫改变。他们就是一个壳！而人，真实的人，不应该是这样的。”
听到这里，明美好像明白了什么：
“——也就是说，你觉得这部电影里的角色缺乏个性（persona）？”
对方愣了一下，好像在回味这个词的用法，过了一会儿，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对，就是这样！”
明美像解开了谜题的侦探一样啪地合掌，笑眯眯地对着比自己年纪小的后辈说道：“那你应该会喜欢看……”她噼里啪啦地举了几个例子，抿了口饮料，然后继续说：“……有很多这种类型的电影哦！只是恰好我们今天看的这部不是。”
对方瞪大了眼睛，喔！原来是这样啊。
“谢谢……我明白了，我会回去好好研究一下的。”
“‘研究一下’什么的有点太夸张了，”明美觉得对方这股不谙世事的认真劲儿有点可爱，“你很少看电影吗？”
“是啊。认真来说，这次是第一次吧。”
“以前从来没看过吗？”明美不可置信，“同盟应该也有电影院的吧？”
“有的啊，但是我这边情况比较复杂，”对方耸耸肩，“我最开始住在现在类似疗养区的地方，那里没什么现代化设施，被接出来后又遇到了一些突发状况，一直在四处奔走，后来辗转到同盟的亲族这边，发现她们现在还住在连手机信号都很微弱、靠近海岸线的山脚下——即使有机会看电影，那也是上高中的事了。不过我每次都不小心睡过去了。”
明美好奇地问：“是因为不好看吗？”
“可能因为我觉得画面里的都不是真正的人吧。”对方当时平静地回答道。
这是什么意思呢？
如果明美是一位敏锐的侦探，她也许会接着问：那对你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的人呢？——由此衍生出无数充满疑点的可能性，如同穷追着白兔不放的爱丽丝，纵身跳入不知终点为何处的黑洞，探索充满秘密与神奇的梦幻仙境。
但明美不是。
所以她问：
“如果看电影不会让你觉得开心的话，那我约你的时候为什么还要答应呢？”
这一问让对方愣住了。
“……啊？”
对方呆呆地、理所当然地回答：
“当然是因为我想答应？”
“不是这个！”
“那是哪个？”
明美有点想瞪她，又有点沮丧。
“我想跟你做朋友呀！做朋友的话，当然是要做两个人都开心的事，只有一个人开心，另一个没开心，那算什么朋友嘛。”
“可我没有不开心啊！”
“……”
“那，因为我觉得跟你一起看电影会很开心？”
总感觉自己这样像是在对方脖子上架了一把刀似的。对方又对自己的发言稍加修订：“我觉得跟你在一起就挺开心的。”
这个人——自己的友人费力地搜刮着浮现在脑海里的字句，如同一个刚学会说话的孩童（毕竟，用外语表达自己确实有一定难度），艰难尝试着在把散落一地的单词拼在一起，又像是刚练习作曲的学徒，努力把零星的音符串成一段旋律。这么说来，自己确实有些难为她了吧！如果有机会的话，她会好好道歉的，但不知道为何，现在再回想起那时的事情，明美只想笑。
这就是——朋友。
也许是吧。
因为已经快忘记交朋友是怎样的了。
第一次跟朋友出门看电影，第一次上街逛吃买东西，第一次不用顾及任何地侃天说地，第一次在失恋后大醉一场发酒疯说要去飙车（未遂），第一次充满着希望地计划着未来要一起去哪里旅行，而后兴奋到后半夜都睡不着，干脆打劫了咖啡店，带着早餐一口气开到海边一起看日出……大脑还没来得及反应，身体已经做出了决定。
最后扫了一眼站在雨中的友人，明美一把抓起了挂在椅子上的外套，夺门而出，忘了换的拖鞋在走廊的阶梯上踩出哒哒的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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