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又要降临了,远处沉重的闷雷,带来了撕裂云层,撕裂夜幕,撕裂大地,也撕裂人心的闪电。不知从哪儿挂起的一阵狂风,肆虐地扫起地上的尘土、砂石,又疯狂地抛撒在屋瓦上,发出劈劈拍拍的响声。四郎满怀心事的走到书房门口,高高地挑起帘子,看着门前的落叶被狂风狠狠的卷起,又无力地随着湿凉沉重的雨水向地面“砸”下去,心中忽然一片凄惶:“落叶被吹的再远,尚可归根,可我呢?”想着自己那宛如浮萍般的命运,四郎忽然又念起自己当年和四娘佩兰琴瑟调和的日子,这十几年她日盼鹊噪夜卜灯花巴望自己消息,**辣一片痴情,如果自己回宋营,就这么硬着心肠告诉她自己只能待一晚,这一桶冰水倾到她的心上,她该有多么伤情……想着,想着,四郎的心顿时一缩,顿了几下后,急跳着要出腔子似的,四郎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阵地绞痛,他忙从怀中取出一小瓶药酒,对瓶嘴儿喝了一大口,便见家人那也一路小跑过来,喘吁吁请安行礼道:“大驸马,大公主回来了。说请您到西偏房。”
“大公主回来了?我这就去。”四郎忙将药酒放入怀中,那也还要殷勤着带路,四郎摆摆手道:“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叫人把这院中的落叶扫扫。”说着四郎便出了房门,他连穿四重院落,踅过一道角门,再向西绕过一带玫瑰花篱,进月洞门后,便听西厢房传来动静,却是大公主略显疲倦的声气:
“乌古,你去把那个叫华阳的宋国姑娘带来。”
接着门簾一响,一个女子呵腰闪身走了出来。四郎紧走几步进了屋子,见琼娥背对着自己,柔声叫道:“琼儿,琼儿。”
琼娥朝面朝里,没有应声。
一旁的露古轻声提醒道:“大公主,驸马来了。”
“驸马来了?”琼娥木然的转过身,看上去果然精神十分怠倦,她眼圈暗得发黑,脸色苍白中带着灰青色,面颊又有点潮红,“露古,你带着她们都下去,没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
“是。”露古答应了一声,带着一干小丫头们无声退了下去。
此刻的雨已经小了很多,只是西风还在一个劲地吹。琼娥扭头隔窗看看,眼见四周再无一人,于是缓缓的从怀中掏出一个金光灿灿、四寸见方的令牌,递给四郎道:“驸马,这就是令牌,你拿了它去救杨宗勉吧。”
“令牌?”四郎惊喜得目光一跳,忙伸手接了过来,只见这一令牌乃纯金铸成,上面雕龙描凤,刻着“如朕亲临”四个小字,辉煌夺目,四郎翻来覆去的又看了两遍,不放心地问道:“琼儿,这是天子令牌,你是怎么弄到的?”
“你就别问了,总之我有自己的办法。驸马,你现在就去地牢中放了杨宗勉,我带着华阳姑娘在这里等你。车马我都准备好了,就停在西偏门的角门外。等你们回来就可启程。”
“琼儿。。。”四郎也不过一天没有见到琼娥,此刻近看妻子,竟觉得她像苍老了几岁,连平日光滑的额头都带了丝丝皱纹,他嗫嚅着张口想说几句体己话,又觉无从说起,只好感激的看着琼娥,一揖到地,说道:“大公主的这番恩情,我杨延辉今生不忘。”说完转身要走。
“慢着,”看着四郎就要出了房门,琼娥忽然叫住了他,前走了几步,声音有些发抖:“你会回来的,你不会骗我,是吗?四郎。”
“琼儿,”四郎微微一笑,他的声音在晦暗的朦胧暮色中显得格外寒冽清晰,“人生在世,信义为本。我此番若是骗你,就让我。。。”
“我不用你赌咒发誓,” 他没说完,琼娥已一把捂住他的口,坚定地说道:“我信你,我就在这儿等你。”
日夕时分,雨终于停了,只是风声更大,次安城的牢房外,满院的树木在昏暗的天穹下摇曳婆娑,像有无数鬼神奔走舞蹈,更增添了诡异阴森之气。地牢内外依然是岗哨警跸,都是警巡院的亲兵布防,还有的几个提辖司的侍卫带刀巡戈,十分肃杀威严。
耶律沙两天前有意放在宗勉牢房中的那具死尸此刻已经开始糟烂,并且散发着一阵阵难闻的气味,几只苍蝇在上面嗡嗡地飞来飞去起起落落,闻着这一股股腐鱼烂虾样嗅不得的呛人味,宗勉不由觉得一阵恶心,他用手掩住了鼻子,尽量不去看也不去想。
“这个耶律沙,太不是东西了,以后若是落在老子手里。。。”宗勉恨恨的将手中的一个稻草掐成两段,也不知为何,宗勉忽然又想起了华阳,“现在也不知道华阳姐她怎么样了,只愿她吉人自有天相,说来都怪那个穆桂英,若不是她,华阳姐便不会伤心失望,也不会跟着我们兄弟去遂州,更不会落在辽人手中。。。” 正当宗勉心中颠来倒去思量个不了,牢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接着便听到耶律沙那急得有些走调的声音:“大驸马,您拿了天子令牌不假,可是您能告诉属下,您这是要带杨宗勉去哪儿吗?太后先前可是有过交代,杨宗勉就关押在次安城内,任何人不得。。。”
“怎么,太后她老人家变了心思还要事先告诉你耶律沙大人一声?”四郎冷冷的回道:“连我都不敢多问,你长了几个脑袋敢去打听太后的安排。人犯在哪儿,现在我就要带走。”说完,四郎竟是不再理会他,自己径直的走了进来,吩咐了狱头,打开了牢房,卸去了镣铐,带了目瞪神迷,还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的宗勉便走。
“你。。。”耶律沙无可奈何地看着四郎背影,忽然他恨恨地朝地啐了一口,然后重重的一拳地击在槅栅上,打得那黄木槅栅子簌簌抖动,嗡嗡作响。一旁的几个守卫早已是唬得变貌失色,一下子跪在地上,“大将军息怒,大将军息怒,您这样对驸马不敬,如果传了出去。。。”
“驸马?哼,坏了太后的大事,就是公主也不行!”耶律沙的眼睛闪着铁灰色的光,他扫视着众人,一摆手招来一个亲随,低声道:“你立刻快马加鞭去幽州,小心探问一下太后的口风,另外这具尸体还摆在这里,杨宗勉被带走了,宋人还不知道,能有吃亏上当的,抓住一个是一个。”
已经走出地牢的四郎自然听不到耶律沙的这番安排,他抬头看了看紫霭霭乌沉沉的天,顺手解下自己的披风递给宗勉道:“北国天冷,比不得中原,披上。”宗勉本想拒绝,但是见眼前的这个中年人无论从个头、身材都和自己的父亲差不多,仔细看来来脸庞眉眼也颇为相似,只是这人大概久在关外,古铜一样黝黑的脸上被塞外之风吹得多了几道皱纹,只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表明他尚在盛壮之年。再听着他那貌似命令的语气中,竟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暖,宗勉犹豫了一下,接了过来。
外面的天果然又湿又冷,似乎还在下着零星小雨雨,丝丝细雨夹着砂粒随风裹着,打在脸上钻进脖子里冰冷冰冷。宗勉坐在车内,看着马车泼风一般一阵狂奔,终于忍不住问道:“你究竟要带我去哪儿?”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问那么多干什么。”
马车继续朝前走着,待穿过一带阴沉沉暗幽幽的巷道后,终于停了下来。四郎将马车赶到一个僻静处,说道:“到地方了,下来吧。”
听到这声吩咐,宗勉掀开车帘,跳了下来,多少有点迷惘地四周看了看。琼娥早就在不远处等着,看到宗勉一脸迷茫的样子,她淡淡一笑道:“杨宗勉,你不就是为了这个姑娘得罪了耶律沙吗,怎么现在也不想见她?”随着话音,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从她身后闪了出来,带着哭腔喊道:“宗勉,我还以为他们把你。。。”说着,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华阳姐。”
宗勉一个箭步走上前,上上下下仔细的打量着华阳,急切道:“华阳姐,他们没有难为你吧,这两天你在哪儿。”
华阳再也忍不住了,她虽然自幼没有了娘亲,但是狄王妃待她如亲女一般,自幼金尊玉贵,出则是翠盖羽葆,入则是华堂高轩,锦衣绫罗钟鸣鼎食,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此刻她也顾不得有外人在场,竟是一下子扑到宗勉怀中,搂着他恸哭失声起来。
宗勉见她这样,自己倒觉不好意思,他红着脸,轻轻的拍着华阳的后背道:“没事儿,没事儿,你看咱们不都是好好的吗?万事都有我呢,别哭了,华阳。。。” 此时二人离得很近,一股若馥似麝的幽香丝丝传来,使得宗勉不禁心里一动,那个‘姐’字,再也没有出口。
“好了,好了,如果你们出不了这次安城,以后有你们抱头痛哭的时候。”四郎见华阳只是一味伤情,不由暗暗着急,好容易待她平静了些,忙说道,“杨宗勉,我们来做个交易,我送你们出次安城,你带我去见老太君,如何?”
宗勉没有料到这个辽国驸马竟会放了自己,更没有料到他的条件是要见自己的祖母,于是疑惑的问道:“为什么你要放了我,为什么你要见太君?”
“这。。。”四郎沉吟了一下,见有华阳这个外人在场也不好将实情托出,于是斟酌着语句说道:“昔日杨家对我有天厚之恩,如今算是我的报答。至于求见太君,”四郎笑了笑,“你还是个孩子,有些话我不能对你讲。不过你尽管放心,宋营中到处都是你们的人,难道我还能耍什么花招不成?怎么样,杨宗勉,你说我们这个君子交易可成?”
“好吧。”宗勉皱眉思忖半响,道:“就依你。不过你是辽国的驸马,我爹爹的那帮手下会不会放你回去,这个我可不敢保证。”
“这个无需你担心,我的生死自与你无关。”四郎说完,又扭头深情注目了一眼依依不舍的琼娥,道,“公主请回,明天辰时之前,我定会回来。”说罢,四郎对着琼娥拱了拱手,带着宗勉和华阳二人登车离去。
从次安到宋营不过百里之遥,此刻山高月小,燕山沱河幽谷横绝,蒿草榛棘,都蒙在一派茫茫溟溟的深沉夜幕之中。出了次安城后,四郎急奔宋军大营。有了太后的令牌,辽军的哨岗通常是问都不敢多问一句,立刻开关放行。眼看离宋军大营越来越近了,四郎忽然心头扑扑狂跳了几下,他努力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在清冷的夜地里深深呼吸几口才觉得稍稍安定了些。
这辆马车刚刚过了边界不久,宋军巡哨的士兵就已看见,一个声音厉声喝道:“什么人?站住!”
“是我。”宗勉掀开了车帘,大声说道:“我是杨宗勉,请将军放行。”
“是二公子?”巡视的头领正是宋将管伯,一听说来人是宗勉,他忙跳下马,一手提马鞭,一手按剑大踏步过来,觑着眼看了半晌才认出来,惊喜道:“哎呀,真的是二公子,二公子您可回来了,您是怎么脱险的?这些日子把元帅和老太君急坏了,我听说元帅三天都没有怎么合眼,偏生这两天军务又多,既要接见地方官员,又有准备进内的文书,处处没有小事,饶是元帅他打熬得好身体,这也经受不住呀?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宗勉听这些絮叨,早已老大不耐烦,又不好说,忙道:“管将军,有劳挂心,我这就前往父帅的大帐,以免他老人家担心。”
“好好好。” 管伯一边说,一边后退,却一眼扫到赶车的四郎,于是扎着胆子问道:“二公子,不知这位是何人?”
“噢,他呀。”宗勉看了四郎一眼,轻松的说道:“他在路上帮了我一个不小的忙,想在父帅处谋一个差事,请管将军一并放行。”
“既然这位先生帮了二公子的大忙,有二公子作保,末将岂敢多疑,理之当然——-王琪!”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偏将应声答应着站了出来,听管伯吩咐道:“你带两个人送二公子他们去元帅大帐。”
管伯说完,一掉身子,让出一条路来,四郎当即跟着王琪等人催马前行。大约走了一顿饭的功夫,便到了宋军大营的寨门前。待王琪下马,对守营的士兵小声说了些什么后,守营的军卒瞟了王琪等人几眼,客气却又坚决地说道:“王将军,不是小的不给您面子,大营里正在会议军事。未得通报任何人不得擅入军营,别说我不认识元帅的二公子,就是认识,也开不得这个先例,请王将军在此等候。”
六郎带兵,素来军威整肃,军纪严明,这几人都是熟知的,只是四郎听后不禁粲然一笑:“六弟还真有父帅当年的风范。”
几个人在军营门前等了莫有半刻种,便见军营内一阵哗噪,一队快马远远飞驰而来,须臾便到了近前。为首的一个少年将军在营门处滚鞍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宗勉跟前,紧紧抓着他的肩膀道:“二弟,你回来,真让人为你担心死了。”
“大哥!”来者正是宗保,看着自己的哥哥也是眼圈青暗,脸色苍白的毫无血色,宗勉料想宗保这几天也是日夜不宁,寝食难安,回思这几天惊心骇目的险恶遭遇,他不禁心中一热,眼圈有点微微发红,道:“大哥,我没事儿,三弟四弟可有下落?”
“他们两个昨天回的营,对了,你的手。。。”宗保忽然想起了那只血淋淋的断手,他一把抓起了宗勉的左臂,这倒弄得宗勉一头雾水,“我的手,我的手也没事儿呀。对了,华阳姐在车内,大哥你不去看看她?”说完又补充了一句,“我看她这次受了不小的惊吓,大哥你去安慰安慰她吧!”
看到宗勉毫发无损,宗保心里略觉放心,又听他提起华阳,宗保心中一紧,急切的问道,“华阳?她也没事儿吧!”
“你自己一看不就知道了,还用问我?”宗勉眨着眼,话中别有深意。
“这。。。”宗保想了想,扭头看了看静静停在那里的马车,犹豫了一下说道:“还是等回营之后吧!”说完,他一眼瞥到了赶车的四郎,于是奇怪道:“这人是谁,面生的很,你带来的?”
宗勉将宗保拉到一旁耳语了几句,还没有说完就见宗保变了脸色,“你胆子真大,什么人都敢往军营里带?”
“大哥,我觉得他没有什么恶意,你就替我求求爹,让他进营吧。更何况他说了只想拜见太君。”
“你知道吗?父帅他现在不在军营。” 宗保倏地压低了嗓门,小声说道。
“那爹在哪儿?”
“爹和。。。”宗保嗫嚅了一下:“爹说要去次安城救你们,但是大娘不放心,也要跟着去,所以爹和大娘在黄昏的时候就出营了,现在在哪儿我也不知道。”
“大娘?”宗勉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平日里看宗勉似乎行为大大咧咧,自由散漫,其实他心思细密得间不容发,敏捷得让人猝不及防,前一段时间,他无意中听下人说起,这位大娘似乎已经对父亲消除了前嫌,这些日子对父亲关爱有加,甚至不亚于母亲的温柔体贴,想到这些年为了他们兄弟二人,父母之间屡有争执,宗勉不由有些为母亲担心起来。
宗保却不知道自己的弟弟此刻的心思,他见宗勉低头不语以为自己刚才的话说了重了些,又一扭头看到了四郎那期盼的目光,不知怎的他心中一软,勉强道:“也罢,我就带他进营。毕竟他救了你们,更何况里里外外都是军卒,就他一人,料想出不了什么大事。”就这样,宗保吩咐一个军卒送华阳回后账郡主处,自己则带了宗勉,四郎直奔中军大帐。
等到了大帐之外,宗保示意四郎在此等候,看着这兄弟二人的背影,四郎心中忽然很不是滋味,‘我要拜见我的母亲,竟然还要我自己的侄儿同意。唉!’站在肃杀的宋军大营中,看着半阴半晴的天,四郎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况味涌上心间,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很熟悉,却又十分陌生冷淡。和自己当年在营中一样,亲兵们依然钉子似的按剑倚侍立,元帅的亲随护卫依然佩刀站在中军大帐两边,军营中依然刀光剑影,旌旗帅旗间甲胄林立,只是如今的元帅变成了自己的六弟,那声‘四将军’,已经十四年无人再喊。
正当四郎思绪杂乱,理不清也整不顺之时,就见中军帐中一干大将鱼贯而出,宗保大步走了过来,朗声说道:“你不是要见太君吗?有请。”
在这一瞬间,四郎忽然犹豫了,‘见了娘亲,我该说些什么?佩兰在么?我会见到她吗?’但是此刻却不容他多想,他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息自己万绪纷乱的情感,然后大步走了进去。
待进到大帐后,四郎见帐中的玉座方轸上,除了一位皓首白发的老妇外再无他人。那老妇脸上尚有泪痕,似乎刚才恸哭过一场,她古井一样深邃的眼睛凝瞩在灯影里,声音在混茫的风声里显得格外清晰,只是看得出她在强自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我就是佘赛花,我听宗勉说你是辽国的驸马?是你要见我?你是谁?报上名来。”
四郎“唿嗵”一声双膝跪倒在太君面前,膝盖挣着跪行两步,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说道:“娘,不孝儿杨延辉叩见母亲大人。”
“你说你是谁?”
四郎慢慢的抬起头,原是恍恍惚惚迷迷离离,好似做梦,如今仿佛遭到电击一般,他浑身一颤,清醒过来。陡然间胸膈间一股似气似血、又腥又热的东西涌上来,泪水已经夺眶而出。四郎膝行趋前,伏在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死命地抠着地,身子痛苦地扭曲着,嘶哑沉闷的嗓音长号恸哭,“娘,我是四郎延辉呀。您不认识孩儿了?孩儿没有死,孩儿。。。”
“你,你真得是我的四郎?”佘太君颤抖着手捧起了四郎的脸,“金沙滩那一战后,你去哪儿了?。。。”说到此,佘太君的两行清泪止不住扑扑簌簌地滚了下来。
“娘,”四郎抹了一把眼泪,将自己如何在金沙滩受伤被俘,如何被大公主所救,又如何被招为驸马重头说了一遍,末了四郎羞愧不已地说道:“娘,孩儿当年背主欺君,贪生怕死,愈思愈是惭恨不已,孩儿早已无地自容,死且有愧!”
“唉!这都是命数,人生斯世,命数不定,渺渺冥冥尽付无常。”佘太君长长的叹了一口气,多少往事从两道目光中流过。记得当年前方的惨信传来,她无数次把自己捂在严密的锦被里痛哭。丈夫和七个儿子都离她去,她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出血,多少次她觉得自己的存在也变得没有了意义。但是当她看到众媳妇们悲戚之容和两个尚在牙牙学语的小孙子,她忽然明白,杨家不能没有她。为了重兴无佞府,她得在自己全身披上坚厚的甲,既不让内心的悲痛透出去,也不让外来的同情和哀伤透进来。为此,她忍受了多少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和煎熬!
“娘。”四郎见母亲半天无语,轻轻的叫了一声。佘太君慢慢回过神来,轻轻摩掌着四郎的脸庞,三分心疼三分感叹四分无奈地说道:“你还有恐惧之心,惭愧之意,这就有可恕之余地。”说完佘太君向账外高声说道:“来人,去把延琪,延瑛和四夫人请来。”
门口的军卒答应了一声,片刻功夫就见大帐的门帘一动,进来两个戎装女子。那两个女子还未及说话,四郎已是眼睛一亮,他起身大步迎了过去,一把执住二人的手,说道:“八妹九妹。我是你们四哥呀!八妹,你还记不记的哥哥了?”
九妹不久前已在辽营与四郎相认,八姐却是十五年没有见过四郎。十五年,整整十五年了,多少艰辛和苦难,今天能活着相会,是多不容易! “四哥!”八姐不禁失声大叫,跟着双臂一张。一下子扑到四郎那宽阔而坚实的胸膛上,“四哥,真的是你?你没有死?我是在梦中吧?”四郎哽咽着说不出话,刚刚止停了眼泪的佘太君见此场面,又触动了满腹的悲怆,不禁流下泪来。九妹脸上笑着,不由得眼眶也发红,她轻抚着八姐的后背安慰道:“八姐,你别哭了。你看看,你再哭,把娘又招的心里难受。”
这时八姐已哭得泣不成声,抽搐着语不成句地说道:“四哥,你好狠的心,这么多年你都没有一丝音讯,大家以为你早就。。。”
“佩兰?”随着八姐的目光,四郎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帐中又多出了一个女子,她柳叶双眉,瓜子脸儿,清秀之极,只是大大眼睛中泪盈于睫。
“佩兰!”四郎一个箭步走了过去,一把将她紧紧的搂入怀中,一只手轻轻抚摩她的肩头,柔声说道:“佩兰,我真的没有想到我还有活着见到你的那一天。”
四娘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把头靠在四郎胸前,泪人儿一般抽噎地说:“整整十五年了! 你一点儿信也没有,人家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从来都没有相信。。。”
四郎只是流泪,抚着四娘的头发,哽咽着说:“佩兰,都是我不好,我让你这么多年受苦了。”一旁的八姐听得心里凄惶,又落下泪来,强笑道:“四哥今天回营,这是天大的喜事。四嫂您快别哭了,四哥这么多年亏欠你的,今后让他加倍补偿您。”
过了好半天.四娘平静了,发现自己当着婆婆和两个小姑的面倚在四郎怀中,霎时羞红了脸,她一把甩开四郎的手嗔道:“谁要你现在讨好来着!你这个狠心短。。。”她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急忙把口掩住,只是恨恨的重重掐了四郎一把。
“这样就好了,这样就好了。”九妹拍着手笑道:“前几天还收到了五哥的信,他说过些日子交代好了五台山的事物就会下山来助,今天四哥四嫂夫妻团聚,只要再等八哥回来,咱家就合家团圆了… … ”九妹笑着笑着,不知为何嗓音又带出了呜咽,说不下去了。
“延辉。”佘太君的神色已完全镇定下来,语气显得格外深沉清晰,“十多年前你叛国投敌那是死罪,不过我会上奏圣上,哪怕拼的我杨家全部家产官爵,也要保你一命。你就拼着这余年,跟着六郎他们一起尽忠效力,力国捐躯吧!”
“娘。。。”四郎抬头看了佘太君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
“母亲。”八姐看四郎一脸尴尬之色,忙打着圆场道:“娘,今晚六哥不在,等六哥回来,大家再一起商量如何给皇上写这封请罪折子。我看今天天色也不早了,四哥和四嫂十五年没有见面了,还不知有多少话要说。我和九妹这就去派人重新给四哥四嫂安置大帐和床铺。”
“不必了。”看着这姐妹二人嘴角掩饰不住的笑意,四郎忙伸手阻止道:“八妹,九妹不必了。”
“不必了?”八姐回过头,见他突然面露难色,不禁用诧异的目光看着四郎: “什么叫不必了?那四哥你今天晚上住哪儿?”
“娘,八妹,九妹,佩兰。”四郎朝账外看了看,咬牙下了决心,道:“我今晚便要回辽国。”
“你要回哪儿?”众人一听这话,大吃一惊。四娘更是身子一趔,仿佛不认识似的从头到脚打量着四郎,面白如纸,声音也打了颤儿:“四郎,你再说一遍,你今晚要回哪儿?”
“佩兰,”四郎看了四娘一眼,躲闪着四娘的逼视,嗫嚅几下,说道:“佩兰,这次我送宗勉他们回来,是大公主为我盗来的令牌,我答应过她,将宗勉送到后,立即回次安。大丈夫讲得是言出如山,我答应了大公主,我就一定要做到。更何况如果不能将令牌及时交回,太后发现了定然会迁怒与她,我。。。”
“大公主,大公主,四哥你三句话两句离不了那个大公主。是不是这些年那个鞑子女子给你吃了什么药把你喂迷糊了吧!”八姐气得满脸通红,一把拉过四郎说道:“那个大公主是萧燕燕的亲生女儿,萧太后会舍得加罪在自己女儿身上?你别给自己找借口了。”
“不是的。”四郎急急的辩解道:“太后的为人你们根本不了解,她是那种以江山社稷为主,发起狠来六亲不认的人。这件事情根本就是因我而起,我怎么能让大公主一个人承担罪名。如果琼儿真的为了我有个什么好歹,我虽万死也不能辞其咎。”
“四哥,”九妹也走了过来,劝慰道:“你也说了,萧太后是个六亲不认的人,你这次送宗勉回宋营,根本是瞒不住的,萧太后迟早会知道。你就这么回去,那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不怕。”四郎神色忽然黯淡了下来,语调里带着无奈的伤感,“我是一个早就该死的人,如果不是她,我们只怕早就天人相隔。她救了我,我当年却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如今我不能再次欺骗她,更不能将她一个人丢在北国,置之不理。我。。。”
“你怕对不起她,那你对的我吗?”半响没有说话的四娘忽然大声说道:“你答应过她要回辽国,所以你今夜就必须回去,那你曾经答应过我的话呢?”看到眼前曾加恩爱的夫婿,谈起另一女人时那种怜惜和爱意,四娘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充满透骨彻肤的寒意,这股寒意几乎使她不能自制,站不稳身子。
“佩兰,”四郎不敢去看那刀子一样的目光,他低着头,小声说道:“我知道我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如果有来生,我。。。”
“谁稀罕你的来生,”四郎的话还没说完,左颊已经挨了四娘重重的一巴掌“你还是个人吗?你睁眼看看,杨家如今老的老,小的小。只剩了一群女人在前敌苦苦支撑,你居然还说什么你要回辽国,你不能对不起她。你还配姓杨吗?我罗佩兰当年怎么瞎了眼睛嫁给了你!”
“佩兰。。。”
“你别说了,”四娘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指着他道:“你给我滚,马上滚!”
“四嫂。”九妹想要劝劝四娘,也不知从何劝起,结果还是八姐勉强笑道:“四嫂,您暂且息怒,我看四哥他是一时糊涂,再怎么说你们也是结发恩爱夫妻,又有青梅竹马之好,您还不了解四哥呀。”说完,八姐一个劲的向佘太君使眼色,“娘,您也劝劝四哥呀。”
“四郎,”佘太君手扶着座椅把手缓缓站了起来,已经花白了的头发丝丝抖动,“你当真要回去?”
“是的。”四郎抹干了眼角泪痕,抬起头来,话音虽低,语气却坚决异常。
“四哥,就算你是心疼你的那个大公主,好歹你也要到了天明见了六哥再走。你就不想见见六哥?”
“等天明就来不及了。辰时初刻我若是还没有回去,只怕大公主她。。。”
“让他走吧。”四娘忽的冷冷说道:“娘,八妹,九妹,让他走吧!他今天要对那个辽国公主讲信义,我便成全了他。只是从今以后,只当这个人是真的死了。”
“四嫂,你说什么气话呀!四哥,你糊涂什么,娘,好歹您再说句话啊。”八姐和九妹急得差点落泪,一人拉了一个道。
这时远处传来“梆梆梆——托托托”的打更声,隔着风时断时续。
四郎又朝外看了看,他轻轻的拂开九妹的手,见母亲满脸泪痕站在厅前,木怔怔地看自己,心中一阵悲酸,扑身上前趋跪到阶下,伏地就是三个响头,闷声说道:“儿子不孝,不过孩儿真的要回去了。这次没有见到六弟,但是看到了宗保和宗勉这两个孩子,我已经很是欣慰。孩儿自知自己罪孽深重,不敢请母亲原谅,只愿母亲。。。”说到这儿,四郎一下子便哽住了嗓子,只是浑身颤抖,再也说不出话来。
“唉!你走吧!”佘太君不胜疲累地长长叹息一声,声音一下子变得异常苍老深沉:“佩兰说得对,你要对辽国公主讲信义,今天我们便都成全了你,只是从今往后我们杨家没有你这个儿子。你走吧,走吧!”佘太君背着手慢慢转过身,却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身子。八姐九妹见状忙上前扶住了母亲。
四郎缓缓站了起来,慢慢朝账外退去,突然他又想起了甚么,几步走到四娘跟前说道:“佩兰,我知道你恨我,我本不该再求什么。只是将来若是有一个叫麒麟的孩子认祖归宗,向你磕头叫娘,我只希望你能善待他。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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