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夜晚很少有如今日这样清爽宜人,刚过了酉时初刻,天色便已黑定。一轮明月渐渐升起,透过院外稀疏的树影,将轻纱一样柔和的月光洒落下来。八郎手中提着一个食盒默默了来到四郎居住的景怡宫门前,他抬头望了望高高的宫墙,深深的吸了口气,轻叩了几下门环,一个门丁出来先是一愣,待看清来者是八郎后,笑道:“是二驸马呀?您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二公主身体不适,叫我来看看姐姐和姐夫,开门!”
“这个。。。”那门丁一脸为难的说道:“这大驸马可是杨家的人。不是我挡您的驾,太后有令,任何闲杂人等均不能。。。”
“我来看看姐姐姐夫,管他姓杨还是姓木。”八郎脸色一变,怒叱道:“少说废话,开门!”
自二个月前四郎和大公主被萧太后软禁在景怡宫后,他夫妻二人除了没有自由,别的境遇尚无大的变化。这些时日,四郎每天就在自己的那方小天地里陪着大公主摆摆棋谱、练练字画,看书腻的的时候,夫妻两人便到园中伺弄花草。没有了金戈铁马,不需要随营出征,这样平平静静打发日子的生活比起往常倒也多了些舒心顺意。因大公主当日受了惊吓,又在夜间染了风寒,从此便落了个头晕心悸的毛病,故每日早早便睡下。这天四郎和往常一样,见大公主沉沉睡去后,他便悄悄掩了房门,漫无目的的信步而行。
此时正值六月,当空一轮淡青色的月亮,将满园草树涂了一层水银。花圃里种的百合,月季,凤仙,芙蓉,还有一朵朵不知名的小野花,都放着清冽的香气,在浸入脾骨的夜风中飘荡。四郎抬头望了望夜空,看着天心皓月,忍不住低低的喃道:“‘雁尽书难寄,愁多梦不成。愿随孤月影,流照伏波营。’这么长时日了,不知道娘和佩兰。。。”
正自四郎出神之间,却见看一个青衣门卫在前,后头跟着八郎迤逦进来。四郎不禁一怔,浑身电击般颤了一下,翕动了一下嘴唇,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大驸马!”那门卫麻利的行了一个礼,道:“大驸马,二驸马来看您和大公主了。您先聊着,小的先下去了。不过这时间。。。”
四郎僵硬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了。”八郎却在一旁不耐烦道:“你下去吧,我做事知道分寸。”那门卫见状,忙答应着去了。
一时院中只剩了兄弟二人,半晌四郎才道:“你怎么来了?二公主她知道吗?太后她。。。”
“你既然走了,为什么回来?”八郎一口打断了四郎的话,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冷冷的说道:“你就忍心把四嫂一人留在宋营?你变心了!”
“我还是那个我,没有变心。只是我不能把大公主一个人留在这里,让她替我受过。”四郎淡淡的说道。
看着四郎那副不温不火、油盐不进的神气,八郎忍不住讥讽道:“你都四十岁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率性天真!大公主是太后的亲女,难道萧太后还会真的杀了她不成?”
“我说过,我以前做了一件对不起她的事情,我不能再对不起她一次。”四郎看上起一点也没有光火,依然静静的说道:“你说我变心了,那你呢?你没有吗?”
“我没有,我过去是我,现在是我,将来也是!”像是被人揭了短,八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随你怎么说吧!”四郎淡淡地说道:“我还以为你今天来是念在我们兄弟之情来看我,没有想到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我。。”八郎猛然抬起了头,嗓音却一下子暗哑了下来,忽然他目光里带着一抹哀伤,“我要走了,太后已经下旨,三天之后我便要和瑶儿一起回上京了,今生今世也不知道我兄弟二人还能再见不能?”
“这个节骨眼回上京?”四郎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们也怀疑你了?唉,说到底还是我虑事不周,这件事儿也连累了你。”
“我才不怕呢,”八郎不屑的说道:“反正我这条命是捡来的,多活了这么年我也够了。”
“别这么说,”四郎看了看四周,小声劝慰道:“你的铜铃年纪还小,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情,只怕二公主她们娘俩以后在宫里的日子要不好过了。”
“瑶儿。。。”听四郎提起瑶娥,八郎骤然心中一紧,他怔怔站住原地,心思惝恍着,脸上似悲似喜。
“好了,先别想那么多了,”四郎拍了拍八郎的肩膀,笑道:“你给我带酒了吗?我们兄弟有阵日子没有一起吃酒了,索性我们今天来个一醉方休。”
“好,今天我们不醉不归。”八郎回过神来,也是一笑,正当他兄弟搬来一方石凳摆袍坐下,就见四郎府的一个守卫快步从东边过来,此人恭恭敬敬的行了礼后,客客气气的说道:“二驸马,韩元帅在府内恭候多时了,二公主让请驸马速速回府。”
“韩元帅找我?”八郎心中暗暗吃惊,虽然自己及其厌恶这位太后面前的大红人,不过既然他亲自来访,想必是有要是相商,而且韩昌现在毕竟是元帅,自己名义上还要受他治辖,也不敢太过慢待,只得缓缓的站了起来,他看了看四郎,苦笑道:“姐夫,请恕小弟无礼,小弟就此告辞,来日。。。”
四郎也站了起来,心里一阵凄楚,却仍强笑道:“来日方长,不着急。等有机会,我再和妹夫一醉方休!”
八郎轻轻的将食盒放在地上,默默的转身离去,走了几步后,他回身看着四郎,似有无限感叹的对着四郎一揖,说道:“姐夫,保重!”
等八郎跟着长随回到自家府邸,果见韩昌背着手,立在天井当央仰脸看天,八郎一拱手,对韩昌笑道:“韩元帅鲜有到我这里来闲逛的,怎么今天得了空?”
“二驸马回来了。”韩昌一转脸看见八郎,回了礼,也笑道:“平日里我倒是想多亲近亲近二驸马,无奈二公主似乎看不上在下,所以韩某有自知之明,就不敢来叨扰二驸马。不过这次我来是真的有要事相求,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忽然韩昌换了语气,脸色也一下子变得阴沉得可怕,“二驸马可知道降龙木?”
“知道,”八郎淡淡的回道,“不就是宋人用来准备破阵的木头吗?我听说是从穆柯寨弄来的,有什么稀奇?”
“木头?”韩昌眉梢一挑,冷笑一声道:“那可不是一般的木头,这降龙木,俗称六道子, 本生长于燕山一带。此树极难成材,五十年树龄者已属难见,可是这株降龙木竟有二百余年,正是我天门阵中瘴气毒物的克星。”
“哦?若是这样话,严老道的心血岂非白费?我记得韩元帅早就对太后奏过一本,说我大辽本是马上夺天下,如今非要学人布什么阵,本来就是劳民伤财之举,眼下看来韩元帅确实有未卜先知之才啊。”
“二驸马过奖了,”韩昌似乎一点也没有听出八郎说中的讥诮之意,依然自顾自的继续说道:“不过眼下这降龙木却在我手上。”
“什么?”八郎这下才吃了一惊,忙问道:“韩元帅如何去宋营弄到的降龙木?”
“这个嘛?”韩昌得意的看了八郎一眼,诡秘的一笑:“我自有我自己的办法。不过这个降龙木也是烫手的山芋,我本想一把火烧了它,无奈太后觉得这降龙木也算是一宝,烧了实在可惜,放在营中又怕把宋人截了去,思前想后唯有二驸马是皇亲,忠诚可靠,所以我今天登门造访就是为了请二驸马帮我送往上京,献给当今圣上,不知二驸马意下如何?”
“叫我看管降龙木?”八郎睨了韩昌一眼,心中暗道:‘太后刚刚收了我的兵权,又下旨要将我和二公主送回上京,今天却又叫我看管这如此宝贵的降龙木?韩昌,你以为我是三岁的孩子?不过这降龙木如果真的落到韩昌手上,那六哥破阵。。。’他心里翻腾的厉害,表面却依然平静的说道:“好吧,既然太后和韩元帅信的过我,那我一定以身家性命看护这降龙木。”
“那就偏劳二驸马了。”韩昌拍了拍手,立刻有几个随从赶着一辆马车从侧门走了过来,他踱步过去,拍了拍车上的箱子,道:“就是这些了,上面有太后凤印封条,二驸马还需验看吗?”
“不必了。”八郎摆了摆手,“既然有太后的封条,那想必错不了。”
“好!”韩昌笑了笑,舒展了眉头,像是了却了一桩大事一般,“那我就不在多叨扰二驸马了,告辞!”说完一拱手,带人径自去了。
一时间,偌大的驸马府前厅的众人走的干干净净,八郎出神的望着那黑黝黝的箱子,眉头紧锁。
“驸马,韩昌这么晚找你什么事情啊?”
“是瑶儿,”八郎回过神,见瑶娥摇着扇子,从后堂款款而来,便迎了过去,道:“他说母后想让我代为看管几天的降龙木?”
“降龙木?那不是破阵之宝吗?”瑶娥先是一怔,随即娇嗔的怪道,“我早就说了,母后还是觉得你和姐夫不同,他姓杨,你姓王,你是自家人,你还不信。”
“傻丫头,”八郎苦笑一声,说道:“不用看我也知道,这所谓的降龙木是假的,这是母后在试探我,你敢和我打赌吗?”
“试探?”瑶娥吃了一惊,但她毕竟是个率性天真的女子,虽常年跟随萧太后身边,却不像母亲一样历练出一份喜怒亲疏不形于色的将相城府,此时此情之下只当是八郎多心,故并未放在心上,于是笑道:“好好好,你说试探就是试探。天不早了,早点去回去休息吧!”
“好吧。”八郎点点头,跟着瑶娥回到内室。待夫妻二人絮叨了几句家常话后,各自安睡。眼看着瑶娥一会儿工夫便睡地香甜,八郎却越发没了困意。他轻脚轻手的披衣趿鞋开门出来,独自静静的坐在院内的天井之中。此刻如洗的月光柔的沐浴着他的全身,八郎就这么久久地呆坐着一动不动。正当他叹了一口气,抬头望着寥落的寒星之时,只听见身后有一个女子冷冷的说道:“二驸马好生的悠闲。”
“八妹,”八郎像被针刺了一下,一个激灵震颤惊醒过来,他噌的站了起来,猛然转过身子,果然看见一个一袭黑衣的女子正站在身后不远之处。
“八妹,你怎么来了?”八郎疾步上前,左右看了看,压低了嗓子说道:“这里很危险。”
来人正是八姐延琪,她冷冷一笑道,“这么多天过去了,我来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舍得这荣华富贵。”
“八妹,”八郎心中百味俱全,他想解释什么,但是似乎无论自己怎么说都透着一种无力和勉强,只得将她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低声说道:“昔日之事不能怪瑶儿,你要恨就恨我一人。至于什么荣华富贵,我从来。。。”
“够了。”八姐不客气的打断了八郎的话,语气中竟是满是嘲讽和揶揄,“你还以为我今天真的是来和你叙兄妹旧情的?我实话实说,你若是仍念着杨府对你的养育之恩,今天就帮我两件事情。当然,你若是不愿意,我也断然不会勉强。”
“什么事情?”
“第一件事情,降龙木被何庆盗出宋营,我要知道降龙木在哪儿;第二,我要知道何庆的下落。”
“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降龙木被盗,”八郎皱着眉头,吃惊地说道,“可是这真的是何庆干的?难道他是诈降?他不是喜欢九妹么?”
“别提了。”八姐恨恨的说道:“何庆那个王八蛋骗取了九妹的信任,却趁她不备打伤了她,盗取了降龙木,”延琪顿了顿,看了八郎一眼,继续说道:“我要替九妹杀了这个负心骗情之人。”
八郎看着延琪,忽然他发现眼前的这个昔日总是和自己斗嘴,却是有着璀璨若星双眸的女子此刻竟满心满眼都是仇恨,不知为何,他哆嗦了一下,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只得随口答道:“我也不知道何庆在哪儿,不过我会想办法打听出降龙木的下落,照我估计定是在严容那里,你给我一天的时间。对了,幽州城守备如此森严,你是怎么悄悄潜入进来了?”
“我是和六嫂一起来的,他们现在在外头等我,你的那些亲兵卫队哪里是六嫂的对手?”延琪不屑的说道。
“六嫂?郡主?”八郎一时糊涂了。
延琪也懒得解释许多,她从怀中掏出了一样物什,塞到八郎手中道:“杨延顺,如果你还是杨家的八郎,如果你还记得父亲和几个哥哥的大仇,如果你真的想让皇上宽恕了你的泼天大罪,你就应该知道怎么做。”
八郎低头看了看,发现延琪递给自己的竟是一柄匕首,那冰冷的刀鞘触在手上,立刻冷遍全身,他的脸顿时苍白得像月光下的窗纸。八郎呆呆的站在院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延琪是何时离去,终于他回过神来,梦游一般的回到房中。卧室内,面朝床内的瑶娥似乎还在酣睡,屋外走廊中的气死风灯随风舞蹈时明时暗,越显得屋里静寂温暖,可八郎的心却像浸在冰水里一样,浑身都在瑟缩。他轻轻的走进床边坐了下来,爱怜的摸了摸瑶娥的秀发,却没有发现此刻一串清泪正无声地划过她苍白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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