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枝听到动静回头看去,不免疑惑道:“区区皮脸怪,对你构不成任何威胁,你为何容不下它,偏要置它于死地呢?”
傅声闻两手一摊,无辜道:“我可没杀死它。”
“你不是不想杀,只是用错了法子,没能将它杀死罢了。”
傅声闻跑到沈寒枝身边兴致勃勃地问:“那有什么法子能杀死皮脸怪?”
沈寒枝乜斜着他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如何杀妖?”
她虽不是真正的妖,甚至还被妖嫌弃,却打心底里视妖与人为同类,只要不是为非作歹、撒泼行凶之徒,皆能护则护、能救则救。
傅声闻小声嘀咕:“你对妖倒是袒护得很……”
“我对人也一样。”
沈寒枝言语冷淡,说完便抬脚朝不远处的义庄疾步走去。
傅声闻先她一步推门进入义庄,找了间靠近门口的空屋,正要折回门外帮忙把板车搬进来,一回身,只见沈寒枝已自行抬动板车、越过门槛四平八稳地迈进了院内,还腾出一只手指着打开的屋门问他:“是这间?”
居然大气不喘一口!傅声闻嘴角微抽,怔怔愣愣地“嗯”了声。
沈寒枝又独自将板车连抬带推的弄进屋中,其间同傅声闻闲聊:“你非要杀死皮脸怪,莫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底气,害怕了,所以才急于灭之以自证强大、平定内心的惶恐不安?”
傅声闻脸色一黑,嗔声反问:“你是在嘲笑我吗?”
沈寒枝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悠悠然道:“想不到人之强大仅仅是建立在杀死一只皮脸怪上?哎……”她言犹未尽,表情耐人寻味。
傅声闻知她在讽刺自己,杀死如皮脸怪这般弱小之流,根本算不得真正的强者所为。然而何为强何为弱,仅凭沈寒枝便能给出定论吗?
傅声闻将此惑问出口。沈寒枝闻言撩起眼皮望向他,暗含深意地笑道:“不凌弱者是为强,至于弱者么,我尚未看清。”
见她意有所指,傅声闻不甚自在地摸了摸鼻尖,讪笑道:“我是觉得那妖怪丑得碍眼。”
沈寒枝姑且信了他,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你心生忌惮,怕了皮脸怪。不过,方才你那一把石子撒的,换成旁人定会滚在地上喊痛。幸而皮脸怪毫无感知之力,不然,咱们还得再耽误一番工夫才能到义庄……”她放好尸体,掸去手上沾染的灰尘,听外边忽传来打更的声音,又催促道,“眼下已过二更天,咱们还是赶快去农户家吧。”
城南郊外距此尚远,二人无车无马,单靠脚程需得耗费一个时辰才能走到。想到此,沈寒枝不禁感喟:“傅声闻啊,你生得高大,可惜不会武功,唉,要是你会轻功便好了……”
“我会。”
会?沈寒枝顿住:“你怎么可能……”
“以前我经常遭人打骂,别人一抬手我便以为是要打我,我急着逃命,因此练就了一双好腿,能比寻常人跑得快些。”傅声闻忆及往事,低头苦笑,眼中浮现出几许酸楚与不甘,亦真亦假地缓声道,“那时我总被人欺负,那些人抢走我的吃食,撕毁我的衣衫,数九寒冬里夺我的炭火,到了夏日便又将我丢进恶臭熏天的豕牢中用石块砸我的头,想尽一切办法折磨我羞辱我!我因为常常吃不饱饭,没有力气反抗,只能任由他们把我踩在脚下狠狠蹂躏……万幸的是,后来我同你一样遇到了一位厉害的师父,他待我视如己出,不但授衣给食,还教我识字习武……”
如此便都解释得清了。傅声闻暗想,她应当不会再起疑。
岂料,沈寒枝指着义庄深处的厝堂方向问:“你既有师父管教,又如何落到那般田地?”
傅声闻无可奈何地叹了叹,答道:“时遇灾年,乱世之中谁还顾得上谁……”
倒也合乎情理。沈寒枝没理由不相信傅声闻,抑或是这般相似的经历令她不愿再对同病相怜之人多加提防。她退到义庄外,借由微弱的光亮上下打量眼前的男子,藏起对他同情且将他看作寻常人一般,含笑道:“择日不如撞日,今晚便不妨让我见识一下,你师父到底有多厉害,能把你教成什么样子。”
沈寒枝断定傅声闻的轻功绝不可能胜过自己,不仅因为她有妖心,更因为她坚信隐客才是世上最厉害的师父——最厉害的师父自然有最厉害的徒弟!
傅声闻听其言外之味甚是目中无人,又见她话音才落便已飞身跃起,旋即稳稳落在前路那棵参天高树的分枝之上,还十分闲情逸致地朝自己歪了歪头,露出一个颇具挑衅意味的笑容。
他唇角勾起淡淡的笑意,眼中锋芒闪现,迈开双腿健步如飞地猛行两步,倏尔侧身踏住堆放在路旁的货箱并借力跳至对面的屋顶上,身姿飒爽、巧捷万端。待站稳后,傅声闻将双手环抱于胸前,轻轻扬起下巴,神情惬意地冲沈寒枝挑了挑眉,还了她一个清澈明朗的笑容。
原是乌云遮月朦胧夜,偶有几丝幽微的隙光甚是吝啬地从云端漏出。可当傅声闻笑起来那一刻,仿若天公亦为其所倾迷而霎时挥赶走朵朵沉云,令那青白澄莹的月光尽数洒在傅声闻的身上,为他织就了一件世间绝无仅有、神秘且华美的银辉锦衣。
沈寒枝看怔一瞬,感受到妖心错乱跳动了两下后立刻移开目光,向下一个落脚点奔去。
傅声闻满意地笑了笑,复而追上。
二人于街巷、房檐和行道树间奔跑追逐,身手不相上下,皆是快出了残影。当他们经过一家客店二楼悬挂着的大灯笼旁时,打更人恰巧抬头望天,被两道一闪而过的黑影给吓了一跳,接着扯嗓叫道:“鬼啊!见鬼啦——”边喊边拔腿往反方向跑,速度未比沈傅二人慢多少。
“你若累了,我还可以背着你跑!”
“不必!”
妖心除了令沈寒枝拥有异于常人的力气之外,还使她的身体格外强健,莫说只去城南郊外,便是在两地之间打上几十个来回都不成问题!
傅声闻功底虽也不差,却因没有妖心加持,出了比周县不久便渐渐落于下风。
真不公平!他心里忿忿道,彰显阴郁之色的双眼紧盯沈寒枝不放,脚下更是加足了劲力穿行于林丛间,带起一股邪风将本来静谧的竹林搅弄得碎叶乱舞、萧声难平。
沈寒枝往身后瞥了一眼,见傅声闻苦苦追着,便默默放慢了速度。傅声闻趁机赶上两步,不悦地问沈寒枝:“你识得路?”
是了,方才只顾着比试,忘了自己压根不知道去农户家的路。沈寒枝笑笑,踩住一块石头停了下来。
傅声闻止步于沈寒枝身后不远处,同她约两三丈之距离。他面色不佳,喘平气息方朝她走去,不料行至第五步时便踩中了猎户设下的捕兽陷阱。
但听那层稀松铺于地面的茅草窸窸窣窣响了两声后,傅声闻瞬间脚下一空,挥举双手仰身往坑洞里跌去……
千钧一发之际,沈寒枝飞扑到傅声闻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腰带,硬是将人从坑口拽了出来并顺势甩到她刚踩住的那块顽石旁边。
傅声闻扶着石头起身一看,眼前已不见沈寒枝的身影。他慌忙跑过去,趴在捕兽坑边探头喊道:“沈寒枝!沈寒枝——”
坑内毫无回应。傅声闻面色难堪至极,双手死死扒住土坑边缘,内心极度纠结:下去救她?万一自己也摔死在里面怎么办?可若是不救……
思虑再三,他终是横下心,纵身跳入坑洞之内。
双脚才一落地,傅声闻便急着寻找沈寒枝。然而坑内异常漆黑,傅声闻置身其中看不到四周的情况,且他随身未带火折子,只能眨着眼睛快速适应黑暗。突然,黑暗中传出一声:
“吱吱吱吱——”
什么声音?!傅声闻一顿,旋即作出防御的态势,躬着腰紧贴住身后的土墙,屏息静听那动静的来处。
忽又一声类似铁物发出来的“吱扭”声响。傅声闻心口紧了紧,接着便听一女子用清冷的声音舒气般吐了句:“好了。”
是她!傅声闻立刻朝那声音急速挪步,趔趔趄趄几欲摔倒,不管不顾地大声喊道:“沈寒枝!是你吗!你在哪儿……”
周围慢慢亮起了微光。傅声闻终于看清眼前的情形:沈寒枝脸上身上都沾了泥土,整个人看上去脏兮兮的,左手持火折子,右手掌心却托着一只白刺猬……他视线顺着往下落去,蓦地发现沈寒枝左脚脚踝挂着一枚捕兽夹,不由惊呼:“你——”
“不好意思啊,刚才着急救它,没顾得上回应你。”沈寒枝托起那只小白刺猬给傅声闻看,“还挺可爱吧?”
傅声闻管不得什么刺猬可不可爱,指着她的脚急切地提醒她:“你受伤了!”
沈寒枝弯下腰,把火折子拿到脚边晃了晃,说:“无妨,这枚捕兽夹老旧松动,只是看上去可怕,实则已经合不起来了。”
傅声闻借着火光看清了沈寒枝的脚刚好置于捕兽夹的两条铁环之间,却未被尖齿所伤半分。他略略放下心来,同时又忍不住怀疑:此兽夹的确老旧不堪,可……当真不是因为她足腕过分纤细,所以才没碰到那些尖齿的吗?
傅声闻暗暗唏嘘,表现出既庆幸又后怕的样子说了两句款语温言:“没伤便好!你方才迟迟不应,我甚是担心……”说着转而看向那只刺猬,比对着沈寒枝的足腕又嘟哝道,“这小东西倒是白白胖胖的,怪不得会被夹住。”
白刺猬听懂了这话,不满地冲傅声闻龇了龇牙,发出叽叽咕咕两声警告般的低叫。
傅声闻瞧出端倪,面色一冷,指着它问:“是妖?”
“算是吧。”沈寒枝踢开捕兽夹,一边观察四周的土墙寻找出路,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它叫蹒蹒,是常在夜间出没的刺猬精,亦有人称之为‘白仙’,在吾朝的某些地方人们还将它视作土财神……”
白刺猬抖了抖背上的小刺毛,看上去精神抖擞、神气十足。
傅声闻愈发觉得此妖不顺眼,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股心头火,非得挫其锐气不可,于是乎道:“等上去之后咱们便将这刺猬烤了吧,我正好有些饿了!”
刺毛一僵,白刺猬立时缩成一团,小小的脑袋埋进柔软的肚皮里。
傅声闻冷眼腹诽:卖乖!
“你胃口不错啊,还吃得下燔炙之食?”沈寒枝斜睨傅声闻,道,“这么快便忘了魏关埔死后经历了什……”
“莫再说了。”
沈寒枝啼笑皆非,将托着白刺猬的手抬至身前,道:“你对妖真是敌意颇深,动辄便要杀之毁之,皮脸怪如此,蹒蹒亦如此。不过蹒蹒是土财神,我可不能由着你伤了它,否则会穷运缠身的。”她帮蹒蹒脱困本就是图个吉利,人家好歹有土财神的名号,万一今日施恩,来日能让她添几分运气给普济院多挣来些碎银呢!
但见傅声闻对妖的厌恶竟这般根深蒂固,沈寒枝便不敢再留蹒蹒待在身边,连忙托起手不遗余力地将之丢到了坑外。
白刺猬愣是在空中连打了三个转儿才有坠落的态势,眼看着就要摔在那块顽石上了,紧要关头,白刺猬于半空中散出一团白烟后化作一成年男子身形,单手撑住顽石以免遭受头破血流之灾。
直至双脚稳稳踩在地上,白刺猬还是觉得天旋地转、五内翻腾,不适得很,遂忙伸手捂嘴干呕了两下稍作缓解。突然,他发现自己的手乃人形之手,且经那女子奋力一抛,居然整个身体都被吓得成功化成人形了!实属意外之喜啊!
蹒蹒急忙查看身体,虽然某些部位仍有些刺毛尚未能藏起,但总归是成了,不辜负自己苦修多年……他欢呼雀跃起来,不成想一张嘴只能“吱吱吱”的叫,不免又觉得有点无语和泄气,心道:罢了,还是省省力气暂且变回刺猬形态吧,不然此番模样定会遭人驱打……唉。
于是,小白刺猬晃晃悠悠地往坑口跑去,一不留神还被地上的小树枝绊了一跤,跌在茅草堆上打了个滚儿滚到坑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后赶紧对着坑内“吱吱”叫了两声,便一溜烟儿消失于夜色中。
“呵,瞧给它吓的!”傅声闻不屑地瞥向坑口,环手于胸前神色倨傲地对沈寒枝说,“我将来可是要当天下最厉害的人,甚至比我师父还要厉害,所以我才不会跟一只白毛刺猬过不去。”
傅声闻借玩笑之言将内心的真实想法诉诸于口,正是想看看沈寒枝会作何反应,她若不信,那他便放心了,毕竟这种话任谁听来都像是酒后狂言,信不得真。
但倘若沈寒枝又因此对他进行旁的试探或者打量,那么便说明了她对他的身份仍心存疑窦,不信他只是一个乞丐。傅声闻暗道,那样的话自己则需另想办法消解其疑、得其信任了,至于何种办法管用么……或许同样的话自己多说几次,沈寒枝便会因嫌烦而不再多疑多虑了。
傅声闻费心筹谋,殊不知,沈寒枝一心琢磨着爬出坑的法子,全然没把他说的话当回事。
等了半晌未有回应,傅声闻以为沈寒枝是格外沉得住气,不禁对她另眼相看,缓缓走到沈寒枝身边光线昏暗的那一侧,问道:“你信不信我?”
“信你什么?”
“信我能当天下至尊至强之人啊!”
沈寒枝瞧了眼天色,嗯,是太晚了,这时辰本就该发梦了。她十分理解地点点头,顺情说好话般笑应道:“我信,下一个官家便是你了。”言罢又往坑内的土墙上摸索去。
傅声闻先是一愣,意识到沈寒枝在假笑敷衍自己之后,面无表情地横到她身前,用自己高大的身躯将她视线完全遮挡住,然后郑重其事地重申了一遍:“我没骗你,我一定会成为至高无上之人的!”
“好好好,至高无上的傅声闻,你既然这么厉害,那能不能先想个法子让咱俩上去?”沈寒枝没耐心再哄骗他,绕到一旁继续抚摸墙壁寻找合适的落脚点,边看边说,“此处土质松软,承不住力,不可能攀爬上去……”
她柳眉微拧,香腮轻鼓,模样像极了得不着糖吃而顾自生闷气的小孩。傅声闻一时恍惚,内心渐生困扰:有谁会相信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女子会是背负多条人命且杀人不眨眼的恶女呢?
正想着,坑口忽然接连落下好几根树枝,且每根都有手臂粗细,不偏不倚全都砸在了傅声闻身上。
傅声闻回了神抬头瞪去,一眼便瞧见坑边露出来的那只小脑袋,其头顶还立着几根白色的小刺毛……
“又是你!”傅声闻恼道,当即抓起一根粗树枝扔了回去。
白刺猬扑腾着小爪子躲避开来,下一刻却又咬住那根粗树枝将它丢回坑内。
傅声闻这次虽没被砸到,却仍气闷难纾,一把握住三四根树枝准备一并朝坑口砸去,心想总有一根能砸伤那刺猬妖!
“慢着!”沈寒枝出声阻拦,而后拾起一根树枝往土墙上一插,恍然道,“把这些树枝插在土墙里便可踏之而出了。”
傅声闻看了看手里的树枝,又看看坑口那个将伸未伸的白毛脑袋,神色变得复杂起来,心道:此妖莫不是在救他们?
沈寒枝猜出他心中所想,轻笑着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它是在搭救我们。”
傅声闻不轻不重地哼了声。即便如此,他依旧不喜欢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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