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枝探明银钱和余粮所在,准备不日离开谭宅携钱粮回普济院,没想到此时意外发生了。
因修志一事闹得沸沸扬扬,谭宅近来户限为穿,一应人马皆携厚礼求见新太守。
沈寒枝琢磨着当从那些礼中顺点什么带走,突然发现众多访客里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冯骋?他来此作甚?
沈寒枝悄步跟至厅堂,见冯骋避开众人单独会见谭太守并将一件古雅木盒双手奉到对方面前。那副巴结讨好的做派与先前别无二致,只是衣着装束早已不似从前那般体面,怎么掩都掩饰不住穷酸相。
“听说你有好东西要献给本官?”谭太守斜睨着木盒,将信将疑道,“便是这个?”
冯骋弯腰更深,迎合笑道:“望大人笑纳。”
谭太守给一旁的鹭娘使了个眼色,便由鹭娘打开木盒端到他眼前。
三人站位紧凑,全然不给沈寒枝窥视之机,但她能清楚感受到谭太守见到此礼甚是欣悦,连连称好。
“属你最有心。”谭太守示意鹭娘收好东西,然后起身抬手,重重落掌于冯骋肩后将其身体拍打得不能再低,满意地说,“东西我收下了,后日你便去郡廨任主修官吧,好好负责修志之事,切莫辜负本官的期望。”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冯骋忙不迭鞠躬感谢,活脱一把人形蒲扇。
谭太守不再理会,径直迈出厅堂。
沈寒枝连忙藏身走廊拐角后,只露出双眼探察过去,目光始终盯着鹭娘手中的木盒,心奇道:究竟是什么宝贝能让冯骋在那么多人里独占鳌头?
入夜,她暗中前往太守卧房欲一探究竟,途径女眷居所时忽见鹭娘神色匆匆地跑了出去。
许是又有急差。沈寒枝没当回事,行步如飞地来到太守房外。
她身手轻盈敏捷,身量又纤细,神不知鬼不觉便进了屋。然寻摸一圈并无所获,她便想:看来还真是非同寻常的宝物,以至于必须仔细藏好,不可为外人所知。
这更加激发了沈寒枝的好奇心。她决定天亮之后去找傅声闻,让他替自己打探出宝物所在,势必要雁过拔毛,叫那官者之流尝尝心头好被侵夺的滋味!
沈寒枝回到下房安安稳稳睡了一觉,翌日清晨便去柴房寻傅声闻。
踏进柴院,她便见到如此一幕:傅声闻衣衫不整、发丝飞乱地站在院子中间,手中死死攥着短褐的腰带,双目怒不可遏地瞪视着柴房屋内……
沈寒枝以为他是被什么大虫给吓到了,边靠近边问:“怎么了?”
岂料,傅声闻听到沈寒枝的声音顿时脸色大变,愤怒之余闪过一抹惊惶,侧身阻拦的同时冲她喊道:“别过来!”
沈寒枝当即停在原地,不动神色地摸住匕首。
傅声闻阴沉着脸又往柴房内瞪一眼,眼中蕴含浓浓的警告意味。随后,他敛了戾气沉声开口:“你怎么来了?”
“我来找你说一件事,你……”沈寒枝打量着柴房的门,忽闻里面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咳,细辨此声应为女子。她意识到什么,退了两步,说,“你若不方便,我晚些再来。”
“不是!”傅声闻同样听见了那声故意的咳嗽,心头恼意不由加深,可面上还要装作无辜之态与沈寒枝周旋,唤她道,“阿姐,我没有不方便,我这也……也不是你想的样子。”
沈寒枝抿了抿唇,反过来调侃傅声闻:“我想的是什么样子?”
“……”
傅声闻有口难言,自知再辩不清,眉眼阴恻恻地垂下来,险些没能藏住眼底的杀意。
此时,屋内又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笑。
沈寒枝心道:我与傅声闻虽不是亲姐弟,却也是陌路相逢、同病相怜,也罢,待寻得宝物,我便给他一笔钱好让他安心娶妻,不算辜负了这段缘分。
只是当下,沈寒枝实在太想知道柴房里藏的何许人也,忍不住猜测:是宅子里某个垂涎傅声闻美色的孟□□?还是他去嫣檀院恶整冯骋时结识的花娘……越是东猜西揣,越是难抑窥探之心,最终,沈寒枝一步步朝柴房门口走去。
傅声闻见势不妙,当即横挡在她面前。
沈寒枝才不会知难而退,相反地,傅声闻此举更刺激了她想要求索“真相”的决心。她假意往左晃身,又不到眨眼间从右边绕到傅声闻身后……
傅声闻同样有所防备,先一步抢占沈寒枝的落脚之地,逼得她只能后退半步以稳住身形。
沈寒枝仍不罢休,挑着一抹玩味的笑伸手去抓傅声闻的胳膊欲将他推到旁边,奈何傅声闻反应极快,以四两拨千斤之势反躲了开……
小小柴院,二人你来我往不断过招,终是平分秋色、难分伯仲。
沈寒枝率先停手,歪头看着傅声闻,眼睛里浮现出欣赏光彩。
傅声闻亦然,且不知为何,他忽觉自己如夯土般的心底好似悄声慢裂出一道细纹,某种难以言明的情愫正在那处缓慢的滋生、爬蔓……
仅仅是棋逢敌手的喜悦。傅声闻如是自解。
“你倒是护着那位小娘子。”沈寒枝不再强人所难,言笑两句便主动退至柴院外,同傅声闻说,“处理好了来找我。”
待沈寒枝离开,傅声闻便再无半点好脸色,系好衣裳,神情疏冷地回到柴房内,目光在那张塌陷的柴榻上流转了半圈后,落在并膝坐于榻边的女子身上。
鹭娘轻咬朱唇,眼角潸然含泪,含情凝睇地望向傅声闻,未着一言却无声胜有声。她瑟缩着抱紧身体,尚未披好外衫,留雪白的肩头和泛青的肌肤暴露在外……
换作旁人见此艳景定是春心荡漾、眼穿肠断,而傅声闻只感到恶心得快要疯掉,险些冲上去扼死对方。
可他到底克制住了杀心,摆出一副古井无波、毫不动容之相,漠然讽道:“怎么不咳了?”
鹭娘泣语道:“鹭娘对殿下有情,不喜欢别的女子靠近殿下,所以才……”
“对我有情?”傅声闻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摇了摇头,蔑笑着打断鹭娘的惺惺作态,“鹭娘啊鹭娘,你为官升太守行此等下作之举,莫不是以为攀了我,你便可称心如意了?如此说来你只是对我手里那点微末权势有情,又何须说那样冠冕堂皇的假话,惹人笑话。”
鹭娘默然片刻,翘起指尖拭去眼角泪痕,换作笑脸道:“帝王家人果真冷血无情。”
傅声闻不语。鹭娘幽幽瞟他一眼,又说:“鹭娘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心存妄念,能有幸同殿下结一段露水姻缘,已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了。”
“怎么,威胁我?”
“岂敢。”
话虽如此,鹭娘的眼神却散发着笃定之色,勾在傅声闻身上像是拿准他不敢将这桩丑事外泄。
诚然,傅声闻是不会让第三人知晓此事,但这并不代表他害怕,而是唯有死人的嘴才最严实……他自有决断。
傅声闻似是而非地笑笑,缓步来至鹭娘身前微微倾身,居高临下地横眉睨去,又伸手挑了挑搭在鹭娘肩头的薄衫,道:“你不会以为仅凭这样,我便会受你胁迫助你得到你想要的吧?”言罢嫌厌地猛甩开手并趁机将掉落在旁的玉璇玑藏进掌心。
鹭娘思虑不深,此刻仍自觉有几分把握,可当听到傅声闻接下来的话,她便渐渐失了底气。
傅声闻毫不吝啬地表露出嘲讽,徐徐说道:“你既知我身份,便该知道于帝王家而言,情,是最无关紧要的东西。”
鹭娘惝恍怔愣,倏地身形一颓从柴榻边彻底滑落倒地,心中百转千回。她太需要一根藤攀附而上,哪怕这根藤摇摇欲坠并不结实,但这是她唯一的出路,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放手。
于是,她咬咬牙关,低头道:“殿下,鹭娘……知错了。”
傅声闻收回目光,昂首静候下文。
鹭娘抛舍自尊跪地叩首,阖眼忍泪:“鹭娘言行失当,恳请殿下恕罪!还望殿下大人不记小人过,助鹭娘达成所愿,届时,鹭娘必定献给殿下……我全部的忠心!”
傅声闻闭口不言,转身离开了柴房。
他现在只想知道沈寒枝找自己何事,旁的暂且无心理会,马不停蹄赶去见沈寒枝,却见其正与来谭宅送东西的小厮说话。
“今日怎么不见阙尘?”
“不知他去哪了,也没告假,掌柜的还找他呢……”
傅声闻心下明了,思量半刻才走过去唤她:“阿姐。”
“你来了。”沈寒枝往他身后看了看,“事情处理好了?”
“嗯。”
沈寒枝没有多问,拉着傅声闻到人少的地方,低声说:“我准备过几日便离开这里,钱和粮食皆已找到,是时候回去普济院了。”
傅声闻急道:“我要和你一起!”
沈寒枝但笑不语,亦不接话,而是说:“昨日我看见冯骋向新太守献礼,太守得了后便藏掖起来,想必是一件极好的宝贝。你去打听打听,看东西藏在何处,我要将它偷了去。”
傅声闻垂了垂眼,遮住情绪应道:“好。”
他踱步至后院无人处,座在井口旁斟酌良久,终有定夺。第二天中午,他趁众人休憩到女眷居所叫来鹭娘,对她说:“你去办一件事,倘若事成,我便仔细考虑你说的话。”
鹭娘自是欣然应下:“殿下放心,鹭娘必不负所托。”
“新太守收了冯骋送的礼,是何物?”
“回殿下,冯主修送的是一尊文犀。那犀身乌黑光亮、完整无裂,色泽通透滋润,确属佳品。”
实际上,傅声闻已猜出冯骋送的是犀角。他对此并未多问,倒是对“冯主修”这一称谓颇感兴趣道:“冯主修?这么说,修志之事已经定下了?”
“是。”
傅声闻略作沉吟,道:“你找机会把犀角偷来放在戏楼里,后边的事,再等我吩咐。”
鹭娘虽不明缘由,但依言照做。待太守晚时应邀出门赴宴,她便从其屋内的书架暗格取出那尊犀角摆放在戏楼大门正对的花几上,然后退至庭院暗处悄声躲好。
是夜月明如昼,沈寒枝同傅声闻来到戏楼窃宝。此时她尚有心情同傅声闻玩笑,说:“想不到你动作挺快,昨日才与你说的事,今夜便有结果了……”
可当她推开门,在月色照明下看清花几上的东西时,脸上便瞬间失去了血色。
傅声闻故作不知情地说:“怎么了,不是这个吗?我问到的便是它了。”
沈寒枝神色呆滞、目不转睛地盯紧眼前之物,好半晌才略微清醒过来,顾自摇着头,语声哀然又难以置信地呢喃:“怎么……怎么会……”
“据我所知,冯骋为了讨好太守,特意献上这只犀角,称其乃镇宅之宝,可放于此处驱凶辟邪……”傅声闻眸光深深,一边从旁揣量沈寒枝的反应,一边关切道,“阿姐,你还好吗?”
沈寒枝嘴唇惨白无色,双手怒攥成拳不住地颤抖,貌似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敢迈步到花几前,将掌心贴在犀角一端,缓缓合拢五指……
刹那间,一股极致的悲恸急遽袭来,像千万枚棘刺齐齐地、猛烈地裹挟住沈寒枝的身心,痛到难以言语,同时,她的耳边不停回荡着犀角主人濒死时的悲壮嘶喊,似天雷轰顶般击入骨髓……
妖心剧烈跳动以致呼吸骤乱,沈寒枝艰难地喘息,泪水不由自主落下,一手轻握犀角,一手捂住心口,面色越来越痛苦。
傅声闻站在她身后试探地唤:“沈寒枝?”
“我看见了。”
“看见什么?”
沈寒枝眉头深锁,倒吸一口寒气,竭尽所能平复情绪,道:“我看见,冯骋是用何等残忍手段,活活剜下了阙尘的犀角!”
傅声闻心中惊疑,退了半步,缓声问道:“这,你如何看见?”
他这一退,使得方才青石砖上的并影消失不见,清冷月光透窗洒入,愈发衬得沈寒枝孑然一身、孤寂无倚,惟有脚下的只影相伴……
沈寒枝摇了摇头,并未告诉傅声闻,自己可凭妖心感知到阙尘被害前的景象,只道:“我要替阙尘报仇。”
傅声闻想:今后总有机会问清楚,不急于一时。他声音轻柔又坚定地回应:“好,我帮你。”
沈寒枝撕掉一块帘布裹好犀角牢系于身,且问傅声闻:“那时你去找冯骋吃酒,应当知道他家在何处吧?”
“知道。”
“好,索命去。”
“现在?”
“对。”
阎王要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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