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将今天的工作完成后，打电话请了两天假，说是要关注爸爸案子的进展，我咬着冰棍，听她手机传来声音，不知道又是谁打来电话，我在一旁做着手工。
“小言，”妈妈应该是应付过去了，趿拉着拖鞋过来，“在做什么？”
“帆船。”我右手握着冰棍，左手展示给她看，然后又埋头折帆船。
所以说大人很奇怪，明明能够看到，还偏偏要问一问。
把吃完冰棍的木棍扔掉，我继续手中的动作，妈妈坐在我身边看了一会儿，就去厨房，不一会儿煤气灶打开的声音传来。
我专心地把一只只帆船折好，把它们撑起来，又仔细地按照顺序摆好。
“一、二、三......二十七。”数清楚之后，我从折纸中又想数一些出来，一捏起来薄薄的，早知道就不要做错那么多了。
内心想着明天一定要去小卖部买卡纸，我把卡纸用橡皮压好，跳下凳子。
“怎么不继续折帆船了？”妈妈听见动静，关火把蛋炒饭铲到碗里。
我把板凳放在洗碗槽挨着的地方，“来帮你打下手。”
从前都是爸爸帮忙，现在当然需要我来。
可是妈妈没理我。
我忙活了一会儿，把洗好的碗放在一边，发现妈妈的身影在灯光下显得沉默了，轮廓有些模糊，现在我才一年级，不知道用模糊来形容是一种消散的倾向，只觉得像是要抓不住。
所以从凳子上跳下来，扯住她围裙，然后好像才清晰起来。
“妈妈，还有小言呢。”
妈妈惊醒一样，看了我一会儿，声音很轻，“是啊，还有小言呢。”
她还是那么温柔的笑着，蹲下身摸我的头，“待会儿吃饭。”
我惊奇的发现她脸上不自觉流出泪水，笨拙地想要擦干，“妈妈，别哭。”
妈妈像是才感觉到，连忙擦掉眼泪重新拿起勺子，搅动另一个锅里的汤，“不哭了，不哭。”
后来，在那之后，妈妈除了在爸爸的葬礼上哭了一次，再也没哭过，直到她遇见志胜叔叔，好像才重新拥有哭的权力。我总是在思考，是不是因为生活的压力？或者说，是我剥夺了这种权力？
长大一点，我和奚悦也从没见过妈妈的泪水了。
再长到很大，我才明白，“有了哭的权力”，不只是单单的眼泪一掉，而是一种因为信赖而愿意依靠。
我们在客厅吃的饭，晚上的灯不太亮，妈妈的眼神放空，眼睛里没有东西，饭都没吃几口。
“妈妈，爷爷奶奶会来吗？”我含着米饭和勺子问她，口齿不太清晰，或许妈妈没有听见。
“妈妈？”
“啊？奥，大后天，爷爷奶奶年纪大了，过两天警局出了结果，再告诉他们，让他们少跑几趟。”
“姥姥呢？”
妈妈把我嘴角吃出去的饭粒拿掉，“姥姥和舅舅正在外面旅游呢，等他们旅游回来再说，你少操心这些，吃饭。”
“奥。”
我低头吃饭，心中更坚定了，爸爸和自己说过，他不在的时候，要照顾好妈妈，小言一定可以的。
只是今天的饭有点咸，可能是妈妈的眼泪掉进去了，老师说过，眼泪是咸的。
我带着水果走进院子里，奶奶种了很多菜，不能踩坏了，“奶奶。”
她正浇菜呢，听见我的声音，“小言回来了。”
“嗯，请了两天假。”我拎着东西往屋里走，把水果放在案板上，去卧室脱了褂子。
厨房正对着门口，老人一边给菜浇水一边聊，“总是突然就回来了，也不提前告诉我，我也好做饭。”
她直起腰，用手撑着膝盖。
老毛病了。
“奶奶你血糖降下来了没有？”
“降了降了，”她直起身子也和弯腰没多大区别，六七十岁，驼背使她看起来没什么精神。
“人家医生说我没有三高。”
我总是忘记这件事，到了她这个年纪，我总担心出什么事，每次回来都要问，只是仍旧要渐渐习惯他们的老去。
“我爷爷去哪了？”
“保安处有人跟他换班，晚上才回来，”她瞥我一眼，“你晚上在这儿吃吗？”
“不吃，”我低头切水果，“我回来拿点东西，拿完就走。”
“又不吃，我就知道，”她从卧室捞出跑进去的猫，放到院子里，它是上一只猫的孩子，“你大了之后，总是不在这里呆着。”
我有些尴尬，“这不是有事回去，小的时候比较清闲。”
“哼，”明摆着不相信我的说辞，撸着小土猫，“你明天又不上班，能办什么事。”
我手上的动作一刻没停，“跟我爸有点关系。”
我说着，盯着她的脸色。
奶奶撸猫的手停了一下，“跟他能有什么关系，一个死了那么久的人了。”
话是这样说的，奶奶的情绪明显低落，“你回来拿什么？”
“我爸的记账本。”
她转身走向屋内，“人家警察都查过了。”
把果盘端到茶几上的时候，她刚好拿着本回来，“给。”
我甩甩手，尽量把水甩下去，“水果洗好了，记得吃，”我接过记账本，“别到时候又撂坏了，走了。”
奶奶吃了个提子，在我背上包，准备离开，即将踏出房门的时候——“是派出所有新消息吗？”
“不是，”我捏紧了背包带子，思考着要不要告诉奶奶遗书的事情，但最后只是吞吞吐吐地说，“我这不是刚成年，暑假工也打着呢，总要学学怎么精打细算......总之，看看他以前是怎么做的。”
不知道奶奶有没有信，可总算是“嗯”了一声，我逃进了车里，把记账本放在副驾驶，我开着叔叔送的车离开了村里。
在道上开车的时候，我观察着四周，两旁的树木在飞速后退，天空蓝得很白，驾驶位遮挡太阳的板被放下来，有几丝光线从周围渗进来。
该不该去呢？或许，是不是应该告诉妈妈一声，我想。
“请再下个路口左转。”
导航机械死板的声音中断了我的想法，我握紧了方向盘。
或许我不想说，这种事情，对于许多人还是过去的好。十二年了，我告诉自己。
“已经十二年了。”
妈妈也是好不容易放下了，我直行通过了这个路口。
要是事情能像路口一样就好了，那么轻易就能度过，可又觉得如果像是那样的话，自己或许才会怨吧，好像只要时代再向前，所有人就都不能够回头看。
但好像，事实如此，自己不也是一直向前走，抽不出时间看他——怎么会抽不出，就是不想面对。
都说勇于面对是对勇士的赞赏，自己绝不会得到这样的称赞。
然而有一个声音在辩解，“很多人都坦然面对的死亡，是有预计的而已，世界上所有人都有痛苦的权力，、怯懦的权力不是吗？”
可我又明白，害怕是累积的，依稀想起，小时候好像自己不是这个性格，为什么长大变成这个样子了呢？好像是成长过程中，总会看到别人——
“50米后，右转。”
我甩甩脑袋，算了，先不告诉妈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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