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并不需要你的同意。”南宫华亭一字一句道,“不管你愿不愿意,我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会成为再兴大黎盛世的明君,让后世史书皆要记载我的荣耀,谁都不能把我的名字抹去,人人皆要瞻仰我的光芒,至于先祖,那是父皇你需要面临的问题,我问心无愧。”
她神色倔强,眼中却滚下一颗一颗的泪。
皇帝几乎是被震住了,心中滋味难言,脱口而出的话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是父皇错了……”
南宫华亭想装作不为所动,泪水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多。
她无法分辨父皇这句话有几分真几分假,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相信,更不想在这种时候流露出委屈,可是情绪不由自己控制,她修了那么多年的镇定与冷静全都在今日崩毁。
“华亭……”皇帝颤颤巍巍地向她伸出手,不知是损耗了精神还是怎么的,他的脸上又现出了颓败的病气。
事到如今,他的虚伪与自私已经全都摆在了眼前,此刻的示弱很可能只是一种伪装……或许只是他知道不可能改变局面,所以只能在已经掌控大权的女儿面前示弱,好让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好过一些。
南宫华亭沉默了片刻,还是再度坐到了床前。
皇帝握住她的手:“是朕错了。”
他眼中忽地浮现出恍惚之色,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你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你出生时朕是很欢喜的……”
可是后来发生了太多事,而他终究是一个自私的人。
“华亭……”皇帝道,“其实……其实我真正在意的孩子只有你……你、你要记得父皇是……是疼你的……”
虽然这疼爱也很有限。
对这番话南宫华亭不知道该有什么样的反应,大多数人终究做不到对自己的父母心狠,面对父母的示弱,总是会控制不住地心软,她红着眼睛点头,表示自己记着了。
同时又隐隐感觉到父皇有一些不对劲。
皇帝的话说得越来越艰难:“原谅……原谅父皇……”
“父皇?”南宫华亭反抓住他的手,悚然发现他的脉搏越来越弱。
在她震惊之时,皇帝猝然断了声息。
“父皇……?”南宫华亭大脑一片空白,扑过去喊道,“父皇!父皇!你怎么了?!”
而皇帝没有半点反应,真的就这么死在了她面前。
“父皇!父皇!”
她来不及痛哭出声,连忙要喊人去叫御医。
奔出内殿才想起来宫内除了御医还有另一个医者。
另一个医者……
南宫华亭猛地顿住,看到了缓缓从大殿门口走进来的红衣女子。
龙晨关上了殿门,道:“奉殿下之令,宫侍都不在近前伺候,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
“你……”
龙晨的诸多情绪都藏在面纱下,眼睛里也没什么波澜,她很平静地往内殿看了一眼,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在最后说的应该都是实话,姐姐,你不会有遗憾了。”
“……是你?”南宫华亭感觉脑袋又痛了起来,什么都无法去思考,心里如海啸山崩一般滚过诸多情绪,唯痛苦与荒唐的感觉站到了顶峰。
龙晨道:“那是我特意找来的毒,不会遗留下任何痕迹,他会像是自然死去了一般。”
“你怎么敢?!”南宫华亭扑过去,狠狠抓着她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他是父皇啊!”
如果换成旁的任何一个人,她肯定已经把这个人千刀万剐,可是阿尘……
“那是你的‘慈父’,我的仇敌。”
龙晨的声音依旧很轻柔,柔到惹人怜爱,但此刻听来却又如同鬼魅暗语:“我报仇罢了。”
“你说什么?”
“姐姐,”龙晨道,“我娘是怎么死的,你不会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吧?还是说,心里有了猜想却不敢承认,就像在听到你的父皇杀死了数名医者那样只是无奈地为他的荒唐残.暴行径叹息一声?”
南宫华亭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那就我来告诉你,”龙晨异常平静道,“我娘是负责照顾你娘的婢女,她叫龙芷兰,一个温柔良善的女子,她原本是宫女,到了年纪可以脱离宫籍获得自由,但因为同情你娘的处境,她没有走,你小时候是她负责照顾的,有一回你的父皇酒醉之下强.辱了她,却说是她勾.引,所有人都责怪她,也都很嫌恶她生下的我,你娘死后,你父皇迁怒,下令要把她和那些医者一同处死,你的好姑母南宫灵韵亲手掐死了她,我亲耳听到亲眼看到,没有任何虚假。”
只不过当时她一个小孩子,没有人在意她的看到听到。
南宫华亭脸色苍白:“灵韵姑母……”
“没错,靖阳侯和灵韵长公主的窃.国罪行暴.露于天下,有我的一点努力。”龙晨抓住她的手腕,把她从自己身上扯开,丢去一旁,又道,“你知道四年前我为何会被送到靖阳城上鹊楼学规矩吗?”
“……为何?”南宫华亭其实已不敢问。
“果然没有人敢跟你说实话,”龙晨依然平静的异常,她就好像不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活气的人,而是妖鬼,“当时我已被选中去和亲,按理应该由宫中嬷嬷教习礼仪,可是有一天,有人在御花园里与男子行苟.且之事,撞上了皇帝和太子,皇帝大怒,却没有看清那个人的脸,太子为了维护那个人,把所有污名都推到了我身上,我只是恰好也在御花园罢了……”
“是谁?”南宫华亭怒道,她一怒,头又疼起来。
“没有看清,现在想来,应该是素爱男.色的四皇子,只有他会仗着淑妃有掌宫之权那么无所顾忌,当时我却并不清楚,只知道自己身上突然落了一道‘秽.乱宫闱’的罪名,那时候我还不到十五岁……你不在的时候,他们总是很喜欢欺负我,大概是把对你的怨气都撒到了我身上,若非需要我去和亲,他们可能会以有辱皇家颜面之名把我立即处死,而因为需要我和亲,最后只是把我送到靖阳去受折磨,靖阳城上鹊楼烧毁前,几乎每天,我都要承受南宫灵韵的羞.辱与责打……”龙晨道,“姐姐,我生来就是要受欺负的吗?”
“不是!”南宫华亭既怒且悲,“是姐姐没有保护好你……对不起……”
她恨不能把太子淑妃这些人从坟墓里拉出来千刀万剐。
“这样的事,不过是我所遭受的寻常,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随时都会发生,当初在冷宫……”龙晨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知道一个身上流着皇帝的血却被皇帝嫌恶的人会遇到什么吗?大家会因为她是皇帝的女儿就有所敬畏不敢冒犯吗?不,她只会更加艰难,人心之中皆有黑暗,欺负皇帝的女儿会让他们得到无与伦比的愉悦感,那些宫侍活在底层,心里都不痛快,踩着那小女孩的脊梁他们就好像能够获得莫大的成就、得到莫大的解脱了,尤其这个小女孩还长了一张太过显眼的脸,那就把她的美丽踩到污泥里,让她再也爬不起来,反正皇帝也不会管她,只要不被发现,怎么折磨她都行,其他人……其他皇子皇女即便不受重视至少还有一份尊贵,至少尊严还在,我有什么?不过是贱如尘泥……姐姐,我在冷宫里的每一天都是地狱,整座皇宫就是一个地狱,烂透了,我恨这宫里的每一个人,我恨谁都可以欺负我。”
“龙尘……”南宫华亭已不止是头痛,心也痛的裂成了一片片,让她不能呼吸,“对不起,对不起……”
她却不知道自己是在为谁道歉。
“若要找罪魁祸首,实际上只有一个人,可我翻遍书册,写的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人怎么可以违逆君父?女子更是连被视为人对待的资格都罕见,若敢生出怨恨更是十恶不赦的大罪,无论他有多么过分无论你因为他承受了多少痛苦你都活该受着……”龙晨的声音终于有了些变化,夹杂着阴冷的寒意,“写这些道理的圣贤书全都是狗.屁,我要为我娘报仇,我要为我自己报仇,究竟有何不可?”
从皇帝的视角来看,那不过是他随手碾死了一只蚂蚁,又忽视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人,谁也不会从这一点上去指责皇帝,他残杀了数名医者会被评价是暴.虐,他下令处死了一个连后妃都不是的婢女却什么问题都不算,总有人愿意维护君.权,为上位者说话,认为“下层”人的性命不值一提,但那对于龙晨来说却是天崩地裂,她的母亲是她最重要的人,只要她活着一天就放不下仇怨。
对她来说那个人不是父亲,不是皇帝,而是一切压迫她蚕食她的东西,她苦苦挣扎,她想要挣出一丝痛快。
她看着南宫华亭的眼睛:“姐姐,你觉得我不该报仇吗?”
南宫华亭整个人都在崩裂,她不知道自己该回答什么,这两个人对她来说都很重要,尤其阿尘……最后她只能问:“你也恨我吗?”
龙晨的眼睛里缓缓升起笑意,一抹隐晦的戾气在她眼底缭绕,她似乎终于肯展露自己的真实,过往谁都看不到的真实:“这是不需要疑惑的问题。”
南宫华亭僵住,而后再也支撑不住,浑身无力地瘫在了地上。
“罪魁祸首是罪魁祸首,悲剧的发生却也有其他因素,当年……因为你娘才引起了我娘的死,让我一点都不记恨也不可能……”龙晨闭了下眼睛,尽量压制着自己的戾气,“可是面对这一切,我又能做什么呢?我无权,无势,无力,连活着都很难,幸好还有一个在皇帝面前最受宠的你,便只得使一点小心思,怂恿你去争权,我想总有一天你会和皇帝产生矛盾,甚至对立,因为大家都不会认可公主掌权,我不知道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但我一直都很期待你和他的对立,他唯一有点在意的孩子成了他最大的威胁,多好玩啊。”
南宫华亭走到如今多半还是凭她自己的志气与实力,龙晨明白自己的作用不值一提……一直以来,她也不过是努力的尝试罢了,先是努力生存,再是筹谋复仇,最开始她也想不到自己会有机会杀死南宫灵韵杀死皇帝,不过是循势而动,一步一步运气好,靖阳城里借喻尺夜之手揭露了靖阳侯灵韵长公主的罪行,借拜氏兄妹的帮助烧毁了上鹊楼杀死了南宫灵韵,这个时候她只能去隐姓埋名,并没有找皇帝报仇的机会,她机缘巧合之下进入百草林,遇到仙医,遇到正在养病的神祇宗少宗主,于是费尽心思向他们求学,学医又学武,万分刻苦,她也曾想过自己或许可以走其他的路、过其他的日子,但是南宫华亭真的踏上了权力巅峰,而她修身养性了那么久还是不能得到解脱,所以她来复仇了。
有南宫华亭在,她就有机会。
到今日,她终于找到了最合适的时机。
“那碗药?”南宫华亭突然反应了过来,双手不自觉地颤抖,“你竟然借我的手?我……我都做了什么?”
她已崩溃到极限,强大的人此刻只剩下脆弱,谁来给她一击她就会彻底倒下了。
……
南宫及路正缩在桌旁,神色慌张,见到喻尺夜过来,又更慌张了几分:“表哥……”
他比寻常人更敏感,很是害怕喻尺夜身上不自觉展露的冷冽杀伐之气。
喻尺夜让守卫们都退下,坐在他对面,并不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他。
南宫及路愈发心慌:“表哥,我、我错了。”
喻尺夜道:“你在想什么?”
南宫及路垂着头,低声道:“……我害怕。”
经过霖川这么一遭,南宫华亭绝对不可能放过他了,他的结局就是一个死,所以他想逃出去。
喻尺夜拎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热水推过去给他:“你若当真是受了宿怀行胁迫,被宿怀行所蒙蔽,殿下想必会谅解,值此两军交战之际,没有什么地方比轻驰骑驻扎的营地更安全,你想跑去哪里?”
南宫及路一抖:“我、我……害怕皇姐不能谅解,我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我一时糊涂,表哥,表哥,你放我走吧。”
喻尺夜仍是问:“你想去哪儿?”
南宫及路不敢回答。
喻尺夜道:“这些日子太忙,我一直不曾跟你好好聊过,及路,当初你离开帝都,究竟是受了宿怀行蛊.惑,还是你自己想离开帝都?”
南宫及路:“表哥……什么意思?”
喻尺夜的目光冷了些,直接挑明道:“我没那么多时间陪你在这装糊涂,你不声不响离开营地,是想跑到宿怀行那里去吗?”
“我不是的……”
喻尺夜:“你觉得宿怀行能够带着你直捣皇都?你想帮助他颠覆大黎的江山?你知道他只是在利用你吗?!”
“我、我……”
“南宫及路!”
“我为何不能做皇帝?”
南宫及路突然道。
惊慌畏惧到极限,他身上反而被激出了几分勇气,敢于说出他从前绝不敢主动提的大逆不道的话题,但他却没敢听清喻尺夜的质问,只顾表露自己的愤懑不平:“他是……唯一一个说我可以当皇帝的人,他说要拥护我称帝,你们、你们全都不会这么做。”
喻尺夜脸上没有表情。
“我……我是皇帝的儿子啊,为何要活得如此胆怯卑劣?”南宫及路痛苦道,“人人都可以当储君,人人都可以痛快肆意,南宫华渊有母族助力,南宫华亭有父皇偏爱,南宫华朔活着的时候也可以肆无忌惮,他们都是被宠爱的人,只有我……我什么都没有,我只能苟且低眉,我是皇族中最卑微的人,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我也是皇子,南宫华渊死了,就该是我当储君了,我为什么不能争?我为什么不能做皇帝?”
他是胆怯,他是懦弱,但这也不妨碍他有野心,与其说是野心,倒更像是想保护自己,逃离皇都的那一刻,他既是害怕南宫华亭会铲除异己朝他下手,也是心底存着一份希望,假若他真的可以击溃南宫华亭当上太子呢?
来日登上至尊之位,谁还敢轻视他?无论是世家权臣还是统军大将,全都要向他俯首屈膝!他也想尝尝主宰一切的滋味啊。
他垂着头,给自己找来诸多底气,不停道:“论血统,我们都是皇帝的孩子,我娘身份不高,南宫华亭的母亲也不知道是谁,古、古往今来从来都没有女人做储君的先例,她是在胡闹,你们都是在胡闹!天下人都会耻笑你们!我才是正统!我可是皇子!父皇明明都想让我去祭天了,都是因为你们我才登不了祭台,你们没有人为我着想!我到南边来,他们都愿意拥护我,他们跟你们不一样,霖川郡王说我是未来的九五之尊……我可以当皇帝的,我要、我要坐上至尊皇位!”
“你先好好休息。”喻尺夜听完他的话,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起身打算去找一个大夫过来。
“喻尺夜!”南宫及路急道,“我没疯!我想当皇帝有什么错?!”
喻尺夜一顿,道:“你连我的眼睛都不敢看。”
南宫及路僵住。
他当然不敢看,他不知道到了这个地步他为什么还是不敢。
“你想当皇帝?”喻尺夜道,“及路,你想过要为大黎做些什么吗?你知道如何应对周边赤漩与羌兀强敌吗?你可有再扶盛世的决心?你可看得懂奏折、平衡得了朝局?你可曾想过要让大黎百姓的日子好过一些?”
从心底里,他其实一直都对南宫及路抱有一些同情怜悯之心,就跟当初对龙晨一样,因为南宫及路的处境的确不是太好,所以他帮他在永昌公主面前说情,今日之前也从未向他进行过严厉的责问,哪怕南宫及路说了这样一番令人意外的话,他也是感慨更重。
但感性归感性,临着战场,身为统军之将他的理性更多,他不会因为那点怜悯就包容南宫及路的一切。
他看穿了这个人的本质。
南宫及路面对他的质问,只能道:“我……还来不及想。”
喻尺夜:“那就不说那么远,只说眼前,你究竟明不明白宿怀行扶持你的真正用意?还是说,即便明白,也要装着糊涂抱着天真愚蠢的想法指望他能够带着你扬眉吐气?总之一定要闹上一场,不顾战争会给大黎带来多少损耗!你知不知道宿怀行以你的名义做了什么?你知不知道醉虚林里死了多少人?”
南宫及路道:“我……我不知道,不怪我,都是宿怀行……我没有做!”
“那你怎么还敢想帝位?”看他这副狡辩无赖的样子,喻尺夜心里升起一股怒火,顿时感觉自己方才的心软很多余。
“你从前的处境的确有些可怜,但大黎不是你拯救自己的工具,千万子民刚从赤漩强敌制造的危境中喘回来一口气,我们需要一位明主,不可能拥护一个心中无国无民无格局的蠢笨废物!你是皇子又如何!南宫及路,你有什么资格想当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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