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我的手……杀死了父皇?”
龙晨睫毛微颤,眼中无法自控地流露出不忍,她仰了仰头,掩饰自己的情绪,故作冷淡道:“比起看你们对立、看你喂他喝下.毒.药,我更想亲自杀敌,毒早在诊脉的时候就已经下了,那碗药只是普通的药。”
这些话却没能让南宫华亭轻松多少。
龙晨道:“事已至此,你想怎么处置我,尽管动手。”
南宫华亭只问:“你学医到底是为了什么?”
龙晨:“报仇。”
南宫华亭抓着她的衣摆,不自觉收紧:“那……我的头疾呢?”
“你想让我说什么?”龙晨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掩藏不住痛苦,她心里的情绪其实很不稳定,之前只是佯装平静,“说我因为玘山那些事忍不住迁怒你,说……你那么照顾我,对我那么好,我……我又无法恨你吗?”
不仅无法去恨,她还会时常记挂着她的头疾。
南宫华亭滋味复杂,同样痛苦难当,禁不住苦笑出声。
龙晨心底只会更加复杂,她其实看不得南宫华亭那么痛苦,她劝道:“如今难道不是最好的局面?你这个人看似冷血强横,实际上非常容易心软,又唯独在你的父皇身上抱有幻想,你要做皇帝,就得明白自己必须心狠手辣,你和表哥都太仁慈,始终不肯再往前一步,始终不肯对皇帝动手,皇帝永远不可能从心底里承认你的储位,他活着一天、你在储位上多待一天就会有很多不确定的威胁,你该早早坐上那个位置,真正一掌乾坤,那才可以放心,现在我帮你除掉了他,你我之外谁都不会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大家会觉得他是死于病疾……你应该高兴,你已经是众望所归了。”
“姐姐,你们就应该铲除所有对手,你在察觉到南宫及路对你有潜在威胁之时就应该把他杀死!若为了后顾无忧,所有皇族之人也都应该诛杀灭尽!”
说着说着,她心底的戾气又冒了头,直冲眉宇,那是她自己控制不了的戾气。
南宫华亭坐在地上,抬首看着她:“难道连你也一起铲除?”
龙晨扬起唇角,眼底流露出血气,痛快地笑道:“对啊!连同我一起诛灭!不要留下任何威胁!姐姐,成就你的天下霸业!”
她好像已经疯魔了。
“你疯了……”
南宫华亭起身晃着她:“阿尘,不要这样!”
“我疯了……”
龙晨踉跄着后退了一步,余光里忽有一抹鲜明的色彩。
是耳垂上戴着的那束宝蓝色流苏。
拜筝的流苏耳坠……
她想起了拜筝,想起了拜筝总是洒脱又自在的模样。
心又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是晨曦之晨,她应该光明灿烂,她不能疯魔。
殿内一时死寂,空气中流淌着难以言说的悲沉,南宫华亭越来越觉得无法呼吸。
强大如她,却不知道要如何消化这一切。
爱怨无解。
而龙晨却已经把自己收拾整齐,满是怨气的她、止不住戾气翻涌的她好像都已经消失了,她又成了喜怒无形的模样。
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也都该结束了。
她叹了口气,转身打开殿门,准备离开。
“啪”的一声,一只手又把殿门合上了。
灯烛燃尽,漆黑一片。
龙晨可以感受到身后陡然逼近的气息,好在只是逼近,她们之间尚有距离。
空气里压抑着一些无法言说的东西。
“阿尘。”
龙晨没有回首:“若你要恨我,便尽管恨,你怎么报复,我都不会有怨言。”
“我不会。”
“那……”龙晨道,“姐姐,还有什么话要说?”
“不要叫我姐姐。”
南宫华亭的声音透着隐忍,她隔着那一尺的距离,轻声道,“阿尘,不要离开我,留下来。”
龙晨:“你的头疾还没好,我会再停留些时日。”
那你终究还是会走。
南宫华亭艰难道:“……不要离开我,留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会做,只是陪在我身边,我……”
她小心翼翼伸出手,似乎要跨过那一尺的距离。
“姐姐。”龙晨出声打断了她的动作,“为什么?”
“……我不知道。”
若是清楚原因,她或许就可以永远克制自己或者有所改变。
本知不应该,不可能,却忍不住奢望。
龙晨又用那种平静到异常的声音道:
“南宫家的人都是疯子,你也要做一个疯子吗?”
“你让我不要疯,你又……何必呢?”
这些话里的含义太重,像一座大山般压在南宫华亭肩头,压的她不能承受,那只手终究无法越过去,只是颓然落下。
她颓丧道:“我还剩下什么?阿尘,我什么都没有了……”
大黎掌政公主此刻灰败而无力,就像一个找不到归家之路的孩子。
龙晨明白这只是她短暂的低迷,她的心不可能真的陷于绝境,过了今日她肯定可以调节好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安慰当下的她。
但她没有直接安慰,而是道:“若要你抛下一切,与我一起去游历江湖,你可愿意?”
南宫华亭一顿。
龙晨道:“方才你只说要我留下,却不曾想过要跟着我走,你明明已经知道我在哪里会开心,说明……你很清楚对你来说更重要的是什么,你是镇国永昌公主,你有即将要承袭的皇位,你有忠臣良将,你有万千子民,你怎么会什么都没有?你的心里可以装下你的臣民,大黎百姓对你存着期待,你该去回应他们的期待……”
话说到这里,龙晨自己都愣了愣,明明不久前她还煞气满身怂恿南宫华亭去杀戮,这会儿却又像一个良善的好人一样劝她要在心里装下臣民。
她从前活在地狱里,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样子,只因为偶然寻得生机,遇到了一些温柔的好人,模仿着他们,才好像自己也是一个好人。
南宫华亭沉默良久,对于这样一番明显只是为了安慰的话,尽管她自己早已有过类似的觉悟,还是郑重作出了回答:
“好,听你的。”
这颗心,装下万千子民和你。
……
“我……没有资格。”
南宫及路拿起茶杯,看着杯中已经凉透的水,低声道:“我自是比不上表哥你,永远以大义为先。”
他已经被看穿,他的懦弱、自私、愚蠢、卑鄙全都被赤.裸.裸地剖开,那就没必要再隐藏,对面耀眼的光芒炙烤的他浑身都难受,他厌恶这些光芒,在极度的惊慌中反倒获得了一些诡异的镇定,他也不在乎把自己的厌恶情绪表现出来会有什么后果了,反正事已至此,他只剩下一条绝路,不如就破罐子破摔。
“……对我来说,摆在面前的路就那么几条,要么,往后都是担惊受怕,仰着你们的鼻息过活,整日惶恐不安,想着自己是不是惹了南宫华亭不快,会不会被你们杀死?要么就奋力一搏,管他是一条什么样的路,管他是不是被利用,管他会影响多少人,走过去能活着就好……我想活的有人样一点有什么错?我都那么冒险了,却还要被你的大义被你的那套义正辞严光明耀眼的理论指责,连觉都睡不安稳的人哪有功夫想那些东西?正常人谁会整天把家国、百姓挂在嘴上?”
“你肯定又会说我身为一个皇子就该有担当一些,可我……现在不行,往后就不行吗?我如果坐到了最高的那个位子上,我也会思考一个……一个掌权者应该思考的事情,看奏折,处理朝政,我肯定行的,你却这么干脆的否定一切。”
“我很讨厌你身上的光芒,这世上好像只有你是正确的,只有你都是好的品质,只有你可以受到所有人的喜爱完全没有污点……”他低声笑了笑,“一个你,一个练清竹,你们假不假?虚伪不虚伪啊?你们全都是真心吗?怎么可能存在真正完美的人?谁又会没有私心?你……你敢说你就一点私心也没有?你当初追随南宫华亭,还不是因为南宫华渊那些人都看不上你、父皇也不搭理你吗?那时候宗室公侯谁不觉得黎都小霸王粗莽难驯、登不了大雅之堂?只有去追随南宫华亭,你才可能受到重视、得到重用,跟你那个相好一起获得权势高位,不是吗?否则你也就是一个跟我一样空有出身没有任何前途的废物。”
喻尺夜听着他这番发自内心充满怨愤的话,脸色没有任何变化,这不足以激怒他,他只觉得有点可笑。
南宫及路稍稍抬眼,目光却仍是不能直视到自己满口质疑的人身上:“若是有一个机会……若是杀死南宫华亭你就可以在万众簇拥之下登上皇座,有这样一个机会,你会拒绝吗?”
“会。”喻尺夜道。
“这是假设,你当然可以说你拒绝,实际上如果你也姓南宫,你也有机会,你肯定会跟南宫华亭杀个你死我活……再假设,假设南宫华亭也是个草包,对啊,你凭什么就认定她会是你心中的明主?如果她不是呢?如果她现在是以后变了呢?如果……”
说着说着,他的话却卡在了喉咙里,不知为何进行不下去了。
盯着他的那双眼睛非常具有压迫力。
一定是他心里还存有畏怯。
“我不会让这些假设出现。”喻尺夜道,“我要守护的江山,绝不容许此等乱象,若有,便灭之,无论是谁。”
南宫及路被震住,手中水杯滚在地上,顷刻间感觉到铺天盖地的杀气直袭面门,迫的他不得不抬起头来,骨头都不由自主地发颤,而后真的看过去,却分明什么都没有,方才沉重的威压似乎只是一场错觉。
“你……你变得冷酷至极,和从前哪有半点相像之处?”
喻尺夜:“从前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黎都小霸王,你也没有挡在我的路上。”
南宫及路愣了愣:“我就说……你果然也、也满是私.欲,你做的事情全都是为了你自己。”
喻尺夜道:“这话倒没错。”
南宫及路再次愣住了。
类似的质疑,喻尺夜早就对自己提出过,他责问过自己:我是正确的吗?我所做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我究竟是出于私心还是出于公义?我是不是想以大义为名掩盖自己的目的?
他的确有自己的私心。
面对当今陛下、太子、六皇子等人,他也的确自私又冷酷。
他承认他的灵魂有阴暗的部分。
不过,阴暗就阴暗吧。
他已经想清楚了,他也不准备再对敌人留有心软。
喻尺夜道:“觉都睡不好的时候的确没办法顾虑别人,没有规定说人一定要把家国和百姓都放在心里,平常人没有这个义务,可若是连高位掌权者都不去考虑这些,那这个国便无可救药。”
“你是皇子,虽不被重视,但也天生高人一等,你可以锦衣玉食、不必劳作、不必为生活发愁,享有千万人没有的尊荣,与敌国有矛盾时你都不会被看中去当质子或者去和亲,皇室的废物,大黎的蛀虫,说你应该有一定的担当,没有担当也至少不要瞎跑出来添乱,你又觉得是在勉强你。”喻尺夜冷笑一声,“那你想要的是什么?既然有野心就得为了野心去努力,可你的努力是什么?你知不知道权力同样伴随着责任?等你坐上至高之位就会考虑掌权者应该考虑的事了?可笑,真是会做梦,旁人凭什么要相信你的空口许诺?你心里最明白到那时候你会是什么样子,你还会是一个昏庸无能的废物!”
其实当今在位的君上也差不多是这个样子,身在皇位,享有了旁人不能享有的一切,拥有无上地位,天下子民都是他的,他却几乎不曾为他的子民做出过一件值得歌颂赞扬的事情,既昏且庸,致大黎几十年衰弱颓败,他唯一有用的就是在面对赤漩强敌时决定了以永昌公主为帅、以喻尺夜为将。
“你想要的是,什么都不用做好运就都是你的,什么都不必考虑所有人便都对你俯首屈膝,你说自己在皇族中最卑微,骨子里其实还是认为自己高人一等,觉得自己理所当然享有一切,最好我们三跪九叩把你迎回皇都,尊你为正统,让你享受无上尊贵却不必顾虑任何人的生死荣辱、痛苦挣扎,对吗?”
南宫及路脸色煞白:“你、你胡说,你又用你那一套教训我……”
“因为你活该被教训!”
南宫及路呼吸一滞。
喻尺夜冷冷道:“我绝不会让你这样的人有丝毫上位的可能!”
他不想再看到大黎再历经几十年的颓靡积弱。
南宫及路嘴唇抖动着,还想再说什么。
“浪费时间。”
喻尺夜却不想再跟他掰扯下去了,若说半个时辰前他还对这个表弟抱有一些同情怜悯之心,那么现在他只觉得待在这里是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去想一想怎么给宿怀行最后的毁灭一击。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完美的人,也不在乎身上有没有污点,为了想要的结果还可以不择手段,”他道,“我要大黎四境无乱、国泰民安,管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歪理,星河剑会把挡在盛世昌明之路上的人全部斩除!”
凛冽剑气自其眉宇间直劈而出,斩断了南宫及路所有的诡言狡辩。
……
营帐内亮着灯烛。
喻尺夜掀帘进去,练清竹正坐在灯下,身上披着他的一件麒麟赤袍,旁边置两个酒盏,手中拿着刻刀,在一块木料上随意比划着,光影落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独有的闲适悠然。
看着他,自己的心绪便会平静柔和起来,喻尺夜情不自禁伸出手,想去抚摸他身上的那层光。
练清竹抬眸,对他展开手臂露出笑容:“抱。”
喻尺夜几乎是飞扑过去,与他抱了个满怀,心里也满满当当,甚为充实。
此刻少年情态不加掩饰,威武名将隐去了锋芒,在心上爱人面前尽情展露热烈与柔软。
练清竹揉了揉他的背,起初还算正常,后面就渐渐变了意味,手指如同奏琴一般拨弄,顺着脊骨一路朝下。
喻尺夜笑道:“做什么?”
“描摹你的骨骼,”练清竹道,“你身上的每一处我都喜欢,但近来最爱这一处,想把它拓印在我心里,让它更加清晰。”
喻尺夜:“若是挑起了火,却如何是好?”
练清竹:“一人做事一人当,我挑的,自然我来灭。”
不过最后还是没有再胡闹,他俩也不是一碰面就会时时想着那种事,咳……练清竹的主要目的其实是引他轻松开怀。
“这次雕的是什么?”
喻尺夜坐在练清竹身边,拿起杯盏喝酒,还是醉虚一梦,可以让人变得畅快自在的美酒。
练清竹递给他看:“猜一猜。”
目前只是粗粗雕出了一个轮廓,还看不出真实模样,但喻尺夜只看了一眼便猜出来了:“我。”
练清竹道:“什么样的你?”
喻尺夜摩挲着那木料,心中动容:“战场上的我。”
“玄甲在身,剑气在心,”练清竹的手指慢慢抚过木雕,就像抚在喻尺夜身上一样,他的眼里也全都是他,“威势不可阻挡,自可诛尽残寇,扫清寰宇,尺夜的每一种模样我都喜欢,当下的模样更是珍贵无比,因此辗转反侧难解倾慕之情,心痒无比,便忍不住下刀雕刻了。”
喻尺夜抑不住嘴角上扬,看着他的眼睛,一语双关:“我也喜欢。”
心意相通,神魂相合。
有人敬仰战场上杀敌护国的他,有人惧怕身披铠甲时煞气满身的他,有人又指责他虚伪和冷酷……也有人说你的每一种模样我都喜欢。
只要有这一句就足够了。
两只抚着木雕的手握在了一起。
我们的路是正确的吗?
我们去证明它是正确的。
练清竹端起酒杯,道:“敬将军一往无前。”
……
全军整装待发。
正值天气和暖,耀阳为铠甲铺上了一层夺目的光芒。
白衣国师十指之下奏出激昂战曲,赤袍将领弹剑相和,他们共鸣一段旋律,以激起所有将士的锐气。
桃花映利剑,琴曲催热血。
一曲罢,喻尺夜伸出手,练清竹会意,飞身跃上他身旁的战马,与他并辔同行,平乱霖川。
(正文完)
故事就在这里结束吧。
番外还没想好怎么写,如果写可能更得会慢一些。
夜吟竹声是两个年轻人在国朝腐朽的背景下相识相爱,所以是“在暮夜渐沉时相遇”,整体故事大致分了三个阶段,算是夜与竹成长的不同时期。
我很喜欢自己笔下的人物,夜与竹是灵魂契合、密不可分的挚爱,也是共同守护理想的烈阳和修竹,集闲七英出场时就已经是一个遗憾,望活着的人在往后都可以释怀,龙晨终会得到解脱,永昌公主也会成为真正的君王。
希望大家都可以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一开始只打算写个短篇,所以有些地方设计的比较随心,略显粗糙,写着写着太有感情了,就又扩了几十章,后期因为自己现实生活的事,心情低迷,脑子好像也变僵了,写不出想要的感觉……其实整篇好像都是那种很想写但写不出理想效果的状态,抱歉。
特别对不起清竹和尺夜,设想中他们的形象要更复杂更丰富一些的,我却没办法把他们写到极致了,有点遗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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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寻光(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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