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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维多利娅

“权杖选择了这里,神明的代言人,耶和华所衷之地。”

这里是格伦大陆,在伟大的基罗帝国的统辖之下,强大,神圣而丰饶的土地。

在教廷与皇室的联合统治之下,基罗帝国领土纵横千里,属国无数,其皇城格伦比更是繁华富饶,拥有着全天下最新鲜的事物,最稀奇的宝贝,以及称得上是基罗帝国半个统治者的教廷规格最高,最为隆重的神像与圣殿。

而白银祭司维多利娅,就出生在这座被称为“基罗帝国版图上最璀璨的明珠”的皇城,还被奉上了基罗帝国白银祭司的高位。

在教廷中,维多利娅的地位仅次于大祭司,因为与生俱来的感知光明的能力,一直以来,她都被帝国与教廷誉为是“神的代言者”。

在基罗帝国,流传着关于维多利娅的很多传言。

“国王的私生女”

“大祭司的情人”

维多利娅到底是谁?

其实她自己也未必回答得了这个问题。

从有记忆起,维多利娅就生活在格伦比教廷圣殿的高塔里。

外界于她,只是一方小小的窗户外,时不时飞来的鸟。

所有鸟类里,维多利娅最喜欢夜莺。

在寒冷,漫长的夜晚里,夜莺的吟唱总能陪伴她度过好像没有尽头的沉寂。

慢慢的,在每个漫长而寒冷的夜里,小小的维多利娅总费劲儿扒在窗口,伴随着夜莺的吟唱一声声附和着,声音轻扬而悠远,像是在发泄着内心满溢出来的孤独与茫然。

维多利娅见到的第一个“外人”,是一个负责照顾她的女佣,维多利娅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只记得,女佣有一头亚麻色的卷曲头发,比发色深一些的褐色眼睛。

女佣好奇而又有些害怕地打量着维多利娅,偷偷在维多利娅的饭菜里单独放上一两颗糖果。

维多利娅不讨厌那个味道。

可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她再也没有来过了。

时间对于维多利娅来说,一直都是一个虚无的概念。

没有日历,没有时钟,只有月亮升起和夜莺的吟唱提醒她,一整天已经过去了。

没有糖果的日子里,维多利娅一直在期盼着有些别的什么新鲜事情能够出现,能够帮她对抗无聊这个最大的敌人。

女佣消失后,没过多久,一个穿着白色暗纹长袍的老头站在了维多利娅的面前。

很多年后维多利娅回忆起这一天才发现,早在很久以前,这个故事就已经被写好了结局。

老头叫艾瑞斯,基罗帝国教廷的大祭司。

可对于那时的维多利娅来说,这不过只是个难得一见的“外人”罢了。

“我是艾瑞斯。”

维多利娅没有理会他,因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

此前从没有人告诉过维多利娅,她的名字是什么。

老头儿也不生气,只是饶有兴趣地蹲下来与维多利娅保持平视。

“维多利娅。”

看着面前面色和缓得有些勉强的老头,维多利娅眨眨眼睛,好像不能理解他的意思。

莫名其妙的,她对这个老头的靠近有些抗拒。

艾瑞斯很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维多利娅,这是你的名字。”

维多利娅点点头,只是问那个曾经一直照顾自己的女佣去了哪。

“一个越了界,不本分的仆人是没有荣幸能够伺候冕下的。”

艾瑞斯笑了笑说。

他好像没有回答,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维多利娅心里明白,那个女佣,大概是再也不会出现了。

是因为给了自己糖吃吗?

维多利娅心里有些不舒服,抿了抿嘴,如是问艾瑞斯。

艾瑞斯没有回答,只是转身从侍从手中拿过一条钻石项链亲手戴在维多利娅脖颈上。

透过艾瑞斯,维多利娅看到了那个捧着盒子的侍从。

那是个俊美的青年,五官张扬,和其他穿着黑衣黄衣的圣殿执事不同,青年身上的长袍是红色的,像是在流动的火。

就像这个人一样,像是跳跃的,躁动的,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发的,危险的火山。

维多利娅不解地眯了眯眼睛。

奇怪。

不同于对艾瑞斯那种奇怪的抗拒,维多利娅并不抗拒面前这个明显看起来不像好人的青年。

可同时,在那名青年的身上,维多利娅嗅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气息。

艾瑞斯为维多利娅戴好项链后,她把链坠拿在手心里端详。

看起来就是一颗亮闪闪的石头而已。

可说不上来,维多利娅总觉得这颗石头有哪里怪怪的。

那天艾瑞斯走后,便总有侍女来给维多利娅送些书。

从小说到诗歌,千奇百怪,但她也乐得时常翻一翻来打发无聊。

无聊而又重复的生活让维多利娅的性格变得古怪而分裂。

在白天,维多利娅是被困在高塔里沉默寡言的少女。

夜晚降临,维多利娅又变成了那个与夜莺一同歌唱的歌者。

维多利娅喜欢唱歌,在歌唱时所有**与不满的倾泻与发泄的感觉总是让她着迷。

好像只有在歌唱时,维多利娅才能感觉到,自己是活着的,才能感觉到自己在高塔之外,触碰广阔的天地。

再一次见到他,是不知多久之后的一个夜晚。

上次跟在艾瑞斯身后的那个红衣执事,此刻就站在维多利娅的身后。

听到身后微弱的响动,面向小窗的维多利娅悄无声息地勾起一个笑容。

总算是来了啊。

等你很久了。

和那些看起来严肃端正的圣殿执事不一样,维多利娅能看得出那个红衣执事在一身端正衣冠之下隐藏的暗涌。

维多利娅打赌他会来,所以自从那天之后,她每晚都会唱同一首歌。

从一本乐谱里学来的,《咏叹蔷薇的夜莺》。

维多利娅独自住在高塔的最顶端,下塔去的阶梯处被栅栏封死,而他就站在栅栏外,隔着栏杆。

在维多利娅几步之外,抱着胳膊靠着墙,就这么静静看着她。

装作没有发现他,维多利娅照常站在小小的窗边。

最后一句唱完,维多利娅拿捏着时机,在回头看见那道红色的身影时,轻轻一抖。

看起来像是被吓了一跳。

青年叫路西斯,是艾瑞斯身边的红衣执事。

按照维多利娅为数不多的了解,这是圣殿内很高的品级了,再往前就能跨进祭司的行列。

可和自己见过的那些紧绷着脸的圣殿执事不同,路西斯长着一双桃花眼。

在维多利娅打量着路西斯的时候,路西斯也站在栏外饶有兴趣地盯着维多利娅。

“很好听。”

过了半晌,路西斯才幽幽的开口。

那声音听起来让维多利娅觉得有些奇怪,甜丝丝的,像融化后粘腻的蜜糖。

维多利娅不觉得讨厌。

低垂着眸子,维多利娅没有说话,心里悄悄打着算盘。

“很好听,像只小夜莺。”

见她不说话,路西斯歪了歪头,眨眨眼睛,复又笑着开口:“那以后就叫你小夜莺了。”

维多利娅红着脸侧头看向窗外。

夜空中是一轮难得的满月和点点明亮的星光。

那晚之后,路西斯便时常在深夜与维多利娅相见。

隔着围栏,维多利娅并不主动跟他说话,只是缩在窗边哼唱着一支支不同的小调。

路西斯除了每次都会叫几声“小夜莺”之外,也没有跟维多利娅说什么话,只是站在栏外听着,等到天快亮了的时候,安静地转身离去。

安静地看着他离去地背影,伴随着路西斯一声声弱下去的脚步声,维多利娅哼唱的声音一声声弱下去。

哒,哒,哒。

维多利娅渐渐习惯了这个人的存在与他的深夜到访。

盘算着与路西斯认识的时间,维多利娅觉得,是时候了。

她要离开这里。

维多利娅才不打算一辈子呆在这座塔上,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等着一群陌生人来给自己一段人生。

一直呆在高塔从没掌握过主动权,一直在被动接受的维多利娅,对所谓掌控感的**一天天在膨胀着。

维多利娅相信,路西斯就是那把钥匙。

打开镣铐的钥匙。

那是她们之间仅有的一次简短交谈。

“外面是什么样子?”

维多利娅看着站在几步之外,半张脸淹没在黑暗里的路西斯。

“就是你看到的样子。”

路西斯想了想,答道。

维多利娅又追问:“那我看不到的地方呢?”

路西斯懒懒地抬眼:“你想去看看?”

维多利娅眨眨眼睛。

“想,想的。”

路西斯沉默了一会,问:“到外面去,最想干什么?”

对,就是这样,告诉他自己的愿望,告诉他自己的渴望。

带着鼓励,还有蛊惑。

维多利娅装出一幅不知所措的模样。

“我,我想看看,外面……和书上写的是不是一样,你,你呢?”

路西斯忽然笑了。

他的牙齿尖尖的,在月光下是森森的青白色。

“我?”

他伸手指了指窗外,顺着他指尖的方向望出去,维多利娅隐约透过树丛看到了一座巨大雕像的轮廓。

维多利娅知道,那是格伦比教廷圣殿前的神像。

全格伦大陆最宏伟,神圣的象征。

“我想把那个东西……毁掉。”

最后的两个字,路西斯说的轻快极了,用他那听起来有些缠绵黏腻的声音。

维多利娅呆呆站在原地,看着路西斯说完话就转身挥挥手走了。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维多利娅才回过神来,有些惊喜地笑了。

看来,找对人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是一个难得美丽的满月夜,路西斯在夜深露重的时候照常到访。

只是这次不一样的是,他换了一身黑衣服。

看着他身上的黑袍子,维多利娅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路西斯没有理会,拿着什么东西在围栏的大锁里拨弄鼓捣了一阵。

那困了维多利娅不知道多久的大锁被路西斯打开,丢在了地上。

围栏打开的一瞬间,路西斯朝维多利娅伸出了手。

她愣愣地抬头,路西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走。”

这么突然啊。

没有再思考什么,几乎是不自觉的,维多利娅把自己的手放在了路西斯的手中。

路西斯的手很凉,可能是因为情绪激动,还微微有些颤抖。

她们的手握在一起,接着就是很长一段路程的狂奔。

她们跑啊跑。

跑下高塔。

越过树林与花园。

翻过圣殿高高的围墙。

维多利娅有些心慌,可又被其他翻涌上来的情绪所淹没。

激动,喜悦,迷惘。

还有与路西斯双手相握时,内心满溢的心安。

在圣殿不远处的一个有些隐蔽的小巷子里停下,路西斯将维多利娅送上了一辆马车。

见他似乎没有要上车的意思,维多利娅有些不安地拉住他的衣角。

“小夜莺。”

月光下,路西斯的双眼盛满了笑意。

“我可能是疯了,但我不后悔。”

路西斯将维多利娅推上马车,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飞吧,小夜莺。关在笼子里的夜莺,是唱不出好听的歌的。”

维多利娅坐在马车上,路西斯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在那双在黑夜里给她力量的手抽离的一瞬间,维多利娅就开始感到了虚无与迷茫。

奇怪。

明明是主动想要离开的。

明明是自己主动找上路西斯,蛊惑他带自己离开的。

为什么会迷茫呢。

维多利娅这才想起来,虽然一直想要出去,可出去之后的事情,还从没来得及想过。

维多利娅把自己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驾车的车夫从不与维多利娅搭话,只在要吃饭的时候把面包和水放在她面前。

马车行驶了很久很久。

大概是为了躲避教廷的搜查,马车总拣着偏僻难行的路走着。

最后,马车停在了基罗帝国极寒之地一座冰雪覆盖的小镇。

来到极寒小镇的时候,正好看到日出,晨光刺得人眼睛生疼。

好像一直是这样的,维多利娅的眼睛不太适应强光,光芒会让她的视线模糊。

虽然看不了日出,但极寒小镇是个很美的地方。

也是在那里,维多利娅遇到了克罗尔。

路西斯在离开前给了维多利娅一袋金币。

可他似乎忘了,从未独立生活过的维多利娅,甚至不太熟悉如何使用金币来换取一件御寒的衣物。

遇见克罗尔的那天,在一家成衣店,维多利娅正被大腹便便的老板哄着用五个金币买下一件毛毡斗篷。

克罗尔推门进来时,带进了满室的寒意。

那是个中年女人。

与她对视的一眼,维多利娅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是冷的,牙齿直打颤。

克罗尔没有说什么,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维多利娅放在柜台上的五个金币。

克罗尔有些冷淡地哼了一声,脱下了身上的毛毡斗篷。

“这东西给你,你也给我五个金币?”

“克罗尔你……”

老板的笑脸僵了僵,几乎有些维持不住了。

饶是再迟钝,这会也反应过来自己大概率是被骗了,维多利娅有些生气地把金币装回口袋里,转身离开。

出了成衣店没多久,维多利娅能感觉到身后似乎总有人在偷偷跟着。

她试着加快步子,发现身后的脚步声也变得急促。

她跑起来,身后的人也跟着跑起来。

维多利娅有些慌乱地跑到一个有些偏僻的小巷子,还被地上结着的冰面滑了一下,摔倒在地上。

跟着维多利娅的人是刚才成衣店里的店员,他不怀好意地盯着维多利娅的口袋,一步步逼近。

维多利娅有些害怕,想要尝试爬起来,却怎么也没办法站直身子。

看见她的狼狈样子,店员嗤笑了几声。

就在维多利娅打算为了安全放弃钱袋的时候,她又听到了克罗尔那有些冷淡的声音。

“差不多得了。”

在克罗尔的威慑下,店员悻悻地转身离开,临走前不忘朝维多利娅的方向啐了一口。

克罗尔披着紫色的毛毡斗篷,走到维多利娅面前,伸出了手。

这是第二次,有人向维多利娅伸出手。

第一次路西斯向维多利娅伸出手,让她飞出了高塔。

这一次克罗尔向维多利娅伸手,再次给了她摆脱黑暗与阴影的力量。

克罗尔的手很凉,让维多利娅想起了路西斯的手。

路西斯啊……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

就在出神的时候,克罗尔已经走出了很远,维多利娅反应过来,连忙追了上去。

“谢……谢谢你。”

“不用。”

“要,要感谢的!你真是个善良的,善良的好人。”

“离我远点。”

“我……我可以请你保护我吗?我,我可以支付你酬劳。”

克罗尔听到这话,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身打量着维多利娅,神情有些奇怪。

“给多少?”

维多利娅连忙掏出自己的钱袋数了数,不由得有些沮丧。

这些天,因为对物价没有概念,维多利娅被骗走了很多钱。

现在钱袋里剩下的,也不过只剩十几个金币了。

突然,维多利娅好像想到了什么,把手伸进衣服里层,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钻石项链。

“这个!我有这个……可以吗?”

“这还差不多。”

看到维多利娅拿出的钻石项链,克罗尔愣了愣,但很快又调节好情绪。

她接过维多利娅递来的项链,转身继续走。

只是这次,她稍微放缓了脚步,维多利娅知道,这是同意自己跟着的意思。

克罗尔的同意让维多利娅的心情好了不少,以至于她完全没注意到当克罗尔看见那串艾瑞斯给的钻石项链时,复杂而又古怪的表情。

克罗尔是个高挑清瘦的中年女人,古板又不苟言笑。

可出乎维多利娅意料的,她在极寒小镇经营着一家糖果铺子。

不知道为什么,从有记忆时起,维多利娅就发现自己总会奇怪的对一部分人天生抱有好感与善意,可天然的也会下意识抗拒一些人的接近。

比如维多利娅对路西斯与克罗尔抱有好感,可对于艾瑞斯的接近。就不那么喜欢。

维多利娅大概能意识到,这样的能力是在帮自己分辨些什么。

维多利娅给克罗尔的一条钻石项链,换来了她在极寒之地的一个小家。

维多利娅求着克罗尔让自己在糖果铺子里做了个帮工。

当然了,是怎么都算不清帐,还总给小孩子送糖吃的那种帮工。

没有客人时,维多利娅就坐在窗边读书,哼着小调,有时也唱歌给克罗尔或其他小孩子听。

“歌声很悦耳,但维多利娅你老实告诉我,为什么软糖少了这么多?”

维多利娅总是眯着眼朝克罗尔笑笑,说算在那条项链里好了。

克罗尔哄维多利娅说,她是个强大的魔法师。

克罗尔装作凶神恶煞的样子,让维多利娅不要惹毛她。

可维多利娅从来都不怕克罗尔,她笑着纠正克罗尔。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魔法的。”

听到这样的回答,克罗尔沉默了一会,不知道为什么情绪突然低落下去,也不再和维多利娅开玩笑了。

维多利娅想,可能是没体会到逗小孩的乐趣,所以有些失望吧。

维多利娅是在一个早春来到克罗尔的糖果铺子的。

时间差不多过去了一年,在年末深冬的时候,克罗尔突然开始变得有些兴奋,准备着收拾行李,像是要出远门。

克罗尔正把一罐苹果味道的糖果装进箱子里,又把一张小小的画像小心放了进去,那是放在克罗尔的卧室里的。

画上是看上去比现在稍微年轻一点的克罗尔和一个让她觉得有些眼熟的小男孩。

收拾完行李,克罗尔拿着一件蓝色的裙子在镜子前比划了半天。

“你知道格伦比吗?”

格伦比,维多利娅眨眨眼睛。

似乎……是自己来的地方。

基罗帝国富饶的皇城格伦比,那座曾困住维多利娅的高塔就坐落在那里。

路西斯也还在那里吧。

想到那个在月色下眼睛发亮,笑着听自己唱歌的路西斯,陪自己度过每个漫漫长夜,笑着朝自己伸出手,把自己带出高塔的路西斯,维多利娅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

维多利娅眨眨眼睛。

“皇城诶,我也想去看看。”

维多利娅有点想再见路西斯一面。

在格伦比,说不定能够见到呢。

克罗尔没有拒绝,她们赶在春天到来前出发,离开了极寒之地。

在路上,克罗尔告诉维多利娅,她此行是要去赴一位老朋友的约。

说着,克罗尔把手中的请柬递给维多利娅看。

维多利娅接过来,手中的请柬用了很好的纸,连火漆印看起来都十分精致。

“我亲爱的克罗尔:春天即将降临,在早春,寒冰融化,当第一滴融化的寒冰滴落在泥土里,我总会在这里等你。玛格丽特?”

克罗尔点点头,她告诉维多利娅,玛格丽特住在基罗帝国皇城格伦比城郊的森林深处,是强大的森林女巫。

克罗尔与玛格丽特在少女时相识,二人曾共同游历基罗帝国,后来分别时,她们约定在每年的早春,第一滴融化的寒冰落在地上的时候,坐在一起喝杯酒。

“东湖应该跟你提起过……”

谁?

维多利娅眨眨眼睛,打算纠正克罗尔的错误。

又来了,克罗尔又在说些魔法师,女巫什么的假话了。

可当维多利娅打算开口时,却看见了克罗尔眼中深切的怀念。

想了想,维多利娅还是自觉地闭上了嘴,不打算煞风景。

到达格伦比后,克罗尔没有急着赶往城郊森林,反而带着维多利娅在皇城中住了下来。

“你不是想来吗?那就先逛逛。”想了想,克罗尔又补充。

“省的你总摆出一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闻言,维多利娅只是笑了笑。

克罗尔就是这样,心地柔软,但嘴上总是不肯饶人。

看到维多利娅笑,克罗尔也没绷住笑了笑。

许是因为即将见到老友,她的心情很不错。

维多利娅跑到了街上想要逛一逛,顺便打听打听路西斯的下落,克罗尔说自己要睡上一觉,让维多利娅没事别来烦她。

维多利娅只好带了点钱一个人上街漫无目的地走着。

格伦比原来是这个样子。

街道拥挤而喧闹,时不时有排着队的骑士在巡逻。

听身边窃窃私语的路人说,这些人都是来自教廷的圣殿执事,这是现在最流行最受欢迎的体面差事。

维多利娅眨了眨眼睛。

教廷啊……

维多利娅忍不住想起当初那个叫艾瑞斯的老头。

他和路西斯,应该也都是这个教廷的执事吧。

已经快是黄昏的时候了,不知不觉间,出来已经这么长时间了。

维多利娅走到一个报亭边,拿了份报纸来读,这是了解一个城市新闻的最好方法。

看了半天,也不过是这个伯爵包养了新的情人,这对夫妇登报离婚了这样的琐事。

维多利娅将报纸翻了页,却在侧扉的角落发现了个不起眼的版块。

似乎是什么榜单。

维多利娅把报纸凑到眼前仔细读了一遍,那似乎是教廷发布的悬赏,对象是一些出逃的罪大恶极的犯人。

奇怪的是,维多利娅在榜单第七名的位置看到了克罗尔的名字,排在一个据说亲手害死了五条人命的连环杀人犯前,悬赏十万个金币,罪名是“邪术异端”。

维多利娅只觉得是重名,甚至觉得克罗尔总说自己是魔法师的灵感多半来源于这个榜单。

这个榜单在每份报纸的侧扉上都印着一份,维多利娅饶有兴趣的一个个往上看。

第二名……阿莫尔,悬赏十八万个金币。

维多利娅的目光顿住了。

排在第一位的,是路西斯。

悬赏二十万个金币。

这个数字,足够买下一个极寒小镇。

而路西斯的罪名,也不像其他人一样长篇累牍,只有简简单单两个字。

“叛逃”。

克罗尔,路西斯,是重名吗?

都是巧合吗?

如果真的是维多利娅认识的那个路西斯,那他的罪名,与带自己离开有关吗?

维多利娅忽然想去找克罗尔谈谈。

不论她是不是悬赏榜单上那个第七名的“异端”,她总应该比自己多知道点什么。

把手里的报纸买了下来,维多利娅快步往旅馆走去。

迈进旅馆的时候,维多利娅敏锐地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劲。

可具体又说不上来,她只好犹豫着敲了敲克罗尔的房门。

开门的不是克罗尔,而是一个老熟人——艾瑞斯。

维多利娅愣在门前,一时反应不过来。

艾瑞斯拉开房门让维多利娅进去。

恍惚着走进房间,维多利娅环视了一圈。

房间里站着几个穿着黑色和红色衣服的圣殿执事,克罗尔不在。

而路西斯也不在执事之中。

艾瑞斯神情肃穆,端坐在桌边,没有什么特殊情绪地,静静看着维多利娅。

维多利娅下意识把手中的报纸往身后藏了藏。

艾瑞斯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可也没有在意。

维多利娅开口问他,克罗尔在哪。

艾瑞斯笑了笑,说克罗尔有急事,来不及道别就匆忙走了。

说着,艾瑞斯拿出一个小罐子放在桌子上。

维多利娅认得出来,那是克罗尔放进箱子里的,那罐苹果味道的糖果。

越过艾瑞斯进了内室,维多利娅打开衣柜。

克罗尔的箱子也不在了,床铺整洁得像从来没人住过。

不管艾瑞斯是不是在说谎,克罗尔现在看起来是真的不在了。?沉默着走回客厅,维多利娅坐在了艾瑞斯对面。

艾瑞斯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顺着他的动作看过去,艾瑞斯手中拿着的,是当初在极寒之地,维多利娅给了克罗尔的那串钻石项链。

艾瑞斯重新为维多利娅把项链戴在脖子上。

维多利娅闭着眼睛,冰冷的宝石接触皮肤,带来了异样而陌生的触感。

很奇怪不是吗。

在终年冰雪覆盖的极寒之地,克罗尔的糖果铺子总让维多利娅觉得温暖。

格伦比的旅馆明明燃烧着炉火,可维多利娅却因为一串钻石的温度而感到寒冷。

艾瑞斯带维多利娅回到了教廷圣殿。

维多利娅没有理由不与他一起回去,她毫不怀疑,如果自己表现出想要逃跑的意愿,那些黑衣执事会使用些非常的手段。

回到圣殿后,维多利娅没有再住在从前的高塔,而是住在圣殿主殿后的小楼里。

维多利娅不知道克罗尔去了哪里,而在极寒之地的一年时光也像一场梦一样。

艾瑞斯几乎是天天来见维多利娅,也不与她交谈什么,只让维多利娅站在客厅为他唱一支歌。

不拘什么调子,兴致高时,他还会坐在客厅的钢琴前为维多利娅伴奏。

不知道艾瑞斯这是什么怪癖,但维多利娅能感觉到,在自己唱歌时,不管是艾瑞斯还是守在门口的黑衣执事都会表现出类似于享受与愉悦的神情,可她自己从没觉得自己的歌声有这样的魔力。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

在格伦大陆,每年的仲夏夜是最重要的节日。

在格伦比,每年的仲夏夜都会由教廷和皇室一起在圣殿前巨大的广场上举办狂欢活动,一是庆祝,二是为了迎接第二天正午的祭典。

离祭典举行的日子越来越近,维多利娅开始没由来地感觉到不安,时常心悸。

每当她感觉到异样时,脖子上的项链总会传来奇异的清凉,似乎在抚平自己情绪的波动。

祭典当天,艾瑞斯让人为维多利娅送来了一套衣服。

拿在手里打量,那是一件白色的袍子,和艾瑞斯身上的很类似,只是暗纹是银色的,纹样也没那么复杂。

维多利娅稀里糊涂的套上长袍,被一众黑衣执事带到了一个高台,艾瑞斯正和几个穿着红袍子执事低声说着什么。

维多利娅悄悄注意着他们的聊天内容,极力想要找到一些有用的讯息。

围在艾瑞斯身边的人身上衣服的颜色,和那时的路西斯是一样的。

维多利娅抬起头,才震惊的发现,自己所在的高台,是圣殿正殿的祭台。

正对着那座高大庄严的神像,维多利娅站在祭台上,甚至近得能看到神像那双悲悯的眼睛,维多利娅没由来地感觉到一阵窒息。

向广场望去,在神像前的空地上,支起了高高的架子,堆着一大圈柴火。

阳光很毒,亮的晃眼睛。

乌泱泱的人群几乎快要挤满了广场,空气中弥漫着躁动的,不安的气息。

维多利娅有些不解地看向艾瑞斯。

“这是篝火,祭典仪式。”艾瑞斯不咸不淡地解释。

维多利娅低着头不说话。

半晌,艾瑞斯转头看向维多利娅,微微躬身。

他执起维多利娅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一个吻。

“维多利娅,唱首圣歌,这将是祭典的最**。”

维多利娅有些僵硬地抽回了手,在一众执事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栏杆旁清了清嗓子。

“非同寻常的悲悯,这是天外来音,黑暗让你迷失,这救赎指引光明————”

火焰伴随着歌声燃起,空气中那种狂热的,躁动的气息更加强烈。

维多利娅有些吃力,想唱的大声些,更大声些。

广场上的人群静默了片刻,然后倏地爆发出了狂热的欢呼与呐喊。

维多利娅唱的越大声,人群的反应就越狂热,几乎要把她吞没了。

最后一句唱完,维多利娅觉得阳光更刺眼了。

艾瑞斯侧头看她,笑容慈祥:“他们很喜欢你。”

闻言,维多利娅笑了笑,觉得有些头晕。

突然在火光中,她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闪了闪。

可维多利娅没有力气发问了,突然,她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再次醒来的时候,还是在熟悉的圣殿小楼里。

只是身边的人维多利娅一个都不认识,在熟悉的环境里,她却只觉得陌生和恐惧。

很快,维多利娅见到了赶来的艾瑞斯。

不知道为什么,维多利娅觉得艾瑞斯身边一个自己有些印象的执事似乎变得老了很多。

艾瑞斯告诉维多利娅,她的声音确实有些不同寻常的力量,而维多利娅的沉睡是因为没有把握好这股力量的使用。

那首圣歌消耗了维多利娅太多的力量。

维多利娅听得有些懵。

“可这个世界上没有魔法。”

艾瑞斯慈祥地笑了笑,揉了揉维多利娅的头发。

“好孩子,没错,世界上没有魔法,这是神赠予你的礼物,你是神的代言者。”

艾瑞斯说,现在是格伦历492年。

距离那次格伦历477年的仲夏祭典,已经过去了十五年。

也就是说,维多利娅一觉睡了十五年。

维多利娅一下子有点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她跑到镜子前,却发现自己的样子和十五年前没有什么差别,看起来还是十几岁的模样。

维多利娅脑袋有些发晕。

艾瑞斯看出来维多利娅在惊讶些什么,他笑了笑。

“这也是神的馈赠。”

不对劲,不可能。

艾瑞斯这套说辞还不如骗鬼去。

维多利娅觉得这一切简直是太荒谬了。

一觉醒来就是十五年后,神的馈赠什么的。

心里都是怀疑,但面上还是装作接受了这套听起来荒谬至极的解释,维多利娅一有时间就跑去圣殿的藏书楼去找找有关的记载。

醒来之后,维多利娅的身体状态很差,一天最多只有三四个小时是有精神的。

艾瑞斯说,这是因为维多利娅还处在十五年前那次祭典事故的恢复期。

她无所事事地感受着身体的虚弱和无力,时不时被艾瑞斯请去祭台观篝火礼,精神好的时候,也会唱一两次圣歌。

只不过这一次,维多利娅小心地感受着力度,不想再像上次那样一睡就是十几年。

维多利娅偷偷打听过关于路西斯的事情。

可仿佛一夜之间,这三个字变成了整个教廷的禁词。

也是这时,维多利娅才发现,除了名字和样貌,自己对那个曾将她放出牢笼的青年一无所知。

七年后,格伦历499年。

维多利娅的身体状态完全恢复了,甚至能够熟练地掌握艾瑞斯所说的神秘力量。

这一年的仲夏,艾瑞斯在圣殿为维多利娅举办了盛大的仪式,她被奉上了白银祭司的高位。

那是整个教廷仅次于大祭司艾瑞斯的职位。

一个十几岁的少女成为了格伦大陆的白银祭司,这件事情很快就成为了整个格伦大陆最劲爆的新闻。

十几岁么,维多利娅有些嘲讽地笑了笑。

有报纸猜测,艾瑞斯此举是在抗衡和打压皇室最近非常活跃的勃朗蒂公主。

这位勃朗蒂公主刚刚宣布了与格伦大陆古老贵族埃德温家族的联姻,艾瑞斯后脚就宣布了维多利娅成为白银祭司的消息。

关于两件事之间有没有关联,各种各样的猜测在格伦比流传着。

勃朗蒂公主啊……维多利娅似乎有些印象。

这位公主在几年前曾经有过“被恶鬼缠身”的传闻,此后的几年里就开始活跃在格伦比的各个领域,凭借野心与谋略成为了皇室这一代最出色的继承人。

她在大臣中间反对征伐。

她主张鼓励生产和发展商业。

她还要开设除了教廷学院之外的学校。

也许是因为这位公主一直试图想要把教育的掌控夺回皇室,艾瑞斯很不喜欢这位公主。

自维多利娅成为白银祭司后,要忙的事情比以前多了一些。

艾瑞斯,或者说整个教廷似乎一直在致力于打击那些宣扬魔法巫术的“异端”,经常在街上抓一些术士,然后举办一次篝火仪式,说要让维多利娅用自己天赐的能力帮神的子民涤净灵魂。

可能是真的感念维多利娅歌声的力量,每次的篝火仪式,广场上的人越来越多,欢呼与呐喊越来越狂热,疯狂到维多利娅都快有些吃不消了。

除此之外,维多利娅只需要当好教廷的吉祥物,出席一些自己不太适应的活动,听一定会出现在维多利娅出席的场合的勃朗蒂公主稍微有些阴阳怪气地调侃两句。

除此之外也就没什么了。

这位公主好像对维多利娅和整个教廷都不怎么有好感,时常干扰教廷日常的行动,维多利娅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擅长争辩。

因此,勃朗蒂公主的行为和话维多利娅并不往心里去,反而她骄傲,盛气凌人的模样让维多利娅觉得很新鲜,她的才干也让维多利娅觉得敬佩。

维多利娅的身边没有什么同龄的朋友,都是老掉牙的祭祀执事,不知道是不是也因为这个原因,维多利娅不讨厌勃朗蒂。

格伦历504年,那是维多利娅成为白银祭司后的第五年。

维多利娅在艾瑞斯身边的执事手中发现了一封信。

本来不是什么值得自己注意的事,可信封上的署名“克罗尔”却让维多利娅停住脚步,叫住了那名执事。

维多利娅把那封信带回了自己的住处。

维多利娅在教廷里的地位非常高,普通的执事不敢违逆她的命令。

坐在桌前,维多利娅好奇地揭开了信封上精美的火漆。

信封里是一封邀请函,和很多年前在马车上看到的,克罗尔拿着的那封一模一样。

“我亲爱的克罗尔:春天即将降临,在早春,寒冰融化,当第一滴融化的寒冰滴落在泥土里,我总会在这里等你。玛格丽特。”

维多利娅轻轻地念着邀请函上的文字,心中被掩藏多年的一堆疑问浮上心头。

她静坐了一会,心里便有了主意。

这一年的早春来得有些晚。

第一滴融化的寒冰落在地上,维多利娅用披风的兜帽遮住了脸,拿着克罗尔的请柬,她穿过格伦比城郊森林的小路,来到了一泓还没完全解冻的寒潭边。

呼出一口气,维多利娅抬眼,却发现在寒潭的另一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全身裹着暗红色的袍子,脸上还用面具遮得严严实实。

维多利娅眯眯眼睛,想要看得再仔细些,却看见在面具之下,紧紧盯着自己的那双眼睛。

是维多利娅曾十分熟悉的桃花眼。

他咧嘴笑了笑,还是记忆中森森的青白色尖牙。

站在原地,维多利娅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酸。

她的指尖仿佛传来了很多年前,他握着自己的手时冰凉的触感。

似乎是感受到了情绪的波动,维多利娅脖子上的项链再次传来了安抚般的清凉感觉。

维多利娅吸了吸鼻子,也笑了笑。

终于,又见到你了。

路西斯。

在茶话会开始前,按照茶话会的规矩,维多利娅带好了精美的面具,从一个偏僻的入口走入茶会的地点。

维多利娅见到了勃朗蒂,熟悉的红色头发,熟悉的绿色眼睛,熟悉的刻薄。

勃朗蒂带了人来,一个穿得像一只乌鸦的红眼睛怪人,还有一个穿得像新郎官。

维多利娅还见到了玛格丽特。

和克罗尔说得不一样,那是个漂亮的小姑娘,有一双宝石一样的绿色眼睛。

可克罗尔明明说,她和玛格丽特差不多年纪。

骗人。

玛格丽特转身去厨房把准备好的点心与冰酒摆了出来,邀请众人入席。

玛格丽特把客人交给她的五封邀请函按照位置摆好,指尖依次抚过那些邀请函。

奇妙的光芒在玛格丽特的眼中流转,霎那间,她像是变了一个人那样,用完全不属于她的一种苍老而虚弱的声音念叨着什么。

这是什么?

维多利娅觉得有些新奇。

“唔……真是不简单……真实中总掺杂着谎言,甚至谎言将淹没你们,恶人中的善人是恶人假面下的愚善者,他会毁了这一切!”

说完这话,玛格丽特猛的睁开眼大口喘着气,神情有些恍惚。

这个场面,对于一直以来坚信这个世界上没有魔法巫术的维多利娅来说,实在是一个太大的冲击了。

这是……预言?

恶人假面下的愚善者……愚善者……

心底的不安逐渐浓烈,维多利娅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心口再次泛上那阵能够抚平自己激烈情绪的清凉感。

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在维多利娅的心头涌上清凉的时候,她脖子上的钻石项链浅浅地泛起了一点青蓝色的光芒。

当玛格丽特的预言结束,桌上一片死寂,没有人讲话,所有人只盯着自己面前的点心,没有表情。

玛格丽特想了想,起身道:“各位尊贵的客人,请让我表达对你们的欢迎。”

“欢迎?你是说刚才那段表演?我从没见过在茶话会开始前告诉我「毁了这一切」的主人,这真是太失礼了。”

这话是勃朗蒂说的,维多利娅不用看也知道。

这位公主殿下一向习惯先声夺人。

附在她耳边轻语的黑乌鸦叫阿莫尔。

维多利娅有印象。

排在路西斯下面的通缉犯。

不会这么巧合,不会这么多人都是重名。

维多利娅有些想不通。

“我最讨厌这些拐弯抹角的话语,什么预言,在我看来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

维多利娅轻声回应。

“这酒真不错,景致也好,干嘛说这么刻薄的话,你说是吧小夜……”

说这话的人是路西斯。

“闭上嘴路西斯,没人愿意听你发疯。”

维多利娅这样不耐烦地打断。

她不想过去的事被这位抓着自己不放的公主听到。

“玛格丽特小姐,感谢你的招待,你身上这条紫色裙子很好看,很配你的胸针,不如我们干一杯,为了这奇妙的聚会,也为美丽的玛格丽特小姐?”

那个新郎官叫杰福,杰福·埃德温,勃朗蒂公主的未婚夫。

杰福赶忙找到机会开口,似乎想让紧绷的场面放松一些。

不过没有什么用就是了。

一次尴尬而暗流涌动的聚会。?格伦历504年的夏天。

仲夏祭典前,教廷赠予了皇室一座据说是被神明庇佑的神像。

皇室为此特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当作是这座神像,这座教廷赠予的,代表“友善”的礼物的揭幕仪式。

舞会将由皇室的勃朗蒂公主主持,大祭司艾瑞斯与作为白银祭司的维多利娅也会代表教廷出席。

除了作为代表出席的贵族,皇城格伦比的所有子民都被邀请参加这难得的狂欢盛典。

从那次茶会上回来,维多利娅忽然觉得这个自己生活了好多年的环境变得无比陌生。

这个世界上,到底存不存在超自然的神秘力量?

如果城郊森林里的一切都是真实的,那么艾瑞斯为什么要说谎?

教廷一直以来对外宣称的打击“邪术异端”,到底是在干什么?

维多利娅很少会有激动的情绪。

可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从城郊森林回来之后,她情绪失控的次数越来越多。

甚至有一次,维多利娅照常为教廷的信众吟唱圣歌时,看着周围信众热切的,狂热的表情,她竟然再次失控,连脖子上安抚自己的钻石项链都没能抚平自己的情绪。

维多利娅回到自己的房间,对着镜子干呕不止。

从那以后,维多利娅每天都做噩梦。

梦见仲夏祭典的篝火。

信众们欢呼着,呐喊声像吃人的野兽。

维多利娅与无数呐喊着好像要把她撕碎的信众一同在烈火中燃烧。

看不见东西,满眼都是烈火燃烧的模样。

好像……有那么一点是不同的。

暗红色的衣角,森白的牙齿。

是谁的呢?

清冷冰凉,出现在维多利娅发疯般狂躁的梦中。

维多利娅实在是受不了了。

这样的场景,几乎每晚都在她的梦里上演。

舞会前一天的下午,维多利娅打算去找艾瑞斯,告诉他自己实在没办法出席这次的舞会。

维多利娅在艾瑞斯的院子外看到了几只鸽子。

说来奇怪,最近艾瑞斯喜欢上了养鸽子,连休息室里都放着鸽子笼。

“小丫头片子……魔鬼……自以为是……”

刚走到门口,维多利娅听见里面传来了艾瑞斯的声音。

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维多利娅正想继续听下去的时候,艾瑞斯打开了门。

“什么事,维多利娅。”

看着艾瑞斯慈眉善目的模样,维多利娅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我想来问,明天的舞会我需要出席吗?还是只需要参加揭幕仪式。”

“不需要,但假面舞会么……除非维多利娅想去玩玩儿。”

艾瑞斯笑眯眯的,声音完全没有刚刚的恶毒刻薄。

维多利娅慌忙应下。

舞会当天的下午,广场上的舞会进行得差不多了,民众的狂欢还在继续。

受邀的贵族们已经开始进入宴会厅,等待着今天盛典的**——神像揭幕仪式。

维多利娅与艾瑞斯进入了宴会厅,勃朗蒂热情地迎了上来,最近因为作噩梦精神一直有些恍惚的维多利娅没心思交谈,和艾瑞斯说了一声,维多利娅就去宴会厅角落的沙发坐着休息了。

没多久,一个从没见过的贵族神情虔诚地站在维多利娅的面前,她勉强同他问好。

可谁知道,那个贵族竟然激动地拉起维多利娅的手,亲吻了她的手背。

那股熟悉的难受和陌生让维多利娅的脑袋“轰”的一声,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几乎是本能的,维多利娅尖叫着甩开了那名贵族的手,当众跑了出去。

太失礼了。

坐在宴会厅外的花坛,维多利娅捂着脸平缓着自己的呼吸。

没想到却在这时候,维多利娅遇见了神情闲散好像在自家院子里散步一样的路西斯。

维多利娅记得,揭幕仪式只邀请了贵族与大臣来参加,路西斯应该不在此列才对。

看维多利娅心情不好,路西斯大剌剌地坐在她身边,还有闲心给她讲几个奇奇怪怪的笑话听。

看见路西斯,维多利娅就想起了艾瑞斯对路西斯的悬赏。

决心想去找艾瑞斯问个明白,维多利娅害怕勾起路西斯什么不愉快的回忆,她找借口支开了路西斯,去了宴会厅艾瑞斯的休息室。

“东湖的孽种……蓝眼睛……挖出来……蠢货父亲一样讨厌”

是艾瑞斯的声音。

可语气不太像,在维多利娅记忆里,艾瑞斯从不会这么说话。

他在骂谁?语气听起来厌恶极了。

躲在墙角,维多利娅只听了个大概。

好像有个人从艾瑞斯的休息室出去了。

确认那人离开了,维多利娅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艾瑞斯休息室的门。

艾瑞斯今天太反常了。

在维多利娅一进来的时候,他坐在椅子上,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似的。

可后来,他简直是在发疯。

一看见维多利娅,还没等她说话,艾瑞斯就指着维多利娅辱骂起来。

“蠢货,可怜的小蠢货,手中鲜血无数的小蠢货,你不是很会逃吗?没有了那个该死的叛徒,你能飞多高?”

什么?

维多利娅觉得耳边像有一万只蜜蜂在嗡嗡个不停。

什么鲜血?什么蠢货?

维多利娅颤抖着问他。

好像陷入癫狂的艾瑞斯咧开嘴笑了。

他手舞足蹈地告诉维多利娅,这么多年里来,每一年,每一年的仲夏祭典,在维多利娅的圣歌里,篝火都会活活烧死一个可怜的魔法师。

而维多利娅,教廷圣洁的白银祭司维多利娅,用圣歌来摧毁死者最后带有报复和攻击的魂魄。

维多利娅不记得了。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情绪崩溃失控的情况下,一把抽出墙上挂着的圣剑,插入了艾瑞斯的胸口。

维多利娅只是想让他闭嘴。

可是他不听……

维多利娅只能这样了。

呆楞片刻就回过神来的艾瑞斯神情狰狞着掐住维多利娅的脖子,他的力气很大,完全不像看上去的那样苍老。

就在维多利娅即将失去意识的时候,一双冰凉的手坚定地握住了她的手。

仿佛带着无穷的力量,两只手将那柄圣剑缓缓送入艾瑞斯的胸口。

是路西斯。

艾瑞斯瞪大了眼,看着维多利娅与路西斯,突然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他没有再挣扎,也没有了气息。

路西斯将跌坐在地上的维多利娅拉起来,为维多利娅整理了裙子,懒懒地告诉她。

“他该死,你做得很好,乖孩子,别怕,记住,你一直在楼下的宴会厅,从没见过这老家伙。”

路西斯拆下了休息室的窗帘绳,帮助维多利娅从窗户离开了宴会厅,踩在后花园松软的土地上,维多利娅觉得一切都不太真实。

路西斯飞快的收回了窗帘绳,维多利娅勉强整理了一下头发,就有一个教廷随行的执事找到她,把她带回了宴会厅。

回忆着路西斯刚才的话,维多利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宴会厅为摆放神像,特地在大厅和舞台的交界处拉了一道幕布。

幕布里漆黑一片,突然,从幕布里传来了一个听起来十分苍老的声音,是艾瑞斯在致欢迎辞。

幕布里燃起了烛火,众人还能清晰地看到幕布里艾瑞斯的身影。

众人议论纷纷,不停夸赞艾瑞斯的致辞方式很有艺术美感。

维多利娅却被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后退,踩在了勃朗蒂的鞋子上。

勃朗蒂嘴巴毒,当然不愿意放过维多利娅,阴阳怪气地嘲讽了好一阵。

神像揭幕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在宴会厅四处打量,维多利娅注意到路西斯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进了宴会厅,在角落里站着。

四目相对时,路西斯还朝维多利娅笑了笑。

时间到了。

主持揭幕仪式的勃朗蒂笑眯眯地站在台子上,熟练地说了一堆体面又好看的话。

最后进入正题,勃朗蒂带着众人倒数,见证神像揭幕。

三,二,一。

舞台亮起,幕布揭开。

扑通。

好像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在众人的尖叫声中,维多利娅被惊得一个哆嗦。

神像肃穆巍峨,在神明悲悯目光的注视下,是被圣剑贯穿了胸口的教廷大祭司——艾瑞斯。

结束了。

维多利娅闭上眼睛。

艾瑞斯的死在格伦比,甚至是整个基罗帝国掀起了惊涛骇浪。

教廷大祭司这个身份作为教廷神权的代行者,代表了太多东西了。

教廷在艾瑞斯死后,拥戴了维多利娅,他们敬仰的白银祭司维多利娅成为新的大祭司。

教廷与巫术异端的矛盾一天比一天尖锐。

艾瑞斯的死,变成了这一切的引爆剂。

教廷打出了讨伐异端的旗号,展开了名为“围猎行动”的征伐。

森林女巫玛格丽特,被当作了几乎是头号的征讨对象。

对于一个热衷于打击异端的大祭司的死来说,还有什么是比一个不请自来的异端术士更好的怀疑对象呢?

而在这中间,维多利娅始终是被裹挟的那一个。

不容拒绝地被推上大祭司的位置,不容拒绝地签署那份早就写好的,以她的名义发出的征讨公告。

“可她明明不是……”

维多利娅想要辩驳,想要认罪,想要走向火刑架。

可他们不在乎。

“征讨异端,是在完成艾瑞斯大人的遗志。”

面前的红衣执事恭敬地弯腰,可他说出的话却不那么恭敬有礼。

就是这样无力的感觉。

他们不在乎,不在乎真相,不在乎黑白,也不在乎生命。

“你在乎吗?”

路西斯问维多利娅。

从舞会结束之后,路西斯就一直留在了维多利娅身边。

也幸好是路西斯,这个维多利娅身边唯一熟悉的,能让自己心安的人的存在,才没有让她彻底崩溃。

“我在乎。”

“所以你会痛苦,小夜莺。”

路西斯笑着,可笑意不达眼底。

成为大祭司后,维多利娅当着一众红衣执事的面宣布,路西斯将成为在大祭司身边做事的红衣执事。

那群老头子没有表情地看着维多利娅,没有人说话。

空气中是隐隐的对峙和……轻视。

就在维多利娅几乎觉得自己要被压倒的时候,路西斯上前,单膝跪在她面前,执起她的手背,落下一个吻。

“祭司大人,我的荣幸。”

和之前那些狂热到让人觉得无所适从的吻不同。

仿佛这个叫做路西斯的青年只要执起自己的手,就能带来无限力量。

对抗所有强大的,不可战胜的东西。

其他红衣执事没有说什么,急着先讨伐城郊森林的他们把维多利娅的行为当作了小孩子过家家,没有理会。

教廷举兵征讨城郊森林的日子,就在明天上午。

“明天,能陪着我吗?”

“祭司大人需要的话,当然。”

“不要叫我祭司大人。”

“小夜莺。”

维多利娅皱着眉头合上眼睛。

没有哪个晚上是不做噩梦的。

无边的大火,无尽的哭嚎。

狂热的呐喊,前仆后继要撕碎自己的信徒。

没有人拉维多利娅出来,她为自己唱着圣歌,葬身火海。

维多利娅觉得自己几乎要崩溃了。

这是维多利娅有记忆以来,第一次见到教廷一次性出动这么多人。

甚至比那年请自己回教廷的阵仗还大。

维多利娅骑在马上,走在队列的最前面,路西斯为她牵着马。。

被噩梦折磨了这么久,维多利娅的脸色差到像刚从墓地里挖出来。

这份萎靡落在路西斯眼里,他的心情看起来也不太美好。

在她们的身后,是数十位圣殿红衣执事和数不清的圣殿执事。

在城郊森林,教廷的仪仗队碰上了皇室的人。

勃朗蒂骑在马上,神情有些不满,她的身后也跟着一队皇家骑士团,人数不少,可是阵仗比起教廷来说还是小了不少。

勃朗蒂看起来脸都要绿了。

维多利娅这才注意到,勃朗蒂的未婚夫杰福也在。

杰福和玛格丽特被教廷执事和皇家骑士团围在中间,他的表情看起来又绝望又嘲讽。

“他是想救玛格丽特吗?”

“他救不了。”

“早点跑的话呢?”

“谁知道呢。”

没什么精神地与路西斯闲聊了几句。

维多利娅摆出一副“天塌下来也不会比现在更糟,干脆一起毁灭好了”的丧气样子。

玛格丽特和勃朗蒂对视了一会,两人好像达成了什么合作。

就在皇室和教廷两拨人蠢蠢欲动的时候,玛格丽特突然飞快的伸手,将杰福一把拉在身边。

她的另一只手紧紧箍住杰福的脖子,掐的很用力,指甲几乎快要扎进杰福的脖子里了。

几乎是同时,勃朗蒂“配合“地懒洋洋开口:“愣着干嘛啊,杰福公爵被女巫挟持了没看到吗?”

路西斯笑了笑:“小公爵自己都需要人救呢。”

“公主殿下,我看未必是挟持吧。”

维多利娅身后的一个看起来年纪很大了的红衣执事有些不满地站出来。

维多利娅抿了抿唇,沉默着注视着这一切。

“不是挟持是什么,执事总不会觉得是杰福公爵伙同女巫吧?那我再多问一句,执事是怀疑公爵伙同女巫呢,还是怀疑本公主,哦,或许是皇室?”

勃朗蒂说话却毫不客气,怼得那红衣执事脸色涨红,却也不能再说什么。

说得好。

维多利娅在心底默默称赞着。

现在这个总爱给教廷找麻烦,和自己不对付的公主,看起来倒顺眼了不少。

还有些可爱。

眼看着杰福快要失控了,勃朗蒂对着空气打了个手势。

阿莫尔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掌把杰福打晕带回了马背上。

勃朗蒂没有阻止教廷带走玛格丽特。

但在离开时,玛格丽特向勃朗蒂点头致意。

勃朗蒂沉默了一会,轻轻的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玛格丽特被带回教廷后,维多利娅难得发表了一回意见。

她提议,把玛格丽特关押在圣殿的高塔里。

就是维多利娅最初在教廷圣殿住的那个地方。

“为什么选在那儿?”

路西斯把玩着手里的镇纸,看着站在窗边发呆的维多利娅。

“取个好兆头。”

“什么?”

“曾经那里关着的夜莺遇到了救走她的天使,玛格丽特……希望她也能。”

“夜莺遇到的可不是天使,是堕天使。”

路西斯好像突然来了劲儿,凑到维多利娅身边说。

沉默了一会,维多利娅忽然郑重抬头,看着面前近在咫尺的路西斯。

“是天使。”

维多利娅顿了顿。

“你打开了那道锁,而且……”

“而且什么?”

“没什么。”

维多利娅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你打开了那道锁,拉起我的手。

而且,你现在还在这里。

在没有人在乎的时候,再一次拉住了我的手。

维多利娅突然不说话了。

路西斯也没有追问,但他看起来心情好了一些。

散播巫术邪说的异端玛格丽特,在教廷的打击之下终于被抓获。

这是格伦比最近最大的好消息,人们纷纷称赞教廷的英明,信徒的欢呼一天比一天强烈。

终于,教廷在一个天气很好的日子里宣布,他们将在今年的仲夏祭典上任命伟大的白银祭司维多利娅成为教廷新的大祭司。

同时,杀害前任大祭司的异端将在祭典上被处以极刑。

维多利娅觉得自己真的要被那些老头儿折磨疯了,天知道自己现在提起圣歌就会恶心,干呕个没完。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仲夏祭典也越来越近了。

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夜晚,维多利娅和路西斯坐在花园里,听他讲自己游历格伦大陆时的见闻。

“南方气候很温和,几乎到处都有花。”

“极寒小镇很有趣,森林很漂亮。”

“格伦比?格伦比很大,可你也觉得无趣不是么?”

勃朗蒂带着阿莫尔在这个时候找上了维多利娅。

这还是第一次,勃朗蒂与维多利娅,这在外人看来非常不和的两位大人物在私下的场合见面。

听勃朗蒂说,杰福想要救出玛格丽特。

杰福找到了一个魔术师,想要把他塞进教廷里作祭典行刑负责点火的执事,提前替换柴火,用魔术做障眼法,让玛格丽特假死脱身。

杰福委托勃朗蒂来跟维多利娅说,请求她帮忙把人塞进教廷来。

杰福……想象力还挺丰富。

意思维多利娅听懂了。

虽然,勃朗蒂的语气听起来也压根儿不像是“请求”就是了。

不过也正常,勃朗蒂那样的的人,维多利娅还真的想不到她求人会是个什么样子。

“公主殿下这个语气听起来可不像是有求于人。”

路西斯似笑非笑地说。

“办不成也好,我又不欠那个蠢货什么。”

勃朗蒂脸色很不好看,咬着牙说。

维多利娅倒是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力所能及的给教廷添堵的事儿,维多利娅可太乐意做了。

答应下来之后,维多利娅觉得自己一直沉甸甸的心都轻快了不少。

“给教廷添堵,这么开心啊?”

“有一点。”

路西斯听到维多利娅的答案,轻轻嗤笑。

“出息。”

夜色下,路西斯再次向维多利娅伸出了手。

“仲夏狂欢夜,我带你玩个大的。”

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

像恶魔的引诱,像深渊的召唤。

更像光明的救赎。

“好。”

也和每一次一样。

维多利娅向前得义无反顾,坚定的把手交到路西斯的手中。

因为在路的那边,站着的是你。

只要是你,我就会义无反顾。

仲夏狂欢夜在圣殿神像前巨大的广场举办。

落日的最后一缕余晖落下,仲夏夜正式登场。

这还是维多利娅第一次作为一个客人参加狂欢活动。

一身暗红色衣服的路西斯站在篝火旁,二人都带着假面,只能看到彼此的眼睛。

“给。”

路西斯从手上拿出一根奇怪的红色丝线来。

那线奇怪极了,看上去简直像是正在流动的血液。

维多利娅好奇地伸手摸了摸,发现丝线也并不是液体的触感。

牵过维多利娅的手,路西斯把红线的另一头系在她的手腕上,灵巧地打了个结。

那红色丝线却突然像是融进了维多利娅的血液里了一样。

“不问问是什么就伸手?给你下咒怎么办?”

路西斯笑着问。

维多利娅抬头。

路西斯的双眼里倒映着篝火和维多利娅的脸庞。

维多利娅本来想说“你不会的”。

可是在篝火的映照下,看着路西斯在火光中显得温暖的身影,维多利娅却突然改口。

“下就下吧。”

无所谓的笑笑,维多利娅主动上前拉起了路西斯的手。

十指相扣。

“不是说玩个大的吗,玩什么?”

看着交握的双手,路西斯愣了愣,很快地反应了过来。

路西斯带着维多利娅向前跑。

上一次路西斯这样带着维多利娅在月色下奔跑,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维多利娅感受着心脏传来了久违的悸动。

路西斯带维多利娅翻进了圣殿。

那是一个维多利娅从没来过的地方。

路西斯告诉维多利娅,这是自己曾经当红衣执事的时候住的地方。

很普通的房间。

如果要说唯一不普通的,应该就是这间房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圣殿神像。

沙土堆的,泥塑,木像,石像。

甚至还有金银像。

这些神像都不太完整,缺胳膊少腿的,半个身子变了形的。

不对。

这些神像的五官都不太一样,而且,都太过于……栩栩如生。

维多利娅站在房间里,觉得面前的景象实在有些过于震撼了。

想到之前那些堕天使用活人造神像的传闻,维多利娅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路西斯站在窗前,背对着月光,整张脸淹没在阴影里。

他摘下脸上的面具,笑容天真而旖丽,像一个骄傲展示自己玩具的孩子。

路西斯拿起手边的半个木像,手指收紧,木像化作齑粉。

他挥了挥手,将粉尘扬出窗外。

“什么关住了你,就打开它。”

“什么妄图吞噬你,”他顿了顿。“那就摧毁它。”

路西斯拿起一个还算完整的雕塑递给维多利娅,眼神中带着鼓励。

维多利娅颤抖着向路西斯伸出了手。

似乎也是在向引诱自己吃下禁果的毒蛇伸出手。

啪。

神像被维多利娅摔在地上,碎成了两半,漏出里面干枯的血肉。

与神像一同被打碎的,似乎还有什么东西。

一整个晚上,维多利娅和路西斯就在重复这样有些无聊的游戏。

不对,倒也不全是。

她们还牵手,拥抱,在月色下胡乱地跳着没有章法,没有节奏的舞。

维多利娅不知道这算什么。

牵手拥抱,是情人之间才会做的事情。

深夜,圣殿不知道哪一处地方似乎燃起了大火。

维多利娅先看到了火光,才听到了燃烧的微弱声音。

火焰同样在维多利娅的心里点燃了。

和路西斯依偎着站在窗边,维多利娅看着映天的火光。

这火焰和维多利娅心中报复的快意一样,毫无顾忌的蔓延着。

维多利娅突然看向路西斯。

“这么好的景色,不请我跳支舞吗?”

路西斯大笑,在维多利娅的眉心落下一吻,伸出了手。

“我是否有幸,能请这位美丽的小姐和我跳支舞?”

不管多少次,路西斯都会向维多利娅伸出手。

而维多利娅都会把手放进路西斯的手中。

多少次都一样,永远都一样。

大火好像要把这个世界烧个干净。

而维多利娅在世界上最后一个安宁的角落,与她的天使跳完了一支舞。

维多利娅是在发疯,路西斯也是。

她们从不否认。

但爱就是这样,不是么。

只有在爱里,世界允许我们精神失常。

以爱之名,神会宽恕这份疯狂与沉沦。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挤满人的广场,鸦雀无声中暗藏着躁动。

再次站在祭台上,维多利娅觉得有些窒息,胃里止不住的翻涌着。

恶心得想吐。

皇室那边,勃朗蒂与杰福盛装出席站在祭台上。

她们之间隔得很远,好像勃朗蒂知道杰福现在心情很差,不愿意触霉头。

阿莫尔撑着一把大黑伞,落后两步在勃朗蒂身边站着。

路西斯穿着执事的红袍站在维多利娅身边,注意到她不太舒服,关切地握着她的手。

“我没事。”

按早就商议好了的流程,一位教廷里德高望重的红衣执事要开始致辞了。

看着被绑上刑架的玛格丽特,再看看自己身边正气凛然的一众圣殿执事,维多利娅突然觉得有些讽刺。

如果都是恶鬼,那为什么有人站在阳光下,有人被绑在在烈火中?

如果都不是,那冠冕堂皇假意慈悲的又是谁?

维多利娅垂着眼睛,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

很快,维多利娅注意到了不远的天边。

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从远处的天空飞了过来,落在了广场的神像上。

是一只白鸽。

随着白鸽的停留,信众的尖叫和惊呼排山倒海般传来。

这时维多利娅才发现,在广场伟岸神像身体上,钉着一具被泥壳包裹着的尸体。

纯白的鸽子动着脑袋,在泥壳上啄了两下。

外壳脱落,那句干枯的躯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

白鸽飞往祭台。

维多利娅有些不好的预感,一边的路西斯也没料到这一出,紧锁着眉头盯着那只有些诡异的白鸽。

教廷那边,一位苍老的执事出列,从鸽子脚上解下一个纸卷,颤抖着展开。

“魔鬼,魔鬼阿莫尔在我的心上刻下血痕,他掠夺我的灵魂,我痛苦的死去,恶魔,恶魔路西斯他羞辱一个可怜的,手无缚鸡之力的信徒,他为我覆上泥土,在我的脸上捏出神明的脸来!惩罚,惩罚他们!他们血债累累,他们恶贯满盈,神不会饶恕!”

一封关于控诉和讨伐的血书。

讨伐阿莫尔与路西斯,以死者心头的血痕,控诉这两个魔鬼的累累罪孽。

谁?

路西斯握着维多利娅的手突然一紧。

维多利娅回过神来。

路西斯,阿莫尔。

在玛格丽特被处刑的祭典上,这帮老头儿公然向路西斯和阿莫尔发难了。

这帮人疯了?

可笑的是,作为所谓的大祭司,维多利娅竟然一点儿也不知情。

一向自嘲是个吉祥物的维多利娅,在这个时候也难免感到愤怒和无力。

这种感觉很折磨人。

就好像,自己的声音没有人会愿意听到,自己在乎的没有人会在乎。

维多利娅永远无法理解他们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可维多利娅还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发生。

就像时间永远不会停止,这些事情还是发生了。

没有人能阻止,没有人能挽回或扭转。

“你猜勃朗蒂会不会说点什么?”

路西斯握紧了维多利娅的手,凑在她耳边。

路西斯的声音虽然尽量放松了,可还是有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严肃。

“你猜我会不会说点什么?”

维多利娅有些生气。

怎么路西斯在这个时候态度还是这么轻佻。

路西斯看着维多利娅,眼中写满了无辜。

维多利娅轻轻叹了口气。

“她会的。”

“赌一把么?”

不知道为什么,维多利娅总觉得这位一向凉薄精明的公主会为了阿莫尔破例。

“赌什么?”

“要是我赌赢了,你跟我走吧。”

“你别想置身事外,刚刚没念你的名字?”

“所以跟我走。”

昨晚的画面再次浮现在维多利娅的眼前。

她觉得自己靠近路西斯的那只耳朵都开始发烫了。

维多利娅转头看向勃朗蒂。

勃朗蒂神色如常,手指一下下在扇子的扇骨上敲着,眼神阴冷得像是结了冰。

“红衣执事说的是谁啊,吞噬灵魂,真可怕。”

维多利娅身边那位年迈的红衣执事神色古怪的笑了笑。

“勃朗蒂公主,这样可就没意思了,我说的就是你身后的这位——阿莫尔先生。”

“执事别欺负我年纪小,我怎么不知道我的侍从有这么个名字。”

“他敢把那柄伞收起来,站到阳光下吗?”红衣执事继续说:“公主殿下,被恶鬼蛊惑,要及时抽身啊。”

刚刚还咄咄逼人的勃朗蒂突然像被针扎到的气球一样泄了气。

这样盛气凌人的姿态下是难以遮掩的虚张声势。

是仓皇,心虚,紧张。

“教廷要向皇室宣战吗?”

“您代表的是皇室的立场吗?或者说,保护阿莫尔,是皇室的立场?”

维多利娅从没见勃朗蒂这样失态过。

她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大吵大闹,只是看起来整张脸都扭在一起,神色可怕极了。

“我讨厌威胁,不要得寸进尺。”勃朗蒂闭上眼睛,好一会才睁开:“教廷也不要这么着急,你们现在不还有没进行完的仪式么,这件事可以慢慢聊,不急。”

“公主殿下,这恐怕不是您说了算的。”那名红衣执事干枯的手指摸了摸手上的纸卷,神情有些兴奋:“我说,这事儿很着急,最好……现在就办。”

太过毒辣的阳光晒得维多利娅睁不开眼,信众膜拜的嘈杂声响让她觉得脑袋都要炸了。

无数的圣殿执事拥在圣殿前巨大的广场上,教廷的红衣执事倾巢而出,似是要举行一场盛大的仪式。

从未有人能在一个普通的下午一次性看到这么多奇妙的景象,而这也将会是格伦比的子民们一生无法忘记的一个下午。

仲夏祭典上,在教廷宣读完那份讨伐的裁决书后,天边被不断闪烁的火光与电光照耀成斑斓的颜色,神像的眉目逐渐龟裂,圣徒虔诚祭祀,神像裂痕处隐有晦涩的咒文涌动。

路西斯一只手拉住微微有些颤抖的维多利娅,他侧头瞥了一眼脸色阴沉的勃朗蒂。

“你的小情人这么一闹,你可就和教廷撕破脸了。”

勃朗蒂听了路西斯的话,舔了舔嘴唇,有些危险的笑了。

“说得没错,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我打算,彻底毁了它。倒是可怜你的小夜莺,大祭司没得做咯。”

说完,勃朗蒂拿出一个模样奇怪的令牌,交给了身后的一个侍从。

这个时候了,勃朗蒂也没忘维多利娅两句。

维多利娅抿了抿唇,转头看看勃朗蒂,表情有了一瞬的波动。

“飞出笼子不一定代表自由。但毁掉笼子一定可以。不自由,毋宁死。”

路西斯看着那个侍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公主亲卫?真是下血本了。”

站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的杰福从远处收回了视线,垂眸摘下了大拇指上的红宝石戒指,递给了勃朗蒂。

“我以埃德温家族第一百七十四代族长之名,将它交付给公主殿下,整个埃德温家族听从您的调遣,清算教廷,至死方休。”

勃朗蒂愣了愣,郑重的接过了戒指,向杰福执了一礼。

那应该算是很严肃的礼了,至少维多利娅与勃朗蒂在正式场合遇到时,她从不执这样的礼。

“阿莫尔。”

勃朗蒂轻声念出那个名字,像是发号施令。

广场上,阿莫尔撑着那把大黑伞,垂眸俯视着乱成一团的广场。

阿莫尔一向慵懒的面孔多了几分神色,他讥笑着翻了翻手腕,随即颇有兴致地行了个绅士礼。

他的手落下,身后的地面猛然裂开,无数恶鬼随着地面裂缝爬了上来,狰狞的望着前方圣殿广场。

“阿莫尔向各位问好。”

也是直到这一刻,世人才知道那尊沉睡古堡的恶鬼阿莫尔,究竟拥有着怎样强大的力量。

在地狱恶鬼的哀嚎中,玛格丽特身上的绳子被松开了。

她反应很快,手指翻飞间,强盛的光芒连绵不绝。

刹那间,整个圣殿广场被笼罩在强光中,甚至几乎要蔓延到祭台上去。

路西斯此时像是彻底兴奋了起来,黑色的羽翼猛地抖开,眼中的猩红凝成实质。

维多利娅不太懂魔法,但也隐约看得懂,眼前的教廷有溃败之势。

就在这时候,教廷为首的一个红衣主教眼神怨毒地盯着在广场上大杀四方的众人,古怪又癫狂地笑出了声来。

维多利娅当下便有些不舒服的感觉。

那主教朝着神像的方向跪下,虔诚祷告。

“伟大的神明,您忠诚的信徒将灵魂奉上,祈求您降临世间,将这些异端罪恶的灵魂救赎,将信仰撒向格伦比!”

为首的那名红衣执事近乎癫狂的声音落下后,维多利娅看到从他的心脏处涌现出了耀目到刺眼的光芒,缓缓向神像移动,甚至隐隐打破魔法强光的笼罩。

维多利娅缩了缩瞳孔,身边向来漫不经心的路西斯看到那火光也渐渐没了笑容,眼中甚至闪过了类似惊惧的神色。

“魂咒。”

维多利娅的声音很轻。

那是圣殿主教以自己的灵魂与生命做祭,借圣殿拥有的信仰之力对神发出的祷告,请神明降下诅咒。

恨意越强,信仰之力越强,诅咒就越强大和可怕。

他想借谁的信仰之力?

哪里有最浓郁的信仰之力?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不远处,矗立在那里微笑的神像。

受万民祝祷跪拜,整个基罗帝国,不,甚至整个格伦大陆里,最大的一座神像。

几乎是光芒涌现的同时,路西斯,玛格丽特,阿莫尔不约而同的飞身扑向了那名红衣执事。在动身的前一瞬,路西斯捏了捏维多利娅的手,维多利娅一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

绝对不能让魂咒成功施展,如此磅礴的信仰之力的作用下,所有人都不敢想象会有怎样严重的后果。

“有办法阻止吗?”

杰福紧锁着眉头问。

“他们已经在做了,在诅咒完成前,杀死献祭者。同时,安魂圣歌消散献祭者的灵魂。”

玛格丽特是三人中离那红衣执事最近的,也是最先到达的一个。

隔得太远,维多利娅看得不真切,她只看见玛格丽特的身影在半空微微停滞了一瞬。

她好像在回头,好像在看谁。

杰福好像意识到了什么。

他拔腿就想往火光的源头奔去,却被路西斯设下的结界弹回了原地,只能一下一下,无助地拍打着面前电光闪烁的屏障。

看着玛格丽特撞向红衣执事,维多利娅估算好时机,往前迈了一步。

“非同寻常的悲悯,这是天外来音,黑暗让你迷失,这救赎指引光明————”

火焰随着歌声的出现一同燃起,灼热的空气让她差点不能呼吸。

什么声音?

在人群的祷告与呐喊中,维多利娅好像听见了一些不寻常的声音。

一串长长的,陌生而晦涩的咒语。

本该在火焰的遮挡下脱身的玛格丽特,在众人的眼前开始渐渐散作耀目的光点。

比太阳还耀眼。

漫天的火光倒映在维多利娅的眼中,她觉得眼睛有些烧灼的痛感。

可维多利娅不想闭上眼睛,她想再凑近些,找到那奇怪声音的来源。

太亮太刺眼了。

维多利娅觉得自己要看不见东西了。

可,到底是什么?

广场上,路西斯与阿莫尔联手,拼尽全力平息了两种强大魔法碰撞带来的风暴。

路西斯有些狼狈地落回祭台,轻声告诉维多利娅。

“女巫是得神明祝福的女儿,也只有他们得以有幸,能够……和光同尘。”

路西斯的声音也没有了玩笑的意味,话语中带着敬意。

和光同尘?什么意思?

玛格丽特要消失了吗?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在自己的歌声里,连同灵魂一起化成碎片消散。

为什么,为什么每一次都在被欺骗,在自己歌声中消散的无辜生命有那么多了。

为什么,维多利娅以为用歌声来见证玛格丽特阻止一场浩劫,会是在赎罪。

维多利娅以为,只有这一次,她是真的在指引光明。

可是,就连这最后相信的唯一一次,竟然也是骗人的?

玛格丽特要在维多利娅的注视之下消亡了。

又有一个无辜的生命,在她的歌声中消亡,连灵魂的碎片都不再拥有。

是我的歌声会给人带来灾厄吗?

维多利娅从没有哪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清晰的认识到。

维多利娅是有罪的,不详的,给人带来灾厄,毁灭他人的愚者。

到底什么是真的?

到底谁说的才是真话?

到底谁会在乎?

到底什么值得在乎?

神像的眉眼扭在一起,太阳好像落到了地上。?火变成了冰,欢呼变成哀嚎。

维多利娅觉得眼前看到的一切都变得颠倒又扭曲。

“不——!”

维多利娅再也受不了了,她尖叫出声,痛苦地抱着头跌坐在地上,无助发出一声声哀鸣。

一边的杰福目眦欲裂,从祭台上飞身朝那阵快要消散的光点飞扑了过去。

杰福飞扑出去的身影突然被一阵青蓝色的气流裹挟着。

霎那间,从杰福的胸口中掉出了个什么东西,小小的,发着光,慢慢在空中散作了尘埃。

不,不,不对。

不是这样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维多利娅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不受控制的东西正在横冲直撞,胸口泛起的清凉再也不能抚慰她的情绪。

喀嚓。

一声清脆的响声传来。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维多利娅只觉得身边的一切都停了下来。

信徒的呐喊。

火焰的燃烧。

圣歌也停止了,这个世界停了下来。

而维多利娅脖子上挂着的项链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碎成了好几块,光芒黯淡了下来。

结束了。

或者说,就快要结束了。

维多利娅善恶不分,扭曲颠倒的荒唐人生。

维多利娅忽然觉得脸上一阵冰凉。

下雪了。

她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黑色的。

整个格伦比目光所至之处都被笼罩在这场黑色大雪里。

火焰好像也是冰凉的。

就连神明的降临都被这场黑色的大雪席卷,雪落满神像,刺眼的光芒被逐渐掩盖。

在黑色的大雪里,一股莫大的悲伤笼罩了维多利娅,她几乎是不自觉地落下泪来。

她抬手看了看。

指头上沾着的泪水,是红色的。

呼啸的黑色大雪,不知道是谁的悼亡诗。

“维多利娅……维多利娅……”

颤抖的声音,是谁在呼唤爱人的名字?

————

“雄狮衔着墓碑行走在街头,妖精的灵魂在烈火中燃烧,圣人揭下愚者的假面,红色丝线连接起蔷薇与笼中的夜莺,权杖与王冠,腥臭的血液交缠,咏叹调响起,赞者降下黑色大雪;咏叹调停歇,格伦比永夜————”

格伦历504年的仲夏祭典上,杰福用玛格丽特留下来的胸针,使用了一次“悼亡诗”。

那是森林女巫独有的浪漫,每当重要的人故去,森林女巫施展悼亡诗,在无人注意的角落,为已故之人降下黑色的雪花,延缓时间。

以诗歌,以大雪相送。

格伦比从没有过这样的大雪。

雪停之后,格伦比陷入了永夜。

那狂热的,让维多利娅感到恐惧的阳光,再也没有出现在格伦比的上空。

那天的仲夏祭典上,夜莺泣血,天使打碎神像。

她们不再关心胜利,杀戮与征伐。

路西斯,这个无数次在暗夜中向维多利娅伸出双手的天使,在仲夏祭典,在正午,在阳光下与维多利娅相拥。

信徒的嘶吼是吃人的野兽,要把维多利娅吞噬殆尽。

可路西斯穿越千万跪拜的信徒,站在了维多利娅身边,牵起她的手。

那一天,堕天使路西斯,打碎了整个基罗帝国最最宏伟的一座神像,半个圣殿广场变为废土。

路西斯抱着维多利娅,带她离开了格伦比。

维多利娅想起了自己和路西斯的第一次谈话。

那时还是圣殿执事的路西斯就曾经说过,他想要毁掉那座神像。

只是没想到,最后诺言的实现,是因为这个。

自从那次祭典,维多利娅注视圣光在崩溃情绪的裹挟下留下血泪之后,她的眼睛就看不见东西,也受不了强光照射了。

看不见也好。

人心黑白难辨,维多利娅的前半生,空长了双漂亮眼睛,不也什么都看不清吗。

眼不见为净。

干脆懒得找医生,维多利娅拿条白绸蒙住了眼睛。

维多利娅不愿意再看见,路西斯也没有勉强,只是经常买各种各样的白绸送给维多利娅。

路西斯轻轻拉着维多利娅的手,覆在他的眼睛上,让她仔细抚摸,感受着自己眉眼的轮廓。

他说,以后,路西斯就是维多利娅的眼了。

那天的祭典上,维多利娅一直戴着的那条钻石项链碎了。

那一刻起,维多利娅比谁都清楚。

没有时间了。

维多利娅很快就会变得恶疾缠身,早早离开这个世界。

其实早点离开也好。

这么一折腾,维多利娅确实没有了什么继续生活的心力。

她只觉得疲倦,虚无,绝望。

可是每当自己习惯性地拉起路西斯的手,维多利娅又会觉得,要是能多活一阵就好了。

还有很多话没有告诉他,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和他一起去。

至少,还没有亲口说过一句爱。

说起来,在维多利娅与路西斯之间,一切似乎都很自然。

她们自然而然相遇,他自然地放走了她,重逢后自然地留在她身边,自然地带她了解他的秘密。

拉手,拥抱,跳舞。

自然而然的用那根红线把她们连在了一起。

可,应该说一声爱的。

应该告诉路西斯,维多利娅明确的心意,而不是什么都不说,只暗戳戳地拴根红线就完事。

离开了格伦比后,维多利娅和路西斯一起去了很多地方。

南方四季如春的城镇,蔷薇爬了满墙的院子,她们遇到了一位流浪画家。

画家兴致勃勃地让二人站在花墙下,为她们画了一幅肖像。

开满鲜花的山谷,风吹过的时候,花朵齐齐弯腰,像个在鞠躬的绅士。

路西斯像那些花一样,朝维多利娅弯下了腰,亲吻她的手背,邀请共舞。

盯着被亲吻的手背,维多利娅抿了抿唇。

“路西斯,或许你爱我?”

听到维多利娅的话,路西斯似乎站直了身子。

他拉过维多利娅的双手,一只放在脸颊边,一只覆在眉眼。

“我也这么想,毕竟我只和爱人共舞。”

“那上次仲夏夜——”

“我只和爱人共舞。”

维多利娅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正色道:“没错,路西斯,我的爱人。”

她们牵着手走过高山,草地,森林,雪原。

当自由的风暴让人觉得无法抵御时,维多利娅的身后总有个人在托着她,告诉她。

别怕掉下来,我会接住你。

仿佛维多利娅从不是笼中的夜莺,从不是无依的浮萍,而是自由的风,是风暴本身。

维多利娅对路西斯提起过,说自己曾在极寒小镇的一家糖果店打过工。

“糖果店老板?听起来很不错。”

“糖很好吃。”

“那就是不怎么赚钱的意思了。”

她们约好在环游结束后,随便找个地方开一家糖果店。

她们约定了很多事情,似乎谁都不愿意提起,有些约定,注定是无法履行的。

现实情况从不允许维多利娅对未来这么乐观。

项链碎掉之后,维多利娅的生命必然短暂。

可她没想到这么短。

死亡来临的时候,与路西斯的环游之行还没过半,她们刚行至一个南方的小镇。

很奇妙,一切是有预兆的,维多利娅都能感受得到。

维多利娅越来越没精神了,一天里只有四五个小时是清醒的。

有时是傍晚,有时在凌晨。

不知道维多利娅每天什么时候醒的路西斯恨不得在她身上挂个铃铛。

为了当维多利娅有动静的时候,路西斯能第一时间感觉到。

路西斯当然知道维多利娅每天的昏睡意味着什么,每天抓着她清醒的时间,嘴里不停地念念叨叨。

就像是要把未来几十年的话都一次性说完给她听。

维多利娅以前还没发现,路西斯这家伙话唠起来还有点烦人。

毕竟自己真的对今天的报纸几个铜币一张不感兴趣。

维多利娅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她没什么后事要交代,对这个世界也没什么话好说。

唯一有些舍不得的就是面前这个唠唠叨叨的人。

维多利娅干脆很少说话了,安安静静坐着听路西斯从笑话讲到神话,从报纸上的新闻说到一些基罗帝国流传甚广的轶事。

死亡真正来临的那一刻,维多利娅有预感,她感觉平静甚至轻松。

那是一个春天,有风,刚结的花苞落了满地。

靠在路西斯的怀里,维多利娅感受着眼前真实存在着的大好春色。

“有点可惜……还有那么多地方没去过呢。”

“有什么可惜的,我替你看呗。”

谁也没有说什么“你不要死好不好”之类的话。

面对离开,面对意料之中的离开,她们都表现得很坦然。

平静的接受,连遗憾和伤感都坦然。

维多利娅望着手腕的位置。

那里有着那条从路西斯的手腕延伸出来,融进维多利娅手腕的红线。

“对了,你还没告诉过我这是什么呢。”

“这么久了才想起来问?”

“所以是什么,能直接从手腕里伸出来。”

“堕天使的鲜血凝结的丝线,系上了就永远不会松开。”

“我死了也不会吗?”

“也许会吧。”

“那也不怎么灵嘛……”

路西斯垂着脑袋没有吭声,半晌,才哑着嗓子开口。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哼的那首歌……”

“怎么了?”

“能再唱一次给我听吗?”

自从那次祭典之后,维多利娅再也没有唱过歌了。

什么歌都会让她想起自己歌声中命运诅咒般的灾厄降临。

维多利娅再也开不了口了,仿佛已经失去了歌唱的能力。

可听到路西斯的话,维多利娅忍不住回忆。

第一次见面啊,是什么时候呢?

噢,想起来了。

《咏叹蔷薇的夜莺》。

那是个满月的晚上,维多利娅带着引诱地朝他歌唱,咏叹那朵蔷薇。

路西斯穿着一身红衣服,半个身子沐浴在光明下,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里。

看着站在面前的路西斯,一向能被光明吸引的维多利娅,怎么也挪不开眼睛。

维多利娅清楚记得那时路西斯的反应,他的表情,他说过的话,他朝她笑。

“很好听,像只小夜莺。”

路西斯歪了歪头,眨眨眼睛,笑着开口。

“那以后就叫你小夜莺了。”

从那时候起,笼子就被打碎了,神像也是。

谢谢你,我的爱人,谢谢你在月色下朝我伸出手。

我爱你,我的爱人。

我爱你为我鼓起劲风,爱你坚定在我身后,爱你做我的眼睛,爱你撕裂善恶难辨的扭曲世界,照进一束光来。

爱你做我荒唐人生里最离经叛道却最赤诚的信徒。

这是天外来音,是神明恩赐的悲悯。

我的爱人,路西斯。

-The End-

当时写小夜莺的时候很感兴趣的话题是“在不自知的情况下背负了无法承担的命运时人该如何自处”

她的故事不算是答案,在乎的人就会痛苦,可在乎的人才有机会幸福。

希望大家喜欢,欢迎阅读,感谢收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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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维多利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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