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片雪落了下来。博彤感受到了一丝独特的冰凉,她抬头,天空阴沉刺目,在彤云密布的半空中,她看到了几片飘飘扬扬的雪花。
她停下了脚步。博嘉也停下了脚步。
宋夫人感觉到了儿子的远离,回头一看,看到了几片雪花。
下雪这样的事情,向来只有少年人为之心动。常平伯回头看了看女儿,转头见妻子还想拽博嘉,笑着让她松手,“今年的第一场雪,就让孩子们看一看吧。”
博嘉十七岁了,他不愿意的时候,宋夫人根本拽不动,丈夫的话其实给了她一个台阶,但她还是嗔了丈夫一眼:“这么大冷的天,跟着发什么疯?”
常平伯呵呵笑着,搂着妻子,走进了正堂。
雪下得很快,酝酿的时候很漫长,可一旦开始,马上就轰轰烈烈起来。隔着纷扬的雪,博嘉看向博彤。
她站在雪中,鲜艳又清冷。
鲜艳而清冷,一如她刚刚看向母亲的眼神。
寒冷终究刺入了他的心。他忽然忍不住向博彤走去,然而雪越下越大了,如同一层又一层永远掀不完的帘帷,始终将那个面容隐藏在雪后。
博彤看着那个身影,雪下得很急,如雨滴一般接连不断。她看着那个身影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却在他即将走到自己面前时,迈开脚步,走进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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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里温暖如春。人一进来,身上的雪花立即化为了无形。侍女们端着铜盆,绞好了毛巾,捧到了两位小主人身旁。
博彤仔细洗着手,博嘉擦脸的动作也沉稳而优雅。这一刻,看着他们,尽管心中仍存着对女儿的愧疚,常平伯仍然满心都是欢喜得意。
宋夫人去吩咐安排下人准备晚餐去了。堂上,常平伯叠声让侍女们端上茶水和干果点心。“都饿了吧?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会儿就吃饭。”
也许是被堂上的热气所烘烤,博彤的情绪莫名好了两分。她拿着一块糕点,忽然想起了庶弟博礼。
“阿礼呢?”她问。
今天这场家宴,常平伯并没有喊博礼,正好屋外纷扬的大雪给他做了最好的掩护。“雪太大了,他人小,就别让他冒雪过来了。”
博彤不同意:“就算下雪,也该先问过他愿不愿意来。若是他愿意来呢?”
说着她喊冬青,让冬青带着人去找博礼,“就说阿姐回来了,问他想不想来看看我。”
冬青应声。常平伯向来拗不过女儿,博嘉更从来不在这些事上多话,偏偏刚刚走回来的宋夫人听到了,立即加了一句话:“说他大哥也回来了,大哥很挂念他,让他来见一见。”
博嘉把手里的糕点重新放回了盘子里。
宋夫人用手背试了试茶盏的温度,给丈夫端了一杯茶,以女主人的姿态,在常平伯身旁坐了下来,闲听父女二人说话。
博彤说起了千秋节的盛况,说起了阿姐和她的两个孩子,说起了姑姑和姑父一家,也说起了都护城的种种景致。
尽管在都护城时,时不时就要和姑姑争吵几句,但此刻说起,博彤脸上还是带出了笑意。
博嘉听着,嘴角也浮起了笑意。
听到妹妹,妹夫和王后侄女都好,常平伯很高兴。只有宋夫人似笑非笑,见丈夫笑得开心,意味深长地看了丈夫一眼。
常平伯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看了看正沉静微笑的博嘉,咳了一声,向博彤问道:“你哥去了之后,你姑姑有没有带你们入宫?”
堂上的笑声淡了下去。博嘉皱眉,正要说话,博彤已经开口。“没有。”她说。
宋夫人变了脸色,正要开口,就听博嘉说:“我总共就去了几天而已,哪里有时间入宫?”
这话一听就是说给他母亲的,因为语气里有一种不耐烦。
这种说辞当然哄不过宋夫人,可常平伯忽然恍然大悟:“时间确实太赶。幸好你们走得早,不然就被风雪堵在路上了。”
屋外纷扬的雪为常平伯这句话做了最好的力证,宋夫人只得作罢。博彤淡淡看了宋夫人一眼,转过了目光。
冬青进来禀告,说礼公子到了,常平伯很高兴:“赶紧让小公子进来。”
堂外,一个穿得圆墩墩的小身影迈过门槛,走了进来,这就是博彤的庶弟,博礼。
博礼今年七岁,五官很好,就是长得瘦。大概是刚刚在风雪里走久了,猛然来到温暖的室内,被这热气熏得有些懵,一时似乎竟连行礼的事都忘记了。
博彤见他穿这么多,有些看不过眼,正要起身,博嘉已经起身走过去,牵住博礼,走到正座前,对博礼说:“给父亲和母亲行礼。”
博礼终于反应过来,行了一个礼,又转头说了一声谢谢大哥,然后看向博彤,脸上露出笑容:“阿姐~”
博彤笑着把他拉了过来,捏了捏博礼的肩膀,问“怎么穿这么多?”
博礼有些懵懂,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其他人更不可能搭话。博礼是跟着他亲生的妈一起住的,穿多穿少自然由他妈操心。
可博彤实在太知道家里这点事了,她本想质问宋夫人是不是没给博礼准备过冬的大衣服,转眼却看到父亲正带着一点讨好看着她,心里终究一软。她转了语气,让博礼坐在自己旁边,“等会儿我给你一个礼物。”
博礼很高兴,乖乖应了一声好。宋夫人看着她们姐弟,无形中炸起的毛慢慢平复下去,吐了一口气,转过了头。
博彤命人把礼物抬了上来,这其中有姑姑准备的,也有她自己买的。送完了姑姑的,她接着把自己准备的两份礼物亲手一一送了出来。
常平伯高兴非常。宋夫人接过锦盒,说了一声多谢大姑娘,就把盒子递给了身后的侍女。博彤又从冬青手上拿出大小两个锦盒,放在了博礼的手上,“给你的礼物。”
常平伯是个感性的人,也是个非常记人好的人。女儿出门一趟,还能记得给自己准备礼物,这让他心中热流涌动,感动不已。宋夫人没忍住,看向儿子博嘉:“嘉儿,你的礼物呢?”
博嘉神色轻松:“您和父亲收到的礼物,是我和妹妹一起准备的。”
他这句话同时引来了两记目光,一束来自于他母亲。宋夫人知道儿子这句话是故意的,就是成心堵她,不由气得咬牙。另一束目光则来自于博彤,在都护城时她带着博嘉去逛东西市,当时问过他要不要买些礼物,博嘉说不要,原来却在这里等着,她瞪了博嘉一眼。
面对这两记目光,博嘉面无表情,过了一会儿,却在无人注意的时候,以手掩唇,轻轻笑了起来。
听到礼物是两个孩子一起准备的,常平伯高兴地无以复加,看着眼前这兄妹友爱的情形,他一连说了几声好。
这时内院管家上来回禀,说晚饭准备好了。即使对儿子有气,宋夫人还是立即起身,搀起了丈夫。一家人向侧厅走去。
回家的第一顿饭,虽然席间难免还是感受到一些绵里藏针的时刻,但总的来说,博彤吃得很高兴。
窗外大雪绵绵,窗内红泥暖火,这样的场景会让人自动过滤掉所有杂质,只留下最温暖的感受。
吃过饭,兄妹三人起身告辞。宋夫人忽然想起博嘉身上还是那一身精瘦的衣服,忙令人去取一件丈夫常平伯的毛衣服,“外面雪大,穿上衣服暖和点!”
可博嘉只作没有听见,他接过侍女手中的雨伞,头也不回,护着博彤和博礼,三人一起走入了大雪之中。
二人先把博礼送了回去,然后转身向博彤的院落走去。雪簌簌地落着,打在伞上发出噗噗声。没有风,风早就过去了,此刻上天唯一的事,就是下这场雪。
在博彤院子门口,博嘉把伞交给了冬青,“进去吧。”他看着博彤说。博彤拢了拢披风:“你也走吧,雪这么大,早点回。”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走进了院子,博嘉一直站着,直到大雪淹没了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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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住处时,博嘉毫不意外地看到了母亲。宋夫人正站在屋檐下张望,见儿子顶着一身雪走进来,心疼不已。
“衣服也不穿就走,你到底在急什么?”一面说,一面拍着儿子身上的雪。
博嘉任他母亲拍打,雪拍完后,径自走到里间换了衣服。宋夫人见他披着一件大氅出来,说:“现在知道要穿大衣服了?”
博嘉充耳不闻。宋夫人也不生气,叫人把一件新的大毛衣服拿了过来,“这是新做的,你试试看。”
博嘉看了一眼,想起了另一件事:“只给我做了吗?博礼有没有?”
之前在正院,博彤说博礼衣服穿多了时,宋夫人心里就忍了一口气,此时儿子再一问,那股火气砰一下就冒了出来。
“你如今是横竖看我不顺眼。一件衣服,你也来挑我的错!”她越说越气苦,拿手帕捂住了嘴里的呜咽。
博嘉默默坐着,没有劝慰的意思。但一个做儿子的,终究无法无视母亲的哭泣。他站起来,走到母亲身边:“您总说让我自己把自己当成博家人,摆出博家大公子的款。如今我做到了,我关心弟弟,您却又觉得我在挑您的错。母亲,您到底打算让我怎么做?”
在宋夫人哭时,捧着衣服的大丫鬟已经带着衣服,领着所有人退了下去,把这一室内堂留给了母子二人。
宋夫人的呜咽哭泣声不停,却渐渐低了下去,只是仍不肯放过儿子。
“你不过是看博彤那丫头问了两句,才故意这么问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
博嘉无奈,他走回来,重新坐下。
宋夫人放下了手帕,刚刚的哭泣染红了她的颧骨。
儿子不应声,做母亲却依然满腹怨怼:“你对她这么上心,她又怎么对你?你刚刚记了名,不辞辛苦大老远去接她,她却连说一声带你入宫都不肯。这就是目中无人,不把你看在眼里。”
“她不知道我记名这件事!”博嘉打断了母亲的话。
宋夫人半点不信。而且,“就算她不知道,那位丞相府的夫人也不知道吗,可她又是怎么做的?她们姑侄二人,就是一贯的眼高于顶!”
“母亲!”博嘉终于忍不住了,“您到底想干什么?”
看着儿子写满指责和不赞同的目光,宋夫人愣住了,甚至有些惊愕:这是她的儿子?这就是她拼死也要带出来的儿子?
她忽然悲从中来。
“阿娘为你拼死拼活,为你百般打算,你就这么对我?!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当初我不如不带你出来!”
博嘉看着母亲,露出了奇特的神色,他沉默良久,轻声说:“我倒真宁愿当年您没把我带过来。”
还能有什么比这句话更叫人灰心,更叫人愤怒?宋夫人愤然抬手,想一个巴掌扇下去,可她抖着手,却始终没能落下去。
空气很安静。博嘉就这么站着,静静看着母亲。宋夫人终于一败涂地,她大哭一声,一甩衣袖,转身离开。
博嘉沉默坐着,看着面前冷掉的茶盏,发起了呆。屋外,雪仍簌簌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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