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彤的屋子保持着她离家前的原样,温暖而雅致。从屋外走进来的那一刻,她有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走了很远,才终于回到这里。
被褥熏过了,带着淡淡的温暖的香气。洗漱后的博彤躺在里面,睡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最安心的一个觉。
雪持续下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上午才略有停歇。上午博彤在屋子里指挥丫鬟重新摆放归置带回来的东西,忙到一半,她父亲过来了。
接到禀告,博彤迎了出去,“您不是派人来说雪大,让我不要去正院,怎么您自己又过来了?”
常平伯笑呵呵的,牵着女儿的手走了进来。“昨天在家里窝了一天,来走动走动。”转头一看,问:“你在归置屋子?”
博彤说了声是,让冬青把东西原样放下,去倒茶来,又让人加碳,把火盆拢到父亲脚边。
常平伯是男子,不那么怕冷,看到碳,问:“昨晚睡得还暖和吗?如果不暖和要记得说。”
冬青把茶端了过来,博彤亲手接过,放在了父亲的手边,说:“我知道了。您呢?您过来是要和我说什么事?”
常平伯没想到女儿把话题推进得这么快,有些迟疑,几次张嘴,却始终没能说出一个字。
博彤静静看着父亲,忽然开口:“您是想说博嘉记名的事?”
“你...”常平伯没想到女儿一句话就道破了自己的来意,一时失语,“你姑姑和你说了?”
博彤摇头:“不是姑姑说的,是我自己猜的。”
她静静看着父亲,向来宝光璀璨的眼睛仿佛布满了云翳,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父亲,我能问一句,您到底为什么愿意接受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是因为爱屋及乌吗?”
爱屋及乌这句话让常平伯的脸色变了一下,他急忙辩解:“彤儿,我没有忘记你母亲!”
博彤没有说话,目光平静。在这样的目光中,常平伯的脸渐渐涨得通红。
常平伯年不过五十,长年的醇酒肥膏却已经臃肿了他的身躯。博彤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个高大强壮的人,可现在,一双眼睛总是略带浑浊,脸上是被酒肉浸泡出来的红白色,总是带着一丝讨好的笑,在继妻和女儿之间左右为难。
幼年记忆里那个高大精神的父亲形象已经远去很多年了,可他仍然是她的父亲。想到这里,博彤忽然有些想哭。
女儿难过,常平伯更难过,他连声哄着女儿,让女儿别哭,声音里满是无可言说的心酸。
博彤转过头,好一会儿才说:“您能告诉我,到底是为什么吗?”
常平伯没有说话。每个决定之所以成为决定,背后总有许多原因,这些原因牵扯着许多人,让人顾此失彼,无法周全,更无法说个清楚透彻。
他只能不断说着博嘉的好,试图说服博彤接受博嘉。
“嘉儿是真的待你很好。这次去接你,是他主动请缨要去的,他说这么长的路,还是要有个家里人才能放心。彤儿,我知道你不喜欢他,可你......”
“我没说我不喜欢他!”博彤终于忍无可忍,“我只是不明白,他再好,终究没有您的血脉,您难道丝毫不介意吗?”
脚下的炭火色彩鲜红,屋外,雪渐渐地又下了起来。常平伯无从逃避,露出了最深的颓唐。
“我介意啊,可谁叫我没有长子呢。”
博彤的脸白了。她是长女,却不是长子。
雪簌簌的落着,寒气终于透过缝隙,渗透了进来。在弥漫的寒气中,博彤慢慢开口:“您想要一个长子,所以您接受了博嘉,哪怕他和您没有半分血缘关系。”
常平伯打起精神,为女儿解释改姓记名的意思:“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我给他改了姓,记了名,从宗法上说他就是我博家的人了。”
他又为自己的眼光打包票,“你放心,我仔细考察过嘉儿的品性,他不会对不起这个家的。”
博彤闭上了双眼:父亲始终没明白她的意思。
“您可知道,记名之后,您要托付给他的是什么吗?是爵位,是家产,您难道就没有半分...”
常平伯误解了女儿的意思,连忙保证:“你放心,不管是谁袭爵,将来你出嫁,你的嫁妆阿爹一定不会少!”
“我说这些不是担心我的嫁妆!”博彤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常平伯愣住了。看着愕然的父亲,博彤也顿住了,电光火石之间,有什么东西在她脑中忽然贯通,她忽地全然明白过来,她紧紧抓住桌沿,只觉得自己真是可笑。
屋里一时安静非常。
“我知道了。”博彤终于慢慢开口,“说到底,不论是家产还是爵位,都是您的。自然是您想给谁,就给谁。”
所以她才永远无法和父亲说到一个点上去。她不知道父亲在想什么,父亲也不明白她到底在争什么?毕竟,不论谁袭爵,给她的那份嫁妆都不会少。
常平伯真正慌乱起来:“彤儿,不仅仅是这个原因。就像你姑姑说的,咱们都该未雨绸缪,不能坐吃山空.....”
然而博彤什么都听不下去了,她无言起身,独自坐到了炕上。
看着女儿的背影,常平伯张了张嘴,却无声而沉重。
****
雪一连下了两天,第三天早晨,今年的第一场雪才真正结束。这几天博彤一直没有出门,她低落而消沉,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团在炕上。
雪停了,下人们出来扫雪,终于扫出一条路来时,黄夫人来了。
黄夫人是博彤的庶母,博礼的亲生母亲。听到禀告,博彤站了起来,跟在冬青后面进来的黄夫人见状,忙上前拦住她:“小娘子坐着吧,不要起来,免得跑了热气。”
然而博彤坚持站了起来。黄夫人没拦住,露出又感动又不好意思的表情来。
黄夫人很年轻,不到三十岁,长着一张典型的高昌女子的脸,大眼,浓眉,宽颧骨,高鼻梁,皮肤不怎么透亮,有一种地黄花一般的美。虽然已经在府里生活了这么多年,但她仍不太习惯,尤其后来宋夫人嫁进来,她更有一种手足无措。
黄夫人不好意思上炕,博彤拉着她坐了下来,冬青将捂被盖在黄夫人的腿上,黄夫人看着丝制的亮面被盖,感受着那柔软蓬松的触感,笑着夸道:“这捂被真好看。”
博彤笑了笑,没有说话。黄夫人搭了几句话,渐渐尴尬起来:“小娘子是不是怪我现在才来?”
“我其实早就想来,可总觉得不好意思。小娘子,我辜负了你的期望。”她大大的眼睛里写满了羞愧。
跟着姑姑去都护城之前,博彤曾特意嘱咐过黄夫人,让她带着博礼多和父亲亲近亲近,然而黄夫人试了一次,就被宋夫人挡了回来。后来博嘉开宗祠记名,黄夫人更是到了当天才知晓。
她当然生气,不过后来还是自己把自己劝好了,可现在面对博彤,她心底涌起了一股深深的愧疚。
朴实和愧疚是不能一起出现的东西,博彤猝不及防,被一股辛辣冲开了鼻端。她垂下头,几乎不敢看黄夫人。
“不要这样,真正该觉得抱歉的是我,我当时不该去都护城。”
她当时应该留下来。她应该想到,宋夫人等的就是一个她离开的时机。是她转身先走了,是她没坚持住......
黄夫人同样难过,却轻轻拍了拍博彤的手,微微笑着,仿佛一朵风沙中的地黄花:“小娘子不要难过,其实不论争不争得赢,我们母子的日子都很好,都不难过。这不,上午正院才给礼儿送了一件大毛衣服过来,又送了两条皮子,说让我看着做一条风兜。小娘子你看,伯爷和正院还是记挂着我们的。”
她微笑宽慰着博彤,她不知道,也没有想过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她只是凭着本能的善良,感恩自己所拥有的,并竭力试图安慰博彤。
泪水沁出了眼底,博彤紧紧闭上了双眼。
黄夫人走了。博彤仍坐在堂上。身下很温暖,烤得腿脚热烘烘一片,可她的后背一片冰凉,寒冷仿佛渗透了她的五脏六腑,让人情不自禁的微微颤抖。
****
黄夫人走后,冬青带着人收拾茶碗,窗纸印出外面的雪光,明晃晃一片。博彤垂首而坐,一动不动。
博嘉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景象。炭火温暖,暖香弥漫,可博彤垂头坐在锦绣堆里,孤独而沉默。他慢慢顿住了脚步。
一些记忆开始和眼前的景象重合,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看到了那张脸,委屈,隐忍,倔强,含着泪光。
仿佛一记重锤,博嘉的心忽然就撞到了胸腔上,他几乎颤抖,他忍不住俯身,他想要蹲下来,想要握住博彤的手,然而一个声音从他身后传了过来:
“大公子?”
冬青端着茶进来了。
博嘉慢慢站直了身体。
冬青没想到,就在她沏茶的时候,大公子过来了。既然来了客人,手上这杯茶自然是先奉客。冬青端着茶,问:“大公子,奴婢把茶给您放桌上,可以吗?”
“可以。”博嘉嗓音沙哑,头也不回。
冬青放下茶,见博嘉没有转身到桌前落座的意思,不禁略有担忧,欲言又止,可见博彤一直不说话,她只好又退了出去。
茶烟袅袅,很快混入到弥漫的香气之中。博嘉终于可以慢慢蹲下来,握住了博彤的手。
博彤的手纤长而冰冷。
“怎么了?”他问。
博彤没有说话。
“是黄夫人和你说了什么吗?”博嘉又问。刚刚进院子前,他看到了从这里走出去的黄夫人。
博彤终于有了反应,她转头看着博嘉,喉头冰凉,问:“你来做什么?”
博嘉不想让她岔开话题,可他仍然回答了她:“父亲说,看看天晴,让我们明日或后日,去一趟大伯家。”
博彤没有反应,博嘉也不再说话,仿佛此刻他所有的任务,都只是为了温暖那双冰冷的手。
博彤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博嘉的手上。这是一双很宽大的手,指节修长而分明,干燥而温暖,他轻轻摩挲着自己的手。她看着这一切,忽然说:“博嘉,我讨厌你。”
博嘉的动作瞬间停顿,随即又恢复了正常,他握着这双手,说:“我知道。”
“我不想让你记名。”博彤又说。
“我知道。”博嘉说。
博彤摇头:“你不知道。”
“我知道。”博嘉看着她,加重了语气,“我说过,如果可以,我宁愿母亲没有把我带过来。”
博彤笑了。这个世界,真是荒诞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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