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笙调整了一下,然后还是斩钉截铁道:“不治。”
“掌事!”七八名子弟异口同声,辞笙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楚寒山的子弟整整齐齐地站成两行,颇有不医治就绝不离开的架势。
辞笙愣了愣,继而道:“你们爱站着就站着吧。”说完,她再不回头,大踏步离去。今夜有雨,再加上这十一月的寒风,她倒是想看看,他们是真有义,还是假有情。
夜雨如期而至,风中夹杂着细小的雨丝如冰刀一般刮在他们身上。这些连二十岁都不到的少年已经冻得嘴唇发乌,甚至开始发抖,但他们没想过要走。
远远的长廊下,辞笙的心竟有了些悸动。
望眼夜枫所在的房间,昏黄的烛光映在夜尚的脸庞,显得无比的沧桑。偶然间,辞笙竟发现夜尚白日里还乌青的鬓角居然生出了些许白发。他在水盆里润湿了毛巾,拧了拧,轻轻擦拭着夜枫的脸,仿佛在清理最后的遗容。奈岚初也在,默默地为夜枫和夜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夜枫就那么躺在床上,辞笙是亡灵,她看得见,夜枫的魂魄和□□之间已然有了间隙,挺过今夜恐怕难了。
“你看见没,楚寒山的子弟还在雨里站着呢。”辞笙微微闻声看去,两个弈扶士徒结伴而行,似乎并没有发觉辞笙。
“我听说楚寒山那边已经有人偷偷准备后事了。”另一个士徒说道。
“这么快?不过说到底掌事为什么不愿意救夜大公子啊?”
“你小点声,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议论得好,莫叫人听了去,又得一顿训。掌事的脾气你还不知道?”
说是小点声,可辞笙听得清清楚楚。
后事?
辞笙突然感觉有点茫然。雨打的院里的棕叶咚咚作响,两个士徒渐行渐远,院落里显得格外冷清。
辞笙不怕死,因为每天黄泉路上的死者无数,她自己也体会过;可是她害怕的是将死之前的无助和寂静。
若有一天,自己与夜枫在冥界遇见了,那又是怎样的情景?
她突然发现,自己不太想在冥界看见夜枫了。
他烦死人了,还是留在人间吧。
她走进了房间,敲了敲门。
“夜掌门。”辞笙轻道。
夜尚回头,虽然他的心里很沉重,但处于礼貌还是向辞笙微微颔了颔首。
“您这是?”
“落叶终究是要归根的。”夜尚低声道,“这几日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们等下便启程回楚寒山。”
辞笙微微眨了眨眼,思量片刻。“如果说,我可以为夜枫医治呢?”
余音未落,夜尚和奈岚初站了起来,他们失亮许久的眼睛里似乎又有了星光。
辞笙走到夜枫身边,单手扶起他的身子,另一只手迅速在他身上点下几个穴道,再狠狠地在背上一拍,夜枫的嘴里竟自觉吐出一口鲜血来。辞笙见已有成效,便将夜枫向床上一放,起身拍了拍手说,道:“我这一掌可保他三日平安,您二位随我来大堂,我既已答应医治便不会反悔,但有些事情还是事先说明白了的好。”
大堂内充斥着一股浓浓的姜汤味,楚寒山的弟子淋了雨,弈扶湾的士徒正一个一个给他们擦头发。
“夜掌门,奈大少主,要我救夜枫可以,但我有几个条件。”
“请讲。”
辞笙转了转手中的茶杯,“第一,楚寒山任何人不可在我的意见上有分歧。”辞笙心里很清楚天无二日土无二王这个道理,若楚寒山的人总是和她观点不和,那夜枫的病是治不好的。
“……好。”
“第二,楚寒山任何人不可探望,但你们可以留下一人照顾夜枫,不过若是那种打不的骂不得的就算了。夜掌门和奈少主不妨利用这段时间查出伤害夜枫的真正凶手。”
“我正有此意。”这件事夜尚一直放在心上,只是想等夜枫好些再去纠察,辞笙这样一来虽然给他心生牵挂,但确实给他争取了不少时间。
“第三,若是夜枫他自己不愿意配合,那就莫怪我到时候叫人将她退回去了。”
“最后,我希望不要将此时宣扬,我不喜欢麻烦。”
“好!我楚寒山定当遵守诺言。”
后夜。府外。
楚寒山的人挑着灯打着伞走在弈扶湾的青石板路上,雨滴落在伞上,滚了下来,悬在伞沿继而滑道地上,溅起一片细小的水花。
“夜尚兄。”前方亮着一盏灯笼,站着一个穿玄色风衣的人,还有一个直系随生替他撑着伞。
“城主。”夜尚向奈晟安行了一礼。
“爹。”奈岚初也行了一礼。
“如今没有旁人夜尚兄不必见外。”奈晟安时常去楚寒山与夜尚讨论武功研习法术,关系极好,闲暇之时便以兄弟相称,“这几日一直不在沁灵城中,岚初送来的消息我也是刚刚得知,故来看看夜枫,夜枫可有所好转,夜尚兄你怎么出来了?”
“多谢城主兄关心,幸有弈扶湾府中高人相救,高人性格古怪,不喜打搅,所以只好遵从她的意愿了。”
“高人相救?岚初说夜枫是灵脉尽断,是否是真?”
“不错。只可惜我无能为力。”
“嗯?此话何意。”
夜尚又把有关楚寒山的事说与了奈晟安。奈晟安见夜尚提到这里神情黯淡,便岔开话题“先是蒋渊九一事,又是夜枫一事,最近的沁灵不是很太平。”
“是啊,那些歹人的动静是有些频繁了。”
“不错,是太频繁了。”
“城主兄,天色已晚,还是早些和岚初回沁灵城罢。”
夜尚目送着奈晟安和奈岚初离开。对于他们父子夜尚常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奈晟安和奈岚初与普通的父子毫无差别,甚至可以说是父子关系的榜样。但他也是做父亲的,他感觉他们之间隔着一层东西,描述不清,说不上来。但愿是自己多想了。
次日。夜枫的床前摆了一张屏风。
“秦桑,你去把他的衣服脱了,把这件换上。”辞笙递给秦桑一件质地轻柔的衣服。
“啊?”秦桑结果衣服,心里嘀咕,不是医者不分男女吗?虽然他不是医者,给一个陌生男子换衣服,他还是很难为情的。
“要你去你就去,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难不成要我去?”辞笙冷冷地瞪着秦桑。
“我来我来。”一旁的另一个人道,正是昨天在院里和辞笙辩驳的那个楚寒山弟子,莫筠。
“你还是先把你背后的衣角理好了再和我说照顾你们家夜公子吧。”辞笙看着莫筠还折在里衣里的衣角道,“你家掌门怎么让你一个刚满十三岁的小屁孩来照顾人?还有你秦桑看着我和他做甚,去换啊。换好了赶紧出去到后院的药房里按这个上面弄好。”辞笙说罢在桌上放了一张药房,用一盏茶杯压着。
“那我干嘛呢?”莫筠道。
“你就站这,我要什么你递什么,可以吗?莫筠小朋友。”辞笙眯了眯眼道。
后院的药房里,草药的味道附在人的身上。念笙抓了一把草药放在戥子上,然后又向里抓了些,念笙从小和辞笙一起长大,医术多多少少还是懂些的。
“念笙你也在。”秦桑拿着药房走进来,念笙没回应他,这个药房里显得静悄悄的。
秦桑垂了垂眼眸,看着药方,然后从柜子里拿了些草药。
这个药房上说的好像是要研磨吧?秦桑想了想,在桌上拿了一台药辗子,他从来没有碰过和医药有关的东西,于是只要他一磨动碾子草药就顺势被拱了出来,秦桑便连忙从桌上捡起来,这样一连弄了好几次,也不见得槽中有半点粉末。他有些手忙脚乱了。
“啪。”一只手按在了药辗子上,“不会弄就不要动。”念笙侧这脸冷冰冰地道。
秦桑有些窘困,退到一边,沉默了片刻,轻声道:“念笙你我之间是否有些误会?”
念笙微微颦眉,转过身来,秦桑立刻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妥,结巴道:“不不不,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我的意思是我这个人记性不太好,有的时候言行也不怎么过脑子,若有那里无意中伤害到了你,希望你不要太在意,或者你可以说出来的。”
秦桑啊,你到好,一碗孟婆汤下去,什么都忘了,如今还能在这里大言不惭地说无意。
念笙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别的神情,幽幽开口:“没有。我对你只是单纯的不喜欢。”
“为什么?”秦桑对念笙的话很迷茫。
“没有为什么,我念笙喜欢一个人不需要理由,不喜欢一个人更不需要理由。你明白了吗?”
秦桑听得入了神。明白了吗?他好像明白了,细细想来又好像不明白了。或许以后会明白的。
“还有,请记住,你,是一个随生,我,是湾主的妹妹,你我之间是有着很清楚的尊卑关系的,所以,请你道我一声四小姐,而非我的名字。”念笙一字一句,含沙射影。
一席话毕,念笙心里暗自想道:现在这个语气,从今往后,他应该是对我有多远离多远了。
莫筠不知辞笙医治夜枫花了多少天,辞笙一次也没有跨出院子,也不让别人进去。莫筠一直守在门口,他也不记得过了多少天,只知道在这期间外面下过三场雨,天过三次晴。
他没有心思跟弈扶湾的士徒去玩,只是每天坐在夜枫房间高高的门槛上,时不时向里张望。外面又下起了雨,而雨落的声音愈发感到困倦,辞笙伏在床边,头靠在自己的手上,她睡着了。
就这样,静静的,不知睡了多久,知道她手上感到一丝隐隐的温热。
辞笙挺直了腰板,半睁着眼,继而睡意完全消散,最后瞪大着眼睛气鼓鼓地盯着仍然不省人事的夜枫,似乎眼中透露出来的怒火马上就可以焚烧眼前这幅皮囊。若问为何,只因此时,夜枫的手正紧紧地牵着辞笙的手!
说真的,长这么大,除了苍梧和她那师父外,还没有那个男子碰过她的手。这个人谁给他的胆子!
辞笙企图从他手中挣脱,却不想一时间没施展灵力的她竟被牵得无法动弹?
他哪来的这么大劲?
莫非他醒了?这个问题一闪而过。不可能啊,药效期还未过,夜枫不会有意识。但总不能一直这么牵着吧?
辞笙体内灵脉涌动,一道灵力流入之间可是又退了回去。辞笙无奈叹气。就依夜枫如今的状况,怎么可能受得住灵力。
现在的辞笙真的很想踹夜枫两脚。她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她看着夜枫的脸。不愧是修真之人,生得白净,遗传了他父亲一般的仙风道骨,但又不同于夜尚那般服气餐霞,倒是有几分人间烟火的气息。若论起容貌,辞笙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长得好看的那一类。
只不过,如今,两箸清露沿着他的眼角划过,滚落在枕塌。
辞笙靠近了些。
他,哭了?
夜枫哭得很平静,嘴角仿佛又牵起一丝苦笑。
“非……”
辞笙狐疑地皱了皱眉头,非,非什么?
“非青荷……”
青荷?他梦见什么了?
辞笙依稀记得师父说过,重伤之人在昏迷时总会做着同样的梦,也许是最害怕的事,最无法释怀的人,亦也许预示着将来。
夜枫就那样牵着,辞笙能感受到他的感觉。那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痛和无助,从他的心转到她的指间,再从她的指间传进她的心。
忽然,辞笙挺直了腰板。
“干嘛呢?走开走开,这该死的红尘气息。”辞笙自言自语道,然后用另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脸,转身从一旁的桌上取出一根银针,二话不说地扎在夜枫手背上,夜枫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
辞笙出了房间,细细算来已过六日,夜枫挺过了最危险的时候,再趟个一两日便能醒。浮生也已经离开了十五日,说来也应该回来了。
正如辞笙所料,浮生所乘的船只早已驶入了南土境内,茫茫的海也变成了不宽不窄的河道,四周逐渐热闹起来,形成了水市。
“再不出一日便可到达弈扶湾,你打算做什么?将不问所看到的告诉你的父亲和哥哥吗?”
“嗯。毕竟这不算小事,未免太猖狂了些。我觉得这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你有没有注意到那些人再对我下手时有些迟疑,但很快便打消了。迟疑说明他们知道我的身份,而打消迟疑则说明他们不想让我爹和哥哥知道,故杀我灭口。况且他们还能认识明舟,尽管明舟在家里不受待见,可是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贵族公子哥。所以说这是沁灵和不问联手策划的,而且他们任何一方,其背后的势力一定都不容小觑——对了,你还会再去一趟涵虚湾吗?你去那里究竟有何事?”
“不过一些有关家族的陈年往事。”浮生轻声道。
家族?她的家族吗?那个不复存在的家族吗?奈枯荣欲言又止。
“此番同行一直欠你一句多谢,多谢你在冰洞的时候拉我一把。不然我现在也不会与你坐在同一条船上。”浮生又道,这一次,发自肺腑。
一声多谢从浮生口中说出从奈枯荣耳中听见,似乎分量沉重。“我只不过随手拉了一把,而你先是在去时的船上救了我三人一次,再是从那女鬼手中救了战翎一回,后来又同我大闹祭祀场,中途还有太多数不清的小事,凭你的修为完全可以明哲保身,可是你没有。若像你说的那样,我都不知道已经投胎多少次了。不过,怎么说我们俩也算得上是过命的交情了,再说谢与不谢,未免显得有些生疏了。”
奈枯荣看了浮生一眼,又看了看从身侧缓缓经过的水市。他站了起来。
“浮生你看,糖画。”
奈枯荣朝浮生笑了笑,像是一道亮眼的清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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