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霁在建源府的这几个月,修防洪堤、挖泄洪道,安抚灾民,四处赈灾,又请医官们为染病的灾民们救治。托他忙忙碌碌几个月的福,秋汛洪涝引发的死伤极低,能保全的房屋和田产他都尽力去保存了。
建源府的一切逐渐步入正轨,接下来只需让新来的知府盯紧房屋和桥梁的重建、继续疏通运河等事情即可。
连霁初次担当重任,做得比所有人想象得都要好,他表现出的责任心和仁善宽厚等品质不仅让建源府的百姓们对他多有赞扬,消息传到豫梁后,就连原本坚持要让连霁出家为天下人祈福的王贲诸人都哑了火。
身在皇宫的太子和圣人更是替连霁感到高兴和骄傲。眼见建源府的事情告一段落,圣人特地派人给连霁书信一封,信里先是赞扬连霁治水有功,不负众望,再是说年关将近,催连霁办完事后早点归去豫梁,他和太子都盼着与他相见。
连霁却回信说了自己不能立即启程回去的事情,并说自己这回不需要任何奖赏,只希望圣人能看在他辛苦治水的功劳上,让他在外再待几个月。
圣人允了。
于是韶玉养好伤,准备告别连霁出发去穰陵时,一推开门,就看到了堵在门口的连霁。
“建源府的事情忙完了。”他说,“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
韶玉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问:“我说不让你去,你会怎么做?”
连霁假装思索,实则早就有了答案:“会跟在你身后,保持一个能看见你、又不会打扰你的距离。”
韶玉叹气:“你都有打算了,还装模作样问什么?”
连霁抱起脚边正欢快地打圈的琥珀,笑着一本正经道:“琥珀最近太闹腾了,你去忙你的事,我替你带着它,好不好?”
琥珀哼哧哼哧,兴奋地汪汪两声,
韶玉听得唇角微扬:“我不介意你带它先回豫梁。”
连霁把琥珀放到韶玉怀中:“琥珀不会同意的。它最亲近你,根本没法离开你。”
被韶玉接过,琥珀在韶玉怀中扭了扭,仰头眼巴巴地看着韶玉,眼睛水汪汪的。它现如今被连霁一日三餐地喂养,毛发顺亮,眼睛和鼻子都圆圆的,一动不动地看着韶玉时,的确勾得韶玉心肠柔软。
她嘴上小声笑骂一句“笨蛋琥珀”,手中却把琥珀搂得更紧。
连霁看在眼里,努力让自己不要显露出计谋得逞的满足,轻声问韶玉:“那你和我一起坐马车?天气寒冷,你大病初愈,不适宜骑马。”
韶玉也不想再喝药了。她想起一件事,抱着琥珀准备出门:“那我先得把我之前在马场买的那匹马退了。”
连霁跟上她的步伐:“我和你一同去。”
虽然很遗憾做不出这笔生意,但马留下了,原本韶玉给钱也只需要退回一半,因此马场主人很爽快地答应了韶玉退马的需求。
离开白水镇那日清晨,连霁跟着韶玉去和秀姑一家道别。
在韶玉养伤的这段时间,盼夏姐弟没少去韶玉身边玩耍,对他们来说,韶玉待的时间已经比他们预想的要长太多了。是以这次分别,姐弟俩都没哭鼻子。
分别前,盼夏搂住韶玉的脖子,和韶玉咬耳朵:“超级无敌大善人漂亮哥哥私下和我问过不少姐姐的事情呢。”她古灵精怪,嘿嘿笑个不停:“我和娘亲都看得出来,他很关心你哦!”
韶玉假装淡定地松开她:“小孩子家家,这不是你要想的事情。”
盼夏不知道从谁那学会了挑眉的本事,把两条眉毛挑得和两根蚯蚓似的,古怪又好笑。
韶玉和连霁都被她逗得噗嗤笑出声。
道别完,两人离开白水镇。
毕竟是随韶玉走,连霁一路十分低调,对外只宣称自己是从豫梁来的普通商人之子。他聪慧机敏,从盼夏秀姑那里猜到一点韶玉的处境,又特地挑了两名武功高强的侍卫。
他做的事情韶玉看在眼里,也曾想过要不要干脆把姐姐和顾家的事情告诉他,但每次话到嘴边,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这毕竟是个很漫长的故事,不仅牵扯到她和姐姐阿莺的过往,还牵扯到严世景、长公主、顾家诸人,太过复杂遥远,要从何处说起呢?
想不好怎么说,那就不说了。幸好连霁给她足够的包容,她不开口,他便也不追问。他只是一直陪在韶玉身边,沉静且耐心。
每当意识到这一点时,韶玉就无法不对连霁感到感激。
十日后,韶玉和连霁终于到达穰陵。
一行人找了家环境不错、位置便利的邸舍入住。
当日,韶玉率先找去了王月娘家的商队,和领队相见,向他夫妻报了平安。
领队担忧地问:“姑娘后来有再遇到危险吗?”
韶玉隐下那些凶险的事情,微笑道:“没有了。我有些福气,之后再没遇到危险,一路顺利地来到穰陵。”
领队上下打量,见她看起来与在豫梁时没有太大差别,只人略微瘦了些,放下心来,笑道:“那就好。如此我也算对得起小裴大人的托付。”他问韶玉:“来年春天,我们要再去豫梁,姑娘要随我们一起回去吗?”
韶玉不愿再发生上次的事情,将他们牵连其中,自然婉拒了。
次日,韶玉独自一人找到穰陵最大的威远镖局。她拦住一位从门口走出的健壮镖师,请求镖师带自己去见总镖头林昌德。
镖师有事急着去办,忽然被一个陌生姑娘拦住,表情瞬间变得不耐烦,不客气地冷笑:“你是哪来的丫头片子,我们总镖头岂是你想见就见的?”
韶玉揭开帷帽上的面纱,低声解释:“是长公主引荐我来见林总镖头的。”她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引荐信在这里,你拿去给林总镖头看就是了。”
长公主?长公主怎么会和他们镖局有关系?
镖师疑心韶玉诈自己,但思来想去,实在不敢相信韶玉这么个年轻姑娘会愚蠢到拿长公主的名头来骗自家总镖头。
他收了轻视之心,让韶玉在大门口等待,一脸狐疑地拿着引荐信进去了。
门口时不时有人进出,见韶玉戴着帷帽站立,都投来好奇的目光。大约两刻钟后,那位先前进去的镖师总算再次出来了。
他目光复杂地看着韶玉,神情严肃许多:“……走吧,我带你去见总镖头。”
林昌德年岁五十过半,国字脸,浓眉深目,头发虽半白,但身材健硕,皮肤黝黑,右脸有一道刀疤,不苟言笑时看起来颇为骇人。
他手中拿着长公主写的引荐信,纸张展开,大拇指摩挲了下信角,看着韶玉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审视和打量。
半晌后,他眯起眼,质疑:“长公主说你是青鸾的亲妹妹?”
韶玉摘下帷帽,眸光坚定:“是。”
总镖头又问:“叫韶玉?”
韶玉点头:“姐姐取的。”
林昌德不说话了。
他注视着韶玉,面皮绷得紧紧的,看着韶玉的眼神复杂而深沉,透着某种韶玉现在难以明白的情感。他嘴唇微张,似乎想要对韶玉说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没说出来。在韶玉讶然又愤怒的视线中,他猛然起身,将引荐信撕个粉碎,冷冷道:“就当你从没来过。你走吧,别再管顾家的事了。”
她冒着被杀的危险来到穰陵,不是为了听这话的!
韶玉看着飘落在地的碎纸片,又急又气。见林昌德板着脸要离开,韶玉迅速起身,拦在门口。日光下,她的眼眸因怒火出奇明亮。
“正因为长公主和我提过您,说您是顾将军的义弟,或许对当年顾家的事情知道一二,我才主动来登门拜访。”韶玉难掩失望:“难不成您也觉得顾家人会通敌叛国?如若不是,您舍得看顾家人继续蒙冤受屈,看姐姐和阿莺就这么死去吗?”
林昌德被她逼得停住脚步。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韶玉,额头青筋跳动,双目圆睁,怒意腾腾:“你以为你是谁,敢来我的面前教我做事?顾家的事情,轮不到你这么个黄毛丫头来插手!滚!趁早滚!!惹火了我,谁来我都照打不误!”
林昌德早年从军,上过战场杀过人,后来开了镖局,走南闯北一辈子,一身凶悍气质可让小儿止啼。起先他有意克制,韶玉只当他是一威严老人,此刻他怒气勃发,韶玉直面他的呵斥,难免悚然一惊,下意识倒退一步。
林昌德呵笑一声,将拦路的韶玉推开,大步出门。
韶玉回过神来时,他已走到十步外开了。她懊恼之余,仍然不肯放弃,固执地跟上:“如果您愿意告诉我当年发生的事情,您想怎么打怎么骂,我都愿意!”
“啰嗦!”
“您不对我说,是不信任我吗?究竟我要怎么做,您才会信任我?”
“青鸾是怎么教你的?她没教你尊老爱幼,只教你死缠烂打了?”
“……”
在韶玉试图跟着同去会见其他客人时,林昌德终于不耐烦地喊来两个身强力壮的镖师,让他们两人将韶玉半拉半拖地赶出了镖局。
大门在面前轰然合上,被推倒在地的韶玉握拳锤了下地,不甘心地站起来。
林昌德绝对知道什么!她愤愤而又肯定地想。
可是,既然他知道什么的话,为什么不和她说?他究竟是有什么顾虑?
韶玉虽然想不明白,但这不妨碍她每日坚持早起去镖局门口递拜访信。
天气一日日变冷,韶玉穿的衣服越来越厚,可直到天上飘起雪,林昌德也没有再见韶玉一面。
韶玉见不到林昌德,倒是通过林昌德这条线打听到一件事——穰陵之乱后,林昌德花大力气买下了顾宅。十多年来,他自己和家人住在镖局里,只派了几名仆役日日打扫和看守顾宅,不让外人进入一步。
韶玉知道后,见不到林昌德,只好捉了一位从镖局里走出的镖师,请他去林昌德面前替她传句话:不见面可以,但她想去顾宅看一看,这总该可以吧?
哪晓得林昌德冷酷无情,回话两个字——不许。
她是顾家的血脉,想去看看亲人曾经住过的宅子,这有什么不许的?
韶玉暗自恼怒,觉得林昌德霸道过了火。她天生倔脾气,打定主意要去顾宅后,一时竟也不想去顾林昌德许不许了,自己去顾宅附近踩完点,然后去寻了一副梯子,将梯子架在墙外后就打算翻墙而入。
她顺着梯子往上爬时,不放心跟来的连霁扶着梯子,表情为难地抬头问蹲在墙上的韶玉:“韶玉,这样贸然进入别人的宅子,会不会不太好?”
“一般来说,这样的行为是很不好。”韶玉认真辩驳:“可是我也姓顾。这里是我的爹爹娘亲和哥哥姐姐曾经住的地方……连霁,我是回家。”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来穰陵的原因,连霁听得一愣,想到她的身世,心瞬间揪在一起。
韶玉道:“你回去等我吧。天气太冷。”
连霁却已是改了想法。他下定决心,在韶玉睁大的眼眸中,居然也爬着梯子上了围墙:“韶玉,我陪你。”
他都上了围墙了,难道要把他赶下去么?
韶玉只好对他再三嘱咐:“你动作小心些,别摔了磕了。”
连霁无奈:“我是男子……韶玉,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两人将梯子搬进墙内,顺着梯子进入顾宅里。
脚方一落地,韶玉的心里就不自觉升起一种怪异的感觉。分明是寻常可见的草地,可她只要一想到这草地或许是姐姐和其他亲人也踩过的,她的鼻子就突然有些泛酸。
将梯子藏在墙角后,韶玉踏出脚步,开始探索这所寂静得过分的宅子。值得庆幸的是,仆役们或许正躲在哪处取暖避寒,因此韶玉这次的行动异常顺利。
连霁始终站在韶玉身后,不近不远地跟着,他不发一言,生怕自己打扰到韶玉。
韶玉去过皇宫,去过嘉茵祖父徐徽的府邸,还去过严府和岑府,真要论起来,她算是见过不少大宅子的人了,理当称得上是见过世面,不该再对一切感到大惊小怪。
顾宅比不得徐府岑府大且阔气,可韶玉置于其中,却忽然如同稚童,开始对一切感到好奇新鲜。她开始看花不是花、看水不是水,会小心翼翼地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发呆,也会伸手触摸挂在某处房间墙壁上的长弓,等看到堂屋挂着的顾将军的亲笔题字后,更是半晌没走动路,情不自禁双手负在身后,仰头呆呆看了许久。
她在想什么,现在又会是什么心情?连霁很想知道,但他没有问出口。
天气越来越冷,风从袖口脖颈钻进。
连霁站在门口,侧头去看屋内的韶玉。
这一看让他愣了神。
里屋似是顾夫人曾经的居处。
韶玉站在梳妆台前,面前是一个竹篮,竹篮里摆放的是几件未完成的绣物。其中最显眼的,是一件未完成的属于婴孩的绯红小衣。小衣针脚细密,布料柔软,布料正中央绣好的虎头憨态可掬,别有一番可爱,足可见制作之人的用心与情意。
韶玉捧着这件小衣,怔怔看了许久,然后缓缓地低下头,神情懵懂地用侧脸去轻贴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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