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不用我送你回去吗？太太。”
桂犹豫着开口，眼前的女人跟平时相比明明没有丝毫变化，但仅仅过了一下午的时间，她在他眼里忽然就变成了什么易碎的玻璃制品。
好难有实感啊。
当年接受「发小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偷偷娶了老婆」就花费了他很长时间接受，现在又有了孩子，哪怕那个孩子甚至尚未成型，无声无息地潜藏在母亲平坦如旧的小腹中，但那的的确确存在了——
他们三个中承担最多苦楚的那个人，如今亲友相伴，妻子双全，马上就要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生活。
真好。
他由衷为他的朋友感到开心。
“之前和你说的话，希望你认真地考虑。”桂正色道，“太太，请相信银时，也相信你自己。”
她有口难言，该怎么和他说明她所立身的地方与他们相隔甚远，又要怎么解释给他听，告诉他她所忧虑的从来不是简单的经济或者教育问题……
她的人生，是行走在钢丝之上，随时可能坠入无底深渊啊。
“我知道了。”她点头，视线飘向病房内虚弱举牌说「恭喜」的伊丽莎白，面色不由得莞尔，“假发先生就请留在这里照顾好伊丽莎白先生吧，他比我需要陪伴，记得多喝点盐水，肠胃炎的人需要及时补充电解质……也许外星生物也是如此吧。”
“不是假发是桂啊……”桂叹口气：“好吧，回去的时候注意安全，太太。”
她往外走了两步，最终还是回头看向桂：“请别和银时说我已经怀孕了。”
桂沉默两秒，面带忧虑地望向她：“真的要这样吗，太太。”
她对他笑：“无论如何，这个消息也该由我亲口告诉他才对。”
离开医院时，太阳已经落山。
曾经无数次路过却并未细心留意的景象，此刻却格外灿烂瑰丽，她站在医院门前抬起头认真凝望那被暮光染成橘红色的高楼大厦，以及远方山麓中渐渐沉下去的落日——
这是她第一次带她的孩子看夕阳。
她能够让她的孩子出生，亲眼看到这一幕吗。
她有这个资格吗。
心重重一沉，她低下头，不再去看天边。
她也不知道就这样走了多久，思绪越飘越远，注意力分散到迄今为止二十多年的各个分支。
身为坂田纱和的她，和身为薰的她，这两个单拎出来乍一看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居然占据着同一具身体。
杀人的手和救人的手，享受生活的灵魂与惊弓之鸟般的灵魂，如此割裂地融合在一起。
她忽然想起，已经快一周没给胧写信了。
胧也没有催，上次来信的末尾，他批语问她写那么多无关紧要的废话是不是想竞选芥川奖。她医院里收了什么样的病人，她老公搞出什么糗事，还有她发现了哪家便宜好吃的餐厅，他一点兴趣都没有。
没办法，她就是这样一个喜欢记流水账的人呐，所见所闻即所得，全部的喜悦与烦恼都打包封箱寄给他，把她眼里的世界尽可能绘声绘色描述给他看。
这样就算他也看过。
她要做八咫鸟大人的眼睛，这是儿时就立下的誓言。
有了这个孩子，她还能继续平衡两边吗？
天照院，会允许她继续掩耳盗铃地生活下去吗？
医生说，打胎要趁早，越晚越危险，当然，要是想把孩子生下来，也要从现在开始注意身体认真保养。
就不能……让她在两边徘徊着一拖再拖吗？
在想什么啊，她自嘲地笑了，怎么会有这种好事。
过十字路口时，刺耳的刹车声猝然响起，她被吓得浑身一抖，回过神时发现真选组警车与她双腿距离不超过二十公分。
她居然下意识地护住了腹部。
“喂！”土方从车窗探出头来，嘴里的香烟随着说话一抖一抖的，“想被撞飞吗？”
她如梦初醒，慌忙地对土方鞠躬道歉：“抱歉！抱歉土方先生！”
“嘁。”他冷眼扫视她，“魂不守舍得，坂田太太，你不知道过马路要看路吗？”
“真是对不起！”她九十度鞠躬，“我刚刚在想事情……”
“……算了。”土方瞥了眼后视镜里空荡荡的街道，又见天色渐沉，最近街上不太平，同心的案子上报到了真选组，现在就堆在后座，“回万事屋吗？”
她点点头：“是。”
土方拉下手刹，解开安全带翻身到后座把文件全数推到座椅的一边：“上来吧，正好顺路，我载你一段。”
车厢内混杂着烟草味与些许奇怪的酸臭味，她也是怀孕后才发现的，原来自己的嗅觉器官可以如此敏感。
土方发动车子，仪表盘映出一闪一闪的红光，起步的瞬间她就一阵晕眩，强忍几秒受不住，匆忙降下车窗对着流动的风喘息。
“我车技有这么差？”土方看到那女人惨白的脸色，手指不自觉敲打着方向盘缓缓降下车速，“还是说刚才车里押了几个攘夷志士留下味道了？”
她弱弱地回答：“也许是……攘夷志士……吧……”
闻言，土方把四个车窗降到底，对流风霎时间把车内冲刷干净，她好受些了，坐稳后朝驾驶座道谢：“谢谢您，土方先生。”
“啊，不用谢。”他头也不回，“从居酒屋里抓的人，那帮混蛋在我车里吐得昏天黑地，没来得及洗呢。”
“是这样吗……您真是辛苦了……”
土方把手伸进口袋掏出包新拆开的万宝路，指尖一点就打开盒盖弹出根新的烟，他叼在嘴里：“开着窗通风呢，我抽根烟没问题吧。”
“那个……”她指尖陷进真皮座椅纹路里，声音很低，“可以别抽烟吗？”
他没太听清：“哈？”
下定决心后，她稍稍抬高音量：“我怀孕了，抱歉……”
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刺耳的悲鸣。土方整个人撞向方向盘，警笛按钮被误触，巡逻车顿时在暮色里叫个不停。
“哈？？？？”土方瞳孔颤动，“怀孕？是我理解的那个怀孕吗？真的假的？”
她垂眼看向手提包，那里装着新鲜出炉的孕检报告单：“嗯，真的，所以麻烦您这段路稍微克制一下，真的很……”
“啊啊啊啊啊抱歉！”土方手忙脚乱，又因为刚才刹车太急，安全带触发紧急模式，他被困住原地不能动，急躁地拔出安全带插扣后立刻从怀里掏出那包万宝路丢出车窗外，“是我对不起您我真混蛋啊这破烟盒越看越讨厌为什么要出现在我身上啊三二一走你——————”
烟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惊起一片落地觅食的鸟雀。
接下来的路程，土方开得比刚拿到驾照的新手司机还谨慎，车速全程保持在三十码之下，路边骑四轮自行车的小朋友都对他投以鄙视眼光。
“那个……坂田太太，你坐车是不是不舒服啊，我这个车现在实在是脏的不像话，要不我把车停在路边然后扶着你回去吧，可恶步行也会消耗体力，要不我背你？”
“不用不用！”她比他还惶恐，两个人口中敬语一个赛一个地多，“您肯让我搭顺风车已经是万分感谢了，实在不用太麻烦！！”
“你男人也真是的……”土方没有烟可以抽，焦虑得不行，“这么热的天，又快傍晚了，就让你一个人这么大大咧咧地出门吗？”
提及丈夫，她心跳猛地加快：“不怪他的，他还不知道我怀孕了，今天下午，嗯，刚刚才查出来的。”
“是嘛……”土方偃旗息鼓，姿态也渐渐放松下来，干咳两声后，目光透过后视镜看向她，“恭喜啊。”
她扯扯嘴角：“谢谢。”
车内一时陷入沉默。土方专注地盯着前方的路，等红绿灯时余光却瞥见她若有所思的侧脸。
“太太，怎么怀孕了心情看起来反而很糟糕啊。”
“诶？有吗？”她强打精神，立刻挤出笑容，但过于刻意反而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我就是……有点突然，一时间没法接受，乃至于……有些紧张。”
“喔。”土方语气是难得的柔和，“新手父母都是这样的，放轻松一些，太太你的话肯定会是个非常出色的母亲。”
“是么……”她看着自己的肚子，“谢谢您。”
警车停在万事屋楼下时，土方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沓礼金：“这些是真选组的随礼，交情一场，太太，请收下吧。”
她瞠目结舌：“什么时候准备出来的啊！不是一直在开车吗！未免也太会办事了吧土方先生！”
土方微笑着摇摇头：“拿去吧，生育很费钱的，给孩子或者自己买点蛋黄酱补充补充营养什么的……”
她嘴角微微抽搐，额头流冷汗：“这个不用。”
“用的。”土方真诚道。
“这个真不用。”她斩钉截铁。
“《大江户养生报》说了，经常吃蛋黄酱的小孩头脑发育更完全，考上江户大学的概率是普通人的十倍。”土方正色到让人甚至怀疑他是演的。
“绝对没有这种医疗数据吧！”纱和绝望地试图唤醒他，“而且真选组不是只能看magazine吗！”
不容拒绝，土方坚定地把礼金塞给她：“拿去吧，太太，给孩子的！”
“谢……谢了……哈……”
“有事打110。”土方丢下这句就准备掉头离开。
“土方先生！”她叫住他，隔着车门和他说话，“这件事，麻烦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包括我们家的人在内，可以吗？”
土方完全理解：“你想给他们个惊喜，放心，我不会连这种空气都读不懂。”
“呃……”她已经无力解释，“这么想也行。”
土方摆了个OK的手势，用力对她点了一下头。
于是她带着一笔天降巨款回到万事屋。
进屋后，发现那三个人都不在，定春懒洋洋趴在客厅看杂志，听见她开门的动静后兴冲冲跑到她面前摇尾巴。
她疲惫地摸了摸定春的头，走进厨房，看见冰箱上贴着一张便利签，上边是他那熟悉的字迹：老婆，我带着那俩小的去跟踪任务目标了，晚上可能会很晚回来，不用等我们，早点睡吧。
她居然感到一丝如释重负，他不在家，太好了。
定春一直跟着她，眼睛亮闪闪得。
“饿了吗？”她弯腰要去拿橱柜里的狗粮，却被它轻轻叼住衣角，带着走到客厅。
“你要给我看什么吗？”她问。
但它只是趴在她面前，尾巴摇个不停，一只爪子抬起来搭在她肚子前，然后嗷嗷叫了两声。
她愣住了。
“你是……”她伸手摸它，它一反常态不咬人也不耍横，而是像所有普通的家养小狗一样温顺地舔她掌心，“察觉到了什么吗？”
她有听说过，动物能嗅出人体的变化。
“真神奇啊……明明我自己都不确信呢……”她从包里掏出检查报告，一个字一个字读给它听，它尾巴快摇出残影了，大口大口地哈气，她叹口气，又去摸它，“这么高兴啊，定春。”
它察觉到了她的忧郁，疑惑地歪着头。
“抱歉，定春，不要告诉阿银他们好不好。”她抱住大狗，把头埋在毛茸茸的深处，“我还没有想好，求你了。”
定春呜呜地叫了声。
检查单被她叠得整整齐齐，塞进客厅办公桌抽屉最底层。
以她对她老公邋遢程度的了解，这是个他根本不可能会发现的地方。
做完这些，她又来到卧室，拉开衣柜门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好像就费尽她所有力气，面对着一柜衣服杂物，她坐在原地缓了会儿，找到那个「未来孩子大学基金」盒子，里边所有的钱倒出来，也就万把出头。
平时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的，这次忽然开始生他的气。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难道还真的计划让这个孩子去考什么江户大学？
但该怎么去形容她现在的心情。
她原本还能勉强平衡万事屋与天照院之间的关系，提醒自己坂田太太的身份随时可能崩盘。现在有了孩子，她和他之间就多了一层牢不可破的纽带。
就算以后真的撕破脸站在对立面，这个世界上也有一条流着他俩血脉的生命在。
她和他之间发生的一切，全部变成真实的了。
而那个男人怎么还能继续没心没肺地去打小钢珠啊。
她现在很痛苦，他毫不知情。
恨死他了。
如果这个孩子真的生下来的话，她要怎么去面对未知的前途呢。
他能健康长大吗，他会夭折吗，他会变成流浪的孤儿，吃不起饭穿不起衣服吗。
考不上江户大学无所谓，家里蹲死宅也无所谓，仅仅是成为平庸的普通人这一点，对她而言就是天赐的奢侈了。
她抬手想擦掉眼泪，却发现今天的泪水格外多，怎么擦都擦不干。
还好他不在家。
这样她就可以一个人去处理一切。
只是……
她取出一件他的旧衣服，抱在怀里。
这个混蛋。
她好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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