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知道她怀孕了，会是什么反应呢。
回家路上，她不禁反复想象那个画面。
他吃过太多苦了，也失去了太多人，是命运不忍，才把她和大家推到他身边，给他重建起完整的家园。
这会是他现存于世仅剩的血亲。
最深的亲人。
一想到这点，她就觉得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他那么信赖自己，尽己所能把所有能给她的都给她，忠诚于她，守护着她，能够遇到他是她这辈子最感激上天的事——
可她要对他做什么啊。
如果必须要结果掉这个孩子，那她一定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才行，偏偏她这点事都做不好，让那么多人知情。
倘若事情败露，他从别人口中知道自己曾经有过一个孩子，被她杀死了，那她该怎么面对他。
不是面对他的诘问，她知道，是要面对他的自责。
那个男人，绝对会把所有过错包揽到自己身上，然后将她视为受害者。
她怎么能这样对他。
站在万事屋楼下，她抬头看向楼上的招牌，视线化作双手，一遍又一遍地在「万事屋阿银」这几个字上抚摸。
门开了，凯瑟琳从屋里走了出来，隐约还能看到他的身影，白色云纹底的袖子在门框里若隐若现。
“凯……”她在楼梯间与凯瑟琳擦肩而过，后者视线不受控制地瞟向她肚子，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还是贴着墙快速地跑下楼了。
奇怪。
“老公？”她把包挂在玄关，“凯瑟琳是来收租的吗？”
他从厨房探头出来：“回来得好早。”
“啊……”她也走进厨房，刚想扯谎说是临时换班，就被眼前垒出有一人高的箱子震惊到说不出话。
而他正忙着把和牛装进冰箱，单开门冰箱显然不够用，他用力塞才把抽屉塞进去一半。
“这是……”她瞠目结舌地看着这堆东西，有牛肉有鱼虾，还有些高级超市才会卖的新鲜蔬果，最旁边堆了两箱奶，一箱坚果套装，都是贵牌子，“老公，你去抢劫了？？”
他擦了把汗，无语道：“你就这么想我？”
她不用算也知道这一堆要花多少钱，脚边的螃蟹甚至都是活的，个个有碗口大小，她弯下腰好奇地去摸，结果被一只螃蟹夹住手指。
“你真是……”他把她的手救出来，含进嘴里吮了两下，“疼吧。”
“好疼……”她茫然地看向他，“这是什么情况，我们家不会中彩票了吧。”
“我倒是想。”他说，“是楼下老太婆送的。”
她心中骤然升起一股不安的情绪：“……婆婆送的？为什么？”
他转身看向她：“这句话我原本打算拿来问你的，却被你抢先一步。老太婆说叫你多吃点补补身体，还特别叮嘱我不许跟你抢，别说我，神乐都不行。”
她感觉一滴冷汗直直流过后颈，登势婆婆的出发点是好的，但能不能别出发，她现在还站在起跑线旁，时刻准备往后跑呢啊！
见她神色怪异，他的怀疑更增添了几分。
“纱和。”他握住她的手，“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告诉我实话。”
“啊？”她脑子一片空白，只得现编理由，“为什么要这么说，啊……可能是我之前教婆婆下载LINE，所以她给我送谢礼吧。”
“少来！”他压根不吃这一套，“她那德行才干不出这么好的事呢，要是给她手机下个软件就能得到这么丰厚的报酬，那我也不开万事屋了，专心致志给她当男仆不好吗？纱和，你……”
他声音越发低沉，抓着她的手也情不自禁加大力度：“你……是不是生病了。”
她稍微放松了些：“肠胃炎嘛，你不是知道了。”
“真的吗？”他抬眼平静地看向她，这份审视叫她无法抬头，“肠胃炎不是应该少食多餐，清淡饮食吗？她这样未免反其道而行之，过分地小题大做了吧。”
“我……”她挑了挑眉，笑着叹气，“我昨天晚上在楼下吃的饭，顺便和登势婆婆聊了聊天，她一直说我太瘦，可能是因为这个吧。再说了——”
她往前走了半步，轻轻捏了下他手指：“登势婆婆的性格你还不知道，刀子嘴豆腐心，什么只让我吃就是幌子，她是送给咱们家的啊。”
他眼神晦暗不明地在她身上游移，刚想开口就被她打断，他只见她松开他的手，转身检点起那堆礼物，从上到下认真查看过后苦恼地抱着手臂沉思：“这也太多了……冰箱都装不下，天这么热会坏掉的，等会你和神乐还要再把这些东西搬下去，看看能不能放在楼下后厨的大冰柜里……唔……这个可以先放家里……老公你觉得呢？”
“都行。”他说，“你定吧，我出力气。”
“辛苦啦。”她笑了，凑近他在脸上轻轻亲了一下，“今天晚上就大吃一顿吧！涮火锅怎么样？我再煎几条鱼，你现在去新八家一趟，叫他带着阿妙来一块吃。”
“你先等一下……”他仍然放不过先前的话题。
她抓着他袖子晃了晃：“快点去嘛，老公，天要黑了哦～”
他没有动，站在原地定定地看她。
良久，他叹口气，抬手摸了摸她头发：“辛苦了。”
“不辛苦～”她送他到玄关，“快去快回哦！”
鱼煎到半熟时，大门被唰得拉开，神乐大咧咧跑进厨房要倒水喝，毫无意外，被此等壮观景象惊到张大了嘴。
“回来啦。”她手上动作不停，回头看了神乐一眼，“先把脏衣服脱下来放到篮子里去。”
神乐乖乖照做，换好衣服后跑跑跳跳到厨房：“纱纱，这是圣诞老人给我们的礼物吗？”
她笑着摇头：“现在是夏天，圣诞老人忙着在南半球送礼呢，咱们家的礼物要再等几个月哦。”
“那这是——”
“别管啦。”她把煎好的鱼倒进盘子里，“总之，我们最近的伙食可以非常好了！”
神乐想拿手去抓鱼肉，被烫到后触电般缩回手指，她无奈地抓着神乐的手去冲冷水：“神乐，吃饭前要先洗手，是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呢，而且菜上桌之前不能乱动，得等着阿银新八他们回来再吃。”
神乐噘嘴：“那那盒坚果我可以拆开吃吗？”
“吃吧吃吧。”她说，“小孩子多吃坚果对脑子好。”
“好耶！”
她看着小女孩兴高采烈去拆礼盒的样子，心中不是滋味。
最近没由来地多愁善感，就算是看见树叶飘落都会觉得难受。生活中一草一木都成了暗喻气息浓厚的指向，而她注视着这个被她视为女儿的孩子，想到从前聊天时提起她的亡母。
神乐说她的母亲是个很好的人，但生了重病，走得早，自那以后她就慢慢变成一个人了。
直到遇见万事屋。
原本她也是心疼她的，是站在亲朋的角度。
此时此刻，她猛地站在了母亲的角度。
如果她真的是神乐新八……甚至是他的母亲，那看着自己的孩子在人世间漂流，该是何种不忍。
如果她的孩子也像她一样从小在杀手组织长大，被当做工具培养，即使有了家庭也随时会分崩离析，一边假装人妻一边干着刀口舔血的绝命活……
如果她的孩子像她丈夫一样儿时在战场上流浪，长大后在战争里失去一切，每天晚上都被噩梦折磨，要靠酒精麻醉自己呢。
当普通人也是危险的，可能死都死得莫名其妙悄无声息。
这个世界，不来才是正确的选择吗。
可也有那么多美好的景象啊，如果一眼都看不到，那也太遗憾了。
“纱纱……”神乐关切地看着她，“你怎么啦，看起来很不开心的样子。”
她甩了甩头：“没有啦，我就是想你这么一个小孩子平时都吃不到什么好东□□自在异乡生活，有一点心疼。”
“哈！”神乐挺直腰杆，灿烂地笑起来，“才不是呢，吃不到肉也没关系，因为我最喜欢吃米饭！而且我不是一个人啊，我有阿银有新八有萨达哈鲁还有你！”
她感到喉咙发紧，伸手想摸神乐的脸，却被门外他和新八的吵闹声打断。那两人像小学生一样互相推搡着冲进玄关，为谁先进门争得面红耳赤。
“不要吵——”
他被新八用力地搡了一把，重心不稳跌跌撞撞眼看就要扑向她。
她下意识避开，他结结实实撞在门框上，疼得眼冒金星。
“抱歉……”她意识到自己居然不敢摔倒，“没事吧……”
“没事是没事，但你这反应也太冷漠了吧！”他揉了揉脑袋，“算啦，吃火锅吧！”
又是熟悉的食物，又是熟悉的站位。
热气腾腾的火锅咕嘟咕嘟冒着泡，雪花牛肉在汤里缓缓舒展。三个人咽口水的声音几乎同步响起。
“阿妙不来吗？”她将几片纹理漂亮的和牛放入锅中，红白相间的肉片在滚汤里渐渐变色。
“姐姐说今晚有同事聚会……”新八的视线跟着筷子移动，话没说完，他的注意力又被翻滚的肉片吸引走了。
硝烟味在沉寂中弥漫，不知道是谁先下的筷子，但战火一旦点燃，前路就是尸横遍野。
她却觉得恶心，生理上的。
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胃里反上来了，像晕车，又比那严重，泛着酸意的浪潮自深处向上翻涌。房间内逃无可逃的肉香味更成为导火索，牵动着体内器官抽搐，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压制。
她放下筷子逃回卧室：“你们吃吧。”
"阿纱姐？"新八疑惑地抬头。
他按住少年的肩膀，默默把锅里的肉平分给两个小的，自己随便夹了几筷子蔬菜。吃完后，他起身进厨房搬起一箱海鲜：“我去楼下寄存点东西。”
神乐立刻站起来：“我也……”
“不用。”他露出标志性的懒散笑容，“碗里的肉我都数好了，别想偷吃啊！”
酒馆里人声鼎沸。他抱着泡沫箱走到吧台：“老板娘，借个冰箱。”
登势头也不抬地指了指后厨。
但他没动。
“纱和到底怎么了？”他的声音有些发紧。
“问我干什么？”登势慢悠悠地擦着酒杯，“我又不是她老公。”
路过的凯瑟琳故意撞了他一下，发出不屑的哼声。
他心中越发混乱：“喂，把人蒙在鼓里一点都不好玩，她是生病了吗，生了很严重的病吗，还是遇见什么问题了，你们这帮人在搞什么啊，情景真人秀吗？”
“说起来，你们结婚的确有很久了吧。”登势自顾自拉回忆杀，“我还记得呢，那年冬天你咚咚咚敲门说要跟我借点钱，我说又要去打柏青哥吗，没钱，去死吧。然后你说不是，是要结婚了。说着，她从你身后冒出来，很有礼貌地和我打招呼，说婆婆您好，我就是坂田银时的未婚妻……啊，真的过了很久呢，总感觉还是在昨天。”
他听得青筋直跳：“这里少年jump不是DC，你演什么谜语人啊死老太婆！”
登势从吧台里走出来，叼着未点燃的烟枪，罕见地露出严肃表情，重重拍了下他后背：“做个能让妻子放心依赖的好男人吧，银时。”
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
回到家，客厅里空着，新八和神乐都在卧室陪她。
他停在卧室门外，侧耳听着屋内窸窸窣窣的交谈声。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飘忽：“……替我谢谢阿妙，不过真的不用……只是有点肠胃感冒……”
新八明显不买账：“但姐姐特地嘱咐要我多照顾一点你，平时洗衣服和打扫的事情尽量不让你去做，还有……”
“没事的……”她轻轻打断，话音未落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干呕声。
定春不知何时踱到他脚边，用毛茸茸的大脑袋蹭了蹭他的腿。银时心不在焉地揉了揉狗耳朵：“你也知道？”
白犬先是点了点头，又迟疑地晃了晃脑袋，眼中流露出矛盾的担忧，那双湿漉漉的眸子仿佛在说：“我知道，但不能告诉你。”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揪住了定春的一撮绒毛。大白狗吃痛地缩了缩脖子，却没有吠叫，只是用鼻子轻轻拱了拱他的手背，像在安抚。
这时房里传来她虚弱却温柔的笑声。
他的手慢慢松开，掌心还残留着几根白色毛发。他突然想起先前她在厨房被油烫到时，也是这样的笑声——明明疼得皱眉头，却还要反过来安慰惊慌失措的神乐。
刚结婚时，他曾经问过登势，什么才是好的丈夫。
彼时他坐在吧台前自斟自饮，登势则站在一旁抽烟。
“娶了这么好的老婆还不知道满足？”
他说他不是不知足，是惶恐。
登势嗤笑一声：“怕什么？怕纱和跟别人跑了吗？你要是继续这么自暴自弃下去这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恶狠狠地干了一杯，认真发问：“婆婆，你觉得，到底要怎么做才是好丈夫。”
“不会抛下老婆在家一个人去酗酒就是好丈夫。”
“啊。”他又喝了一杯，“…………那我远远不到位啊。”
登势抬手就是一记爆栗：“知道自己不到位就别做错事啊！”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种事该如何评定呢？”登势说，“有的人觉得能给妻子买奢侈品就是好丈夫，有的人觉得工作高档，让妻子脸上有光的就是好丈夫，还有人觉得这些都不要紧，最重要的是要顾家……嘛，说来说去，就从做丈夫这一点上，能让妻子感到幸福，自始至终对得起自己良心，就是最难得的了。”
“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啊，银时。”
我不会的。
他说。
说完又呓语般重复了一遍：我不会的。
“知道你不会，所以趁你现在还清醒赶紧结账，一共是——”
他倒头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他在万事屋卧室睡到自然醒。宿醉导致他头痛欲裂，人坐起来了但魂还躺着。
浑浑噩噩飘到厨房找早饭，在冰箱上，他看到了她留的字条，说早饭在微波炉里，记得冲一杯蜂蜜水喝。
他看着那张字条半天一动不动，半晌后，小心翼翼揭下来，攥在手心里。
下楼去结账，登势说她已经替他结过了。
昨天晚上，他醉倒了，登势把他拖到楼上，丢到玄关前，刚准备下楼就听见那位新娘子叫她。
她还穿着睡衣，看到他这样吓了一跳。
登势叫她回去睡吧不用管他，他死不了的。
她问登势他是在楼下喝的酒吗，得到肯定回答后又问他给钱了吗。
登势说没事回头统一算在房租里，她说一码归一码您请等一下。
她转头回屋里取出一沓钱交给她，还说房租等到她发工资了会交齐的。
登势看着她把他扶起来，醉醺醺的男人像瘫烂泥一样靠在自己女人的身上。
“纱和。”
“怎么了，婆婆？”
“那小子能娶到你，真是他的福气啊。”
她笑了：“我才是，嫁给他很幸运。”
他有些难以呼吸了。
让妻子独自逞强，这是好丈夫吗。
说着要保护她这种大话，到头来反倒是他一直依赖着她吧。
哪有这种男人。
她还要多容忍他。
“对了神乐。”她在屋里说，“我这个月绩效要发了，到手之后，我们去拍全家福吧，很高档的那种，咔嚓。”
小女孩闷闷地说：“不要，纱纱，你快点好起来，我不要拍全家福了。”
“傻孩子。”她好像又不舒服了，缓了会儿才说下去，“答应过你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纱纱我可是大人哦。”
他拉开门，故作轻松地把那俩小的支出去。
她被他扶着坐起来，好轻，他想，她真的很瘦啊。
他应该给她喂得再胖一点的。
她靠着他，他身上那股熟悉的甜味叫她安心，连反胃感都有所抑制。
是肚子里的孩子感觉到爸爸在身边吗。
“明天跟我一起再去检查一遍吧，这样可不行，连饭都吃不进去了。到时候该开药开药，该打针打针。”他握住纱和的手腕，指腹摩挲着她凸起的腕骨，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什么，说完，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笑，“你不是说怕一个人检查，这次我陪你去，扎针也不会疼了。”
她深吸一口气，抱住他手臂脸颊贴在他肩上：“已经确诊了为什么还要再去一遍呢，老公，你不会觉得我得了什么绝症怕你担心就不告诉你吧。”
他喉结滚动，犹豫几秒后还是诚实地开口：“想过，但我又相信你不会做出这么幼稚的事情。”
“是嘛……其实是得了胃癌……”
他整个人瞬间僵住，瞳孔骤缩。
看着他这副模样，她“噗嗤”笑出声，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逗你的。”
“这种事也能拿来开玩笑——”
她昂起头，眼睛弯成月牙，甜蜜地望向他：“好爱你哦，老公。你知道吗，我同事也生病了，但她老公根本不会关心她，还说什么升官发财死老婆是男人的幸运这种话，你比他好多了，你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才不是呢，他想。
他没有接话，只是慢慢收紧手臂将她圈进怀里，脸埋在她肩窝，声音闷闷的：“纱和，你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说着，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所以别让我害怕。”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要脱口而出。但天照院的禁令如同枷锁，最终她只是轻抚他的银发：
“我知道，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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