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这件事本身和坂田银时想象的不太一样。
清晨六点半,他猛地从梦中惊醒时,榻榻米上还留着另一个人的余温。厨房传来煎鱼的滋滋声,他趿拉着拖鞋冲过去,看见她系着围裙的背影在晨光中镀着一圈柔和的轮廓。
“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呀?”她举着锅铲回头。
这句话不知为何刺得他太阳穴一跳。
“喂喂……”他抓了抓乱糟糟的卷发,声音还带着没睡醒的沙哑,“阿银我啊,还没有差劲到在结婚这天睡过头吧?”
“那……奖励你一颗小星星。”平底锅里的青花鱼翻了个面,她笑起来,“饭马上就好,先去洗漱吧。”
卫生间的水龙头似乎比平时更吵。
他机械地完成每个早晨的固定流程——撒尿、冲水、洗手,挤牙膏时用力过猛,薄荷味的膏体在洗手池里溅出惨白的斑点。剃须刀划过下巴时,镜子里那张宿醉般的脸正用死气沉沉的目光回望他:眉眼间距比美墨边境线还长的死鱼眼、怎么梳都梳不明白的鸡窝头……
这算哪门子新婚丈夫的造型啊,他盯着自己那张脸,突然很想一拳打碎这面映照真相的镜子。
门外传来她哼歌的旋律,听起来她心情很好。
泡沫顺着水流漩涡消失在下水道口时,他忽然意识到:结婚就是结婚,人不会因为「结婚」而变得焕然一新。虽然这听起来像句废话,但真正体会过的人会知道,这很有哲理。
但奇妙的是——
“老公?”她的声音悠悠传来,“饭好了哦——"
有人愿意在十八岁第一天的早晨,为这样的他煎一条青花鱼。
他十八岁那天在干什么来着?
想不起来了,大概在等死吧。
??人生真是跌宕起伏。
求婚完全是个意外——准确地说,他和她之间的每一件事都像是命运开的恶劣玩笑。
先是误服药物险些丧命,被登势婆婆叫救护车送进医院;接着又因为付不起住院费,半夜偷偷摸摸往消防通道溜。结果刚推开安全门,就被巡房的她堵了个正着。
二人面面相觑,她歪着头好奇地打量他,而他的心脏在胸腔内砰砰乱跳,一半是被抓包的慌张,另一半是因为……她太漂亮了。
年轻的实习护士社会经验不足,似乎并没有发现此男的真实想法,只当他是半夜睡不着出来遛弯。
“这位先生……”她说着就去伸手扶他手臂,“查房时间到处散步找不到人的话,我们会很困扰的。”
“呃……那个……”
她的胸在蹭他胳膊啊!好白的制服啊不是好大的名牌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男人就是这样的贱货,哪怕下一秒就去自杀,上一秒看见大胸美女还是得沿途目送直到彻底消失在视线尽头。
他吞了吞口水,干巴巴地道:“护士小姐,怎么说我也是成年人了,这点自由还是能有的吧。”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她为难地绞着衣角,抬起头时湿漉漉的眼睛像迷路的小狗,“但是……您真的不能回去吗,我这个月已经被护士长骂过四五次了……求您了……”
“我这就回去!!”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钱可以再赚,赌场永远开着,但让护士小姐这双眼睛蒙上水汽的罪恶感——他坂田银时宁愿去切腹!
“太卑鄙了……”他躺在病床上大喘气,“好歹毒的医院……居然有这种核武器……”
轻巧的脚步声停在帘外,她悄悄掀开一角,月光顺着缝隙淌进来:“坂田先生?我看了您的病历……”
“叫阿银就行。”他撑起身子,病号服领口歪到锁骨。
她突然噗嗤一笑,又赶紧捂住嘴:“您真不见外呢。”
他挑眉:“没被骂吧。”
“托您的福~”她从身后变魔术般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这个给您,是楼下便利店的新品。”
他眼睛一亮,却故意拖长语调:“诶——这算不算受贿啊,护士小姐?”
“我姓小泽。”她指着胸前的名牌,指尖在金属牌上轻轻一弹,“叮”一声清响。
“小泽护士……”他拆着包装纸,奶油香气已经飘了出来,“是新来的吧?这种热忱可不多见了。”
“这么明显吗?”她不好意思地绞着发尾,“确实才实习一段时间……”
“家不在本地?”他舀了一大勺蛋糕,奶油沾在嘴角。
她摇头:“在离江户很远的地方呢。”
“小姑娘独自在大城市打拼啊……”他话说到一半突然卡壳。
她的手指触及他唇边,轻轻地擦过那片污渍,动作亲密,却并无狎昵,只是出于职业素养照料病人罢了。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扑通扑通地乱跳起来,心跳声大到他恨不得把它即刻剖出来埋进地底。
“坂田先生是在户籍调查吗?”她略略嗔怪地看向他。
他惊觉自己有些失态,问得太过殷勤了,便连忙赔礼,双手合十求饶,额前卷发随着动作晃了晃,那样子又叫她发笑:“我看过您的病历了,真是不小心啊,都是大人了怎么还能像小孩子一样把药弄混呢,这多危险啊。”
他倒是无所谓的样子:“都长得差不多,要么圆滚滚的要么扁塌塌的,谁记得清啊。”
“这可不行。”她认真地注视着他,语速放缓,声音轻柔,“您瞧您,吃错药了难受不说,还要花大钱住院,多得不偿失啊。从今以后一定要记住了,该什么时候吃,一次吃几粒,还有哪些药是相克的千万不能混着吃……您有在听我说话嘛!”
“啊?哦!”他如梦初醒地清了清嗓子,视线却黏在她胸前晃晃悠悠的护士表上,“不用讲敬语啦,大家都是同辈人。”
“可是坂田先生看起来比我年长呢。”她很乖的样子。
“喂喂,是在说我面相显老吗?”他故意板起脸,“护士小姐你几岁啊?”
她故作高深地竖起食指晃了晃:“不可以打听女士的年龄哦。”
一个月后,当他在情人旅馆的卫生间里吐得昏天黑地时,终于为这句话付出了惨痛代价。
在他头痛欲裂地给裤子拉拉链时,她背对着他穿自己的衣服。
“所以……”他提着裤子的手在发抖,“你刚才说……十七岁”
背对着他系内衣扣的少女动作一顿:“……嗯。”
他眼前浮现出《Jump》编辑部寄来的腰斩通知书,这已经不是K点的问题了,是□□啊!
“十十十十七岁?!!”他瞠目结舌,“那你怎么还喝酒啊!”
“你管我呢!”她难得地没了好脾气,眼圈泛红透着委屈,先一步穿好了衣服往门的方向走,“反正你……反正……就忘了吧!”
他伸出手想叫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脑子里乱得要命。
我会对你负责?开什么玩笑,逞英雄的话是小孩说的,大人还要继续过日子啊,他连自己都养不活,拿什么给人家未来?
手指慢慢蜷缩回来,而她已经拧开门把,逃跑似的消失在走廊暖昧的灯光里。
退房时前台的话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那位小姐已经结过账了哦。”
切腹吧,他想。
她没给他切腹的机会。
两周后,他坐在万事屋的沙发上,感觉肢体不受控制已然石化,冷汗顺着后颈流个不停。
她那句轻飘飘的宣言化作无数回音,在他颅腔内反复炸响:
「我好像怀孕了」
「怀孕了」
「孕了」
「了」
他的沉默被她当成拒绝,得不到回应后,她站起身,影子从木地板上缓缓剥离,对他鞠了一躬。
这次敬语用得比初见时还要疏离百倍,尾音微微颤抖:“抱歉,是我冒昧打扰了,您当我没来过吧。”
“给我站住!!”
身体比大脑先动了,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少女的脉搏在他掌心内跳得飞快。
“我会负责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仿佛有千斤重物从胸腔里轰然坠落,阳光变得刺眼,他余光扫到墙角堆着积压几天没扔的垃圾,还有散乱的啤酒易拉罐——
但来不及细想了,他视线灼灼,坚定地重复了一遍:“……我会负责的。”
他原本说即刻就去区役所登记的,她却摇头,说她年龄还没到呢。他只觉得天灵盖被人重重锤了一记,禽兽啊禽兽,老师就是这么教你的吗?
——等等,好像也没有哪节课堂教过「如何处理酒后乱性导致未成年少女怀孕」这种课题?
都怪天人啊!要不是天人把老师抓走了,他现在至少能拽着老师的袖子嚎一句“救命啊这该怎么办”。
她看不出他脑子里乱七八糟在想些什么,但神色已然缓和许多,月光般的温柔重新漫上眼角,只是指尖仍似有似无地摩挲着腹部的位置:
“而且……说不定是误会吧……虽然验孕棒是……但还是要去医院检查一下……”
那他能怎么办,只能都听她的。
去医院的路上,他游魂般跟在她半步之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她的贴身保镖。
这可不行啊,他天马行空地想,还没结婚就这副德性,真领了证怕不是要变成歌舞伎町随处可见的窝囊丈夫——每天缩在居酒屋角落喝兑水啤酒,被熟人调侃时就干笑着解释“老婆管得严”。
他又开始斥责自己□□那根乱出鞘的刀了。
“银时先生。”
她仍走在他前边,声音轻飘飘地传进他耳朵里,听见她叫他,他立刻三两步追上去,手掌本能地护住她后腰:“怎么了?不舒服吗?”
她低着头:“……我没有要强迫您的意思,如果您不情愿——”
他一愣。
几秒后他哈哈大笑,把她搂紧了,将自己的脸颊贴在她的脸上蹭着:“说什么傻话!我家老婆可是歌舞伎町第一美人!不知道多少混蛋在偷偷羡慕阿银呢!”
她却并没有因为这番话开心起来,怀中的身躯仍然紧绷着,扯了扯嘴角说:“我是认真的,银时先生,虽然我们也算认识……之前在医院里共处过一段时间,我也知道,您是个好人……但……没必要,勉强自己。”
他认真起来,止住脚步看向她,正色道:“先说好,我是个严格的丈夫,我们结婚之后,你不许去参加什么联谊聚会,遇见男患者也要保持一米五以上距离,能做到吗?”
她有些懵:“联、联谊的事可以……但护理工作……”
“喂喂,这点要求都做不到吗?妻子太漂亮了做丈夫的很没安全感啊——”他故作浮夸挤眉弄眼,做出一副潇洒的样子,“当然了我也会乖乖得,以后就连jump女角色投票都不参与!”
她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他被她看得心乱如麻,只当她还有迟疑,正当他准备继续解释时,下一秒,温软的身躯猛地撞进他怀里。他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背抵上树干。
暮春,樱花盛放的时令已经过去了,被这么一撞,风中摇落的只有片片残红。
“喂喂……这是在大街上啊……想亲密也等回家吧……”
滚烫的液体渗进他衣领,她整张脸埋在他肩窝,哭腔闷闷地震颤着他:“我……我也会……努力成为好妻子……和你……和你组建家庭的,银时先生!”
他语塞,沉默着抬起手轻轻顺她后背。
多讽刺啊。
同样的话,他却没底气说出口,这个傻女人还真是……不知道自己跳进了怎样的火坑啊。
好在她没真的怀孕。
他刚舒到一半的气,在看见她瞬间惨白的脸色时噎在了喉咙里。
中庭喷泉哗哗地响。
他去附近的自动售货机前买了两瓶矿泉水,还想再买包烟,很久不抽了,还以为戒了这恶习,但今时今刻此情此景,他非得抽一包不可。
他把矿泉水递给她:“喝点水。”
她摇头。
他恍然大悟地拧开瓶盖。
依然被拒绝。
他自讨没趣,坐在她旁边默默喝了两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管,尝起来全是苦味。
“银时先……”
“我能抽根……”
同时开口,他有点尴尬,把刚从烟盒里抽出来的七星塞回去:“你先说。”
沉默几秒,她开口了。
“原来是虚惊一场……”她好像在逼自己笑着和他说话,“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他转过脸轻声问她。
“没什么。”她又开始鞠躬了,腰弯得那么低,“今天……麻烦您了,真的,对不起!”
为什么要和他道歉啊。
酒后乱性又不负责任跑路的人是他,害她以为自己怀孕,心惊肉跳食不下咽寝不安眠的也是他。
他让这个好姑娘流泪了啊。
“抬头。”
她执拗地维持着鞠躬姿势,肩膀颤抖个不停,眼泪掉在地面,洇湿了石砖:“请您相信,我不是坏女人……也不是随便的人,我那天是拿到了执照太高兴,所以才喝多了……真的……”
好得很,他还破坏了她人生中的大日子。
“不是说过了吗?”他慢悠悠地站起来,拽过她手腕让她跌进他怀里,“我不喜欢听敬语,再‘您’一个试试看呢?”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没有……没有想勒索你……只是太慌了……我初来乍到,在江户没有熟悉的可靠的朋友……一个都没有……”
他拍着她后背,哄她:“我知道……我知道……你受委屈了……”
少女的呜咽声终于决堤:“所以,我找到你,就是想请你……陪我来一次医院……没有想讹上你的意思……你不要讨厌我……”
他心跳一滞。
此时此刻,他已经忘掉什么理智什么现实了。
路是人走出来的,他一个有手有脚有责任心的大男人,一个武士,难道还娶不起老婆吗。
所以他捧住她泪痕斑驳的脸,发现自己的手抖得比她还要厉害,哄她止住哭声后单膝下跪——
他后悔了,真的。
求婚后这些日子每一秒都在后悔。
她什么都没做错,相反,她太完美了,无论是家务还是做饭,从床上到床下,简直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梦幻理想型——
可他就是贱,她对他越好,他就越惶恐,越想逃开。
事到如今也来不及了。
他握着她的手,一路十指相扣走向区役所,那天去登记的新人还不少,他们坐在大厅里,填完表等着工作人员叫号。
太想逃婚了。
但如果干出这种事,轮不到她来恨他,他自己就先要切腹一万次吧。
人到底为什么会活到这一步啊。
他的二十六年人生怎么到处是狗血。
“银时。”
求婚后,她就开始亲亲热热地叫他旦那了,冷不丁直呼其名,他心里咯噔一声,装睡的架势也坚持不下去,装模作样地伸了个懒腰:“啊?怎么了老婆,叫到我们了吗?”
她问他:“你确定吗?”
……
他不确定他不确定他不确定他不确定他不确定!!
可是……
他果然还是个贱人吧。
虽然在后悔,虽然在狂扇自己巴掌,可真的要他开口拒绝,他做不到。
不全是因为什么责任感。
是因为,他的确在享受和她同居的生活。
“确定。”他亲了亲她额头。
爱情是什么,他不太明白,老师没教过怎么谈恋爱。
那这大概就是需要他自学的必修课吧。
没关系,他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虽然看起来吊儿郎当,上课不是睡觉就是看漫画——
但他的确是老师的得意弟子。
所以。
钢戳落下,她新奇地举起婚姻届对光翻看,像个小孩子一样。
“接下来的日子,就让我们一直、一直在一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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