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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风波定(十一)

有人着急地扣门,大喊道:“沈大人!沈大人!”

李玚见沈书清昏睡不醒,清了清沙哑的嗓子:“怎么了?”

门外的人听是李玚的声音,激动不已:“太好了!殿下您醒了!您快去瞧瞧吧!太医说陛下快不行了!”

沈书清迷糊中听见了李玚的声音,恍惚地睁眼。李玚果然已经醒来,怔在原地。

欣喜的心瞬间变得担忧,沈书清拉住他的手,问道:“怎么了?”

问外的人仍催促着:“殿下,您快去看看吧!”

李玚咽了咽刺痛的嗓子,艰涩开口道:“我得出去一趟,看看父皇。”

“陛下他……”

李玚淡淡地点点头。

沈书清很是错乱,人如乱麻:“可你才刚醒,你的身子还没好全,能下地吗?”

李玚虚弱地笑了笑,翻开被子:“你唤点人来帮我更衣,你放心,我没事。”

沈书清自知劝也无用,起身扶李玚下床:“那你等一会,我去找人来。”

出殿门时,沈书清还叮嘱道:“可千万当心些。”

李玚望了望天。

一尘不染的蓝,不见一片云,心也跟着澄澈明净。

他扶着门,进了荣安殿。

盛宁帝不知何时醒了,卧在床头,目若游丝,聚不起神。

他瞥见了李玚进殿,微微起身:“你来了。”

李玚身子本就没有痊愈,又受了点凉风,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盛宁帝忙道:“外头的人快把门关上。”

他单脚跪地正要行礼,被盛宁帝叫住:“起来吧,地上凉。”

李玚拍了拍外袍起身,盛宁帝流露出父亲的温柔:“身子看来是没有大好。身边人已经跟朕说了,这几日发生的事。你回宫之事,连朕都不曾知晓,当真是朕快不行了,管不了这宫里的事了。”

“徐太医说好生将养着,不会落病根,倒是父皇,儿臣听闻父皇身子不大见好,很是挂念。”李玚规矩地答。

盛宁帝若有所思,点点头:“那便要好好听太医的,别像朕一样,身子多年不见好。”

“过来。”盛宁帝招了招手。

李玚行至盛宁帝榻边坐下,盛宁帝拉住他的手,问道:“手怎生得这么凉?衣裳也不多穿几件,哪有半分听太医的话的样子。”

李玚许久未体会过盛宁帝如此真实的关切,心中有点羞涩,甚至有些逃避,手忍不住地往后缩了缩:“儿臣回去就添衣。”

盛宁帝探头望了望空荡荡的房门,几缕阳光透过门缝钻了进来,想来天色极好。

“朕老了,躺在这榻上走不动道时才发现,自己身边没留住任何一个至亲,就连你,朕差点都见不到。回过头来看看,只有身边几个常服侍的念叨着朕,可终究不是一家人。阿浔,你可怨朕?”

李玚沉默地低下头,转而撩袍跪下,:“在天下人面前,父皇是君。于我,父皇不仅是君,也是父。”

他顿了顿,哑声道:“父皇,我已许久未听您,唤我一声阿浔。”

盛宁帝愣住,微弯的唇角松了下去,露出君王的冷酷。

李玚抬起头,直视盛宁帝:“父皇,在您心中,国事先于家事,情爱更是可以只字不提,所以母后病重,您都不曾见到最后一面。我也时常告诫自己,您有您的政事要务,不要奢求在您身上渴求到过多的爱,所以我从来不怨您。您不对任何一个皇子上心,只是偏隅一角偏爱李珩,我不怨怼;您不舍皇位,任党派争斗择出天下正主,我不怨念。因为我同您一样,也想守好这个天下。父皇在我去伽兰关前,让孙公公将虎符交予我的那刻起,我便知父皇信了我。”

盛宁帝神情变得凝重,声音有些低落:“这就是你想同朕说的吗?”

李玚颓然地摇摇头,低声说道:“幼时读书时,先生常教导,父母言,不可逆,父母前,须慎言。可是父皇,至亲前若不能讲真心话,那我和大殿里的朝臣,简直没有分别。我只想同您说一说箴言,不是为臣,而是为子。”

盛宁帝眼眶湿润,喉间发痒,猛烈咳嗽起来。他在这个位置上三十余年,逐渐忘了自己是人夫,是人父,宫里的人想着法子哄他,大殿之人绕着弯子谏言,他许久未听到发自肺腑的心里话,临死前竟从自己亲生儿子的嘴里听到。

李玚忙上前,轻拍着盛宁帝的背,关切问道:“父皇可要唤太医?”

盛宁帝摆了摆手,指着桌案上的茶水:“端一杯给朕便好。”

李玚着急起身,沏了杯温水给盛宁帝,小心喂盛宁帝喝下,又拿帕巾擦拭了盛宁帝的嘴角。

盛宁帝目露慈光,从枕头掏出一卷圣旨,笑道:“阿浔,那朕也同你讲一讲心里话。”

他摊开圣旨,李玚恭敬地要起身,被盛宁帝拉住手:“朕都说了是心里话,你坐下听便是。”

李玚听话坐下,瞥了一眼圣旨,才反应过来这是一道遗诏。

他双手止不住颤抖,几乎颤着嗓音:“父皇……”

盛宁帝没等他说完,开口道:“阿浔,朕的身体,朕很清楚,朕坚持不了多久了,就这几天的事了。朕很早之前问阿晗,她不涉党争,为何帮你。她说她谁都没选,其实我和她心里都清楚,若真要选一个人来继承皇位,只能是你。”

李玚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盛宁帝慈爱地看向他,轻握住他的手:“阿浔,你慈悲却不庸善,心狠却不犯恶,兼具一颗心怀天下的心,朕很放心。这份遗诏你要收好,若朕不在了,一定要守好这个天下。”

李玚郑重接过,刚想叩谢圣恩,盛宁帝却突然身子瘫软在床,沉沉地合上眼。

夏日里的新南风吹动盛宁帝如雪的鬓霜,李玚慌了神,握着盛宁帝的手不停地大喊:“父皇!父皇!”

孙公公闻讯急匆匆跑进殿,身后跟着一群太医。太医院主事把了把盛宁帝的脉,无奈叹气道:“陛下心中大事已了,散了口气去了,还望殿下节哀。”

李玚早已急红了眼,大颗泪珠砸落在地,他听不见周围的人哭喊,听不见他们拥和他为新帝,听不见他们扯着自己交代事宜。

他只听得见耳旁刮起寒冽的风,吹痛了他落空的心房。

盛宁三十一年,盛宁帝崩于夏。

都说夏天应是枝叶繁盛,可还是有发黄的落叶被风吹落,在地上打着圈。

李玚的脚边已积起一堆枯叶。

他已换上麻衣,缟素洁白,不染尘埃。

沈书清迈着极轻的步子走至李玚身边坐下,缩了缩脖子,没有出声。

李玚仰头望着星空,千万星河倒映在他眼中:“阿晗,你失去阿爹阿娘的那一夜,在想什么?”

沈书清撑着头,静静说道:“那时候还小,想不到那么多,只知道无依无靠,是个没有家的小孩。”

李玚听出沈书清想极力逗他开心,说着一些轻松的话逗弄他,能让他少些悲痛。

“我从前很想要这个位子,可当我真的得到了,我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心,因为它的代价是失去我的父亲。”

沈书清听之一震,怔怔地看向李玚。

李玚望向远方的门廊,淡淡道:“我一直恪守自己为人臣的本分,却忘了自己还是人子,到头来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希冀过父爱。今天父皇同我说了许多家常话,我都记下了。观之我和他先前的日子,大多都是在商讨政事,偶有争吵,从来没好好说过话。”

沈书清轻握住他的手腕,有着透骨的凉。

“不怨你的。”

李玚微微摇了摇头,抹了把脸:“我没事。只是今日遭此变故,心中怅然罢了。”

“至亲离世,心感哀恸,人之常情。”沈书清不想说些场面话,她只想让李玚知道,有人在陪着他。

李玚释然地笑了笑,瞥见被风卷起的一堆枯叶,忽的想起伽兰关的扬扬风沙。

“抱歉,我食言了。”他回头望向沈书清,目色平静。

沈书清愕然盯着李玚,但很快反应过来他在检讨何事。

她笑道:“苍茫山河可是都听见了你的承诺,你要好好想想该如何弥补。你一醒来就马不停蹄,忙东忙西,我见你一面都难。”

李玚含笑着低下头,小声道:“不如我……”

沈书清打断了他:“你以一身血肉博弈,值得吗?”

闻言,李玚的脑袋埋得更深,而后定定抬头,从容不怕:“你不也正是知道官场凶险,冒着死罪一身男装拼了进来,你我是一样的。为了天下,没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做。”

沈书清没想到李玚会用自己来辩,倒显得他们两个像一条船上的人。

本来就是。

沈书清偷笑着,被李玚尽收眼底,他问:“笑什么呢?”

沈书清睨了他一眼,躲开了。

李玚凑近了,头搭在手上,温柔地注视着她:“你说,等我回来你有话要跟我说,是什么话?”

沈书清心下一惊,忙偏过脸去不看李玚,扯道:“你这不是受了伤,我还担心了好多天,不作数。”

“不论过程,单论结果,是作数的。”李玚抓过她挡住脸的手。

沈书清转过脸,认真地看着他:“你真想听?”

李玚点点头:“或许能让我开心一点。”

沈书清将整个身子转过来,抿了抿唇:“那你听好了。”

李玚笑着望向她。

沈书清抑不住笑意,靠近李玚的脸:“阿浔是个傻子!”

李玚知道她之前想说的不是这个,不过没关系,换他来说也是一样的。

他向前挪了挪,双手包住沈书清的手,目光不移:“我就是傻子,让你在外面吃了那么久的苦;我是傻子,傻到你就在我面前我却认不出你。所以阿晗,你可否愿意再牵起我的手,往后的路我们一起走。”

沈书清凝住了目光,心如擂鼓般跳动着,被李玚握住的手止不住地发汗,脑袋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念头,那就是答应李玚。

她咽了咽嗓子,笑着开口道:“往后余生,不再孤独。”

李玚目露欣喜,松快地吐了口气,扯过她的手臂将她拥入怀中。

“虽然今日说这些话不得体面,但起了这个话头,我便忍不住,还是想对你说。”

“阿晗,你若想继续做工部侍郎,那你就做工部侍郎,你若想嫁我,待三年孝期后,我来娶你。”

沈书清惊得说出话,害羞地笑了笑:“如果我一直做工部侍郎,那你的后宫怎么办?礼部可会放过你?”

李玚挠了挠头,笑道:“那便让他们说去。我不管,我只要你一个。”

沈书清松开李玚,双眸深沉而平静:“阿浔,有些事,是时候了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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