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滴——”
祝卿安一睁眼，入目是CURE基金会灰白色的天花板，明亮的白炽灯打下一片雾蒙蒙的影，不算刺鼻的消毒水气息轻飘飘压在鼻尖，让人忍不住打喷嚏。
——这地方祝卿安再熟悉不过。
他在这样的病房里醒了又睡去不知道多少次，顶着或怀疑或激动或审视或热切的目光不知道经过多久次检测和“取样”，又或者是静静地坐在陪房的旁座，送走了不知多少，又迎接了多少朋友。
这种熟悉令他有些恍惚。好像他只是在一个平常的午后睡了一场囵囤梦。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安，醒了？”
熟悉的冷冽声线从身边船来，吴郁青依旧是四季如一的白色大褂配金丝眼镜，一副标准的基金会扮相。
但事实上，吴郁青并不是基金会成员，他和余绰李凌杉一样是训练营出身，从属于联盟特别行动处，是原来特行处中央一队的四号位。
——俗称，奶妈。
还是个相当罕见的单一愈疗系异能者。
——俗称，纯奶。
说实话，每次吴郁青发动异能时的画面都美得没眼看，但祝卿安毕竟也是见过了大风大浪的人（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风浪的一环），在特行中央一队这个出了名的“奇葩盛产地”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如鱼得水，早就已惯了人类物种的多样性。
吴郁青左手托着夹着各种报告单的夹式文件板，另一手推了推眼镜，以一种冷淡而强硬的口吻吩咐道。
“别动，别起身，别说话，好好躺着，我先记录一下各项指标。”
“理智值68，低于联盟平均值20.93%，高于历史平均值61.90%，虽然还是没有达到正常值，但比起之前低得吓死个人的状态，也勉强算是一种进步吧。”
“异化值0，很好，暂时没有异化风险，看来你还能再当一会儿人类。”
“污染值63685，相比上次检测降低3083点……怎么还能往低了降？”
吴郁青说话时咬字很轻，语调很平，这让他听起来像个仿生智能AI，有种说不出的怪。恪尽职守地记录完详细的数据，吴郁青“啪”地一声关上文件夹。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果然，祝卿安叹了口气，只见吴郁青再次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开口，斯文败类的气质拉满。
然而他一说话——怎么听怎么像老妈子。
“祝卿安我说过多少次不要滥用异能，尤其是物理方向直接作用在身体上的强化，说了多少次了怎么就不听呢？要不是我从基金会那把你截来啊，但凡你背上那一背密密麻麻咕噜咕噜转的眼珠子被他们发现了，各种检测先不说，光是你脖子上挂着的监测器再升级就够你喝一壶的了，也是这么大个人了，怎么就不注意点呢？怎么就学不乖呢？”
“平时啊性子平和些，倒也不是说你脾气不好，就是太喜欢逞能，行事又没个轻重，你说你这次冲那么前头冲那么前头干什么？军治部和特行处是吃白饭的吗？下次……”
此处省略n字。
头次吴郁青用这种冷淡AI的声线说出这么婆婆妈妈的唠叨话，会觉得毛骨悚然，匪夷所思。
但祝卿安作为饱受荼毒的前特行处中央一队·吴郁青的前队友，早已习以为常，按照平时，他大概会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嗯嗯嗯对对对糊弄过去，可是今天……祝卿安不太想再浪费时间了。
他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不想再多等哪怕1秒了。
“抱歉，郁青，可以等一会儿再聊吗？我心急着见人……贺君生呢？”
“你看见他了吗？”
祝卿安眉眼弯弯，明眸如月。
“安……你在说什么？今天送来联盟中心的只有你一个人啊。”吴郁青左手推了推眼镜，神情疑惑，淡淡道。
“你知道吗？郁青，只有你说慌时，才会用左手摊眼镜。”
祝卿安轻声细语。
“而且，你忘了问我贺君生是谁。”
“虽然郁青习惯根据报告叮嘱我各种注意事项，但正常来说绝不会等我醒了以后再登记指标……是在帮联盟拖延时间吗？”
吴郁青沉默。
“你看，你并不适合撒谎。”祝卿安依旧是温和地弯着眸子，笑意盈盈。
“让我猜猜看，我睡了几天呢？”
“三天？”
“两天？”
“一天？”
吴郁青默不作声，只是睫翼不自觉地颤了颤。
“啊，那看来是半天了。”祝卿安自顾自点了点头。
“君生被送去哪了？基金会的研究所？”
“还是军治一部的审讯室？”
吴郁青已经开始冒冷汗了，眼睫止不住地颤。
“那就是审讯室了。”祝卿安不动声色地松了一口气。
无论如何，身为“祝卿安的故友”被送入审讯室，到底比作为“危险的异种”关入基金会收容处要好太多。
少年跳下实验床，步点灵巧又轻快，如同栖居在森林深处的精灵向着童话梦里逃逸，热烈，自由，决绝，又残忍。好像这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他上心，没有任何人值得他驻足。
吴郁青盯着祝卿安的背影，有些出神。
他想起了结识祝卿安的第一面——特行处训练营余绰不服气祝卿安一个小布丁也能当导师硬拉着李凌杉中二又傻逼地冲上去挑衅然后被祝卿安按在地上摩擦的那一次当然不算。
是另一次，训练营二期末个人赛，在玫瑰荒野边陲的槐树林。
祝卿安坐在压弯的槐树枝梢上，身后是异化槐树扑闪扑闪随风飘泄的灿灿花粉，身前是一望无际漫山遍野的舌苔玫瑰垂涎蠕动，身边，长满着彩色瘤子的小鹿亲昵地拥簇在他身边呦呦地鸣，飞鸟停息在他的肩膀，虫蝶栖落在他的手掌。
而祝卿安恬静地低垂着头，眉眼含笑，正温柔地和一株蒲公英说话。
语言已经难以完整描述这惊世骇俗的一幕，当时的吴郁青直接看呆了，恍惚间只觉自己似乎误入了迷迭绮丽的幻异梦境，有着银色卷发和绛紫瞳眸的奇异少年是开启故事的兔子先生。
是的，惊世骇俗，百多年来的冲突对抗早已将仇恨的种子埋入了人类的骨髓，这种恨太深，太沉，太重也太乱了，早已不只是简单的仇恨，这种恨里还包含着爱——对人类的爱，对同胞的爱，对死在异种暴乱之中的家人挚爱朋友的爱——恰恰是因为爱，恨意才那么刻骨铭心。
人类和异种和谐相处，这不是奇迹，而是耻辱和背叛。
哪怕有一瞬间的呆滞，吴郁青也很快回神，警惕地盯着祝卿安，拔枪，拉栓，瞄准，录音，耳麦联接联盟中心，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吓得祝卿安边上的小家伙瑟瑟发抖地冲着他嗞牙咧嘴。
少年注视着这位不合时宜的闯入者，迷惑地歪了歪了，瞬间从迷朔梦境的异域精灵变回了训练营平和温柔的祝导师。
“啊，吴郁青，是叫这个名字吧？日安……不过，你怎在这？这不属于考核的场地范围吧？”
“您知道我的名字？……不对，请不要岔开话题，愿谅我的冒犯，祝导师，请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您会和异种在一起？”
“你讨厌他们吗？”
少年的吴郁青还没有现在的冷淡矜持，小吴郁青警惕地瞪着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祝卿安，用自以为最平静的口吻道。
“不，我对异种没有任何感情，只是……我的父母死于异种爆动，妹妹重伤……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在异种造成的无数伤亡与悲剧中占到那微不足道的千万甚至亿万分之一。
“可是。”异域的精灵低下头吻了吻蒲公英开花的绒球，神情温柔。“这只是一株小小的蒲公英。”
“一株小小的蒲公英，它从没有害过人，它的父母，它的兄弟姐妹也都没有，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它只是一株小小的蒲公英，在弱肉强食的异种世界里和人类一样只能在死与伤中挣扎求生，在末日降临的毁灭之中和人类一样都是灾难的受害者。”
祝卿安轻轻吹了只气，白色的蒲公英籽如雪花随风而去，在旷蓝又明澈的天空背景下化作三两点流星，小蒲公英瞬间变成了秃浦厶央。浦厶央委屈巴巴地晃了晃光秃秃的杆子，然后很用力地一顶头，bung，只听一声微弱又清脆的响动后，浦厶央小心翼翼地又冒出了绒毛花。
“……它唯一的能力，就是开花，开很多的花。”
“即使这样，你也要将种族间的血海深仇，放在这样一株小小的无害的蒲公英身上吗？”
举枪的手只颤了那么一瞬间，再抬头时小吴郁青目光依旧坚定，陈述道。
“您的立场不坚定。”
祝卿安愣了一下，有点被这个说法可爱到了，弯着眼睛笑得花枝乱颤，槐树枝随着少年的呼吸一动颤动，金色的花粉淅淅沥沥落下，雨落如星。
他道，“我没有立场。”
就像蒲公英自由的花不会属于任何一片土地，奇幻梦境里的异域精灵不会留恋于现实的空气，祝卿安也不会是哪一方明确的阵营，他只是他自己。
但此时，吴郁青却眼睁睁看着那位笑着说我没有时间立场的少年，坚定又执拗地朝着门口，朝着一个确定的方向，一个确定的人走去。
蒲公英的花，也会有确定的轨迹吗？还是说，确定的不是花向，而是风向呢？毕竟现在联盟的水越来越深了，风随便一吹就又是不知深浅的旋涡。
少年在门口停下了脚步，如有所感般回头，冲吴郁青大大方方地挥了挥手。
“哦，差点忘了说，你叫我带给芷汀的东西我带到了，小姑娘很可爱又很勇敢，有余绰在安全也可以放心，相信不久也会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以及，这次谢谢你啦小郁青，改天我请你喝酒啊。”
“少操点心，一切都会更好的。”祝卿安笑着道，笑容明朗，热烈又坦荡。
好像这只是朋友间再寻常不过的一次谈笑。
“别等改天了。余小犊子凌晨三点的飞机，今晚零点‘玫瑰未诗’酒吧老地方，你来吗？”吴郁青情不自禁染上了几分笑意，唇角挑起一抹笑意。
——你还会站在我们阵营的，对吧？
“诶？那我可得问问君生呐。”祝卿安微笑，不动声色地应道。
——我的立场取决于贺君生的态度。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的”吴郁青有些神经质地嘀咕着，“你可以带你的小朋友一起来嘛。”
“别这样，郁青，你们搞这么大阵仗叫我……”
祝卿安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很轻很轻。
“很苦恼啊。”
祝卿安推开房门，房外乌泱泱一大片是军治部的联盟军，全副武装的军队齐刷刷举起枪支，数不胜数的枪口对准了祝卿安的脑袋，像一排排沉默的黑洞。
粗略估计至少有一个连的联盟军，打头还有差不多五个特行处异能队。
这还只是看得见的人数，想也不用想，基金会基地外边肯定更夸张。
让人忍不住诧异于，基金会那狭窄的走廊竟然也能挤下这么多人，成功辟谣基金会“三条狗进，两条狗出，剩下一条被挤成狗屁”的不雅传闻。
什么概念呢？这一次余星三区A级异种入侵也不过动用了一个异能队配一班联通军辅助。
面对联盟如此大的阵仗，祝卿安并不意外，像猫咪巡视自己的领地一样，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圈。
然后，他歪了歪头，露出一个温驯无害的笑容。
“你们这算什么？意图杀死我的第二十七次尝试吗？”
一片死寂。
“这屯儿哩天清嘞～嘿咻～这田儿哩苗壮嘞～”
一阵极其突兀的铃音打碎了沉默的僵持。
众目睽睽之下，余绰顶着异样的目光和一言难尽的铃音，坦然自若，不紧不慢地掏出通讯器，撇了一眼，直接转手扔给了祝卿安。祝卿安接过来一看，只见最当头4个大字:骚扰电话。他不明所以地按一下接听键。
“余绰，汇报情况，祝卿安动态如何？”通讯器中传出一道儒雅沉稳的男声。
闻声祝卿安古怪地望了一眼余绰，怎么会有人把顶头上司——现幸存者联盟MOON中心执政处首席兼任特别行动处统领——的联系方式备注为骚扰电话啊？对此也只能表示——
余绰，不愧是你。
“许应星，是我。”
听见祝卿安的声音，对面似乎有些猝不及防，只听一阵无意义的细碎噪音后，传来了许应星更加柔和的声音。
“安，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对于目前的情况我深感抱歉，但请相信我，安，联盟没有恶意，只是因为最新一次检测显示的污染指数已经超过历史峰值，考虑到污染指数对理智值的影响以及余星十二区的生命安全问题，可能需要麻烦你在基金会休养一段时间……”
“许应星。”祝卿安毫不客气地打断，“你知道他们拦不住我的，对吧？”
“为什么还派他们守着？”
“今天是我状态良好，我如果状态不好呢？如果我真的精神紊乱到了你所谓‘危及联盟安全’的地步，你的安排会叫他们白白送命。”
祝卿安的视线从联盟军移向异能队，环视一圈，几乎每一个都是他认识的人，视线交汇时甚至会愧疚地偏开视线。
祝卿安垂下眸子，神色不明，平静地下了定论。
“你在逼我的朋友送死。”
“安，你误会了。”对面似乎有些无奈道，“并不是我特意针对你的朋友，联盟也只是按照规矩派出了军治一部和特别行政处的精锐部队，只是两个地方近半以上的人都是你的朋友，联盟也无法避免。”
“而且，哪怕意义不大，联盟也不可能什么措施也不做，基本的防治还是有必要实施的。”
“你管这叫基本的防治？”
祝卿安声音轻柔。
“这不是防，这是护，不是在防治我，是在阻止我——以便联盟能护住其他什么……”
“让我猜猜看，贺君生的检测报告出来了，对吧？”
沉默。
良久，对面沉沉地叹了口气。“祝卿安，有时候太过聪明也不是件好事。”
“安，关掉免提，余绰，设立‘消音’空间屏障。”许应星命令道，声音中透露出上位者不怒自威的气场，“贺君生的检测报告的确出来了，生理意义上的确是正常人类，异化值为零，排除了人形一种的可能。但兼和聚合酶链式反应检测和DNA序列比较得出的基因结果，贺君生和你，祝卿安，基因完全相同，重合率100%，也就是说，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
“——你们俩是同一个人。”
“这是其一，更重要的是，贺君生的污染指标为零，安，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仅凭这一点，CURE基金会就不可能放过他。”
“不仅仅是基金会，祝卿安，联盟需要他，余星需要他，人类需要他。我以联盟中心执政处的名义发誓，联盟绝无恶意，只是希望贺君生能够配合基金会的项目实验，基金会会严格遵守人类联合公约和人道主义生命法则，从最大的程度上保障贺先生的权益。安，我希望你能够理解并配合。”
“不理解，不配合，不同意。”
“让我猜猜看，你们应该先‘征询’了君生的意见，但无论联盟再怎么威逼利诱巧舌如簧，得到的答案都只有沉默，或者是‘我听安的’吧，尝试无果后，你们才从我身上下手。”
“联盟安排这些人，目的从一开始就不是武装威胁吧，是希望我在权衡之下为了朋友的性命而达成某种程度的妥协，对吧？”
“如果我同意，那最好，如果我不同意与军队发生了冲突造成了人员伤亡，联盟便能以此作为下达拘禁令的借口明目张胆地扣住我而不致于引起怀疑或公愤。”
“安，我……”
“没关系，星，不必向我解释什么。看见你变得成熟缜密，我很高兴。”祝卿安柔和微笑，“我相信联盟在你手里，会有一个更好的明天。”
“但是很抱歉，关于君生的问题上，我不愿，也不会退让。”
“所以，没有如果了。”
“三秒，让现场的军队退下，带我去见贺君生。”
少年依旧柔情脉脉，笑意温软，微微弯起的漂亮眸子闪烁着幽深的绛紫暗光，他语调柔软得不像话，口吻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强硬。
“这不是请求，这是命令。”
“祝卿安！”对面的许应星怒笑一声，以一种庄重威严的口吻强忍着怒火道。
“你是否任性的过头了？你有什么资格命令联盟？”
祝卿安歪了歪头，脸上是单纯而真诚的疑惑，理所当然道。
“这是我的城市，我是这儿的主人，我当然有资格处置我的所有物，这是‘契约’规定的内容。”
“我守护中心区数百年，是为了给我等的人留一扇回家的门，现在我等的人回来了，这扇门反而挡住了他回家的路……你们居然还说我任性过了头？”
“不讲道理。”
少年如是评价。
“即便如此，联盟也不能草率的下决定，我们需要……”
“三。”
祝卿安毫不客气地打断。
“祝卿安，事情还有商议的余地，我们可以冷静下来好好谈谈……”
“二。”
“至少留给中心执政处一次会议的时间……”
“一。”
对面传来一阵无意义的忙音。
沉默。
叹气。
“幸存者联盟MOON中心执政处向您致歉，尊敬的‘全能’阁下，按照‘契约’内容，联盟遵循您的指示。”通讯区中传来许应星疲惫带着沧桑的声音。
祝卿安勾了勾唇角。
“乖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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