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莫尼卡的海风带着咸腥的凉意,吹不散摄影棚里人造沙漠蒸腾的热浪。巨大的鼓风机轰鸣着,将细碎的黄沙卷成旋转的尘柱,打在裸露的皮肤上,带来细微的刺痛。莱昂纳多蜷缩在巨大的仿仙人掌道具的阴影里,眯着眼躲避沙尘。他今天又跟着父亲乔治来当群众演员,这次是一部西部题材的儿童短片。空气里弥漫着塑料、汗水和廉价防晒霜混合的怪异气味。
“Cut!菲尼克斯,埃尔金斯,休息十五分钟!补妆!” 导演的声音透过扩音喇叭传来,带着沙漠般的干涩。
莱昂纳多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定在场地中央。芭芭拉穿着一条磨得发白的牛仔背带裤,裤脚塞在沾满沙土的靴子里,头上歪戴着一顶过大的牛仔帽,金色的发辫从帽檐下溜出来,贴在汗湿的颈侧。她正仰着头,和一个比她略高的男孩说话。
那就是瑞凡·菲尼克斯
莱昂纳多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这个在芭芭拉妈妈口中“灵气逼人”的男孩。他有一头浓密微卷的深棕色头发,几缕不羁地垂落在饱满的额前。皮肤是加州阳光亲吻过的健康小麦色,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显得有些倔强。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不是常见的蓝色或棕色,而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灰绿色,像雨后的森林苔石,清澈又带着点与年龄不符的疏离和洞察力。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红色格子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此刻,他正抱着一个看起来比他年纪还大的原木色木吉他,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琴弦,发出不成调的、慵懒的音符。
芭芭拉的眼睛亮晶晶的,专注地看着瑞凡,嘴角噙着一抹莱昂纳多从未见过的、轻松自在的笑意。那不是面对镜头的职业假笑,也不是强撑出来的坚强,而是一种纯粹的、带着点好奇和崇拜的开心。瑞凡似乎说了句什么,芭芭拉咯咯笑起来,肩膀轻颤,牛仔帽差点滑落,她赶紧用手扶住,脸上的笑容像沙漠里突然绽放的野花,明媚又鲜活。
莱昂纳多觉得胸口像被塞进了一团晒得滚烫的沙子,又闷又涩。他烦躁地踢了一脚旁边的道具沙袋,扬起一小股烟尘。他想起那个被他捏扁的锡纸盘,想起芭芭拉手背上溅到的草莓汁。一种陌生的、尖锐的情绪在他小小的身体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他不喜欢瑞凡·菲尼克斯。一点也不喜欢。
休息时间,芭芭拉没有像往常一样找个角落看剧本或者发呆。她和瑞凡并排坐在一辆破旧的道具马车上,两条腿悬空晃悠着。瑞凡抱着吉他,指尖流淌出一段简单却异常动人的旋律,像是微风吹过风铃草,又像是沙漠夜晚的虫鸣。芭芭拉托着腮,听得入神,小脑袋随着节奏轻轻晃动。阳光勾勒出他们年轻的侧影,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一种和谐又排外的气泡,将莱昂纳多隔绝在外。
莱昂纳多看到瑞凡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芭芭拉。那是一本小小的、封面已经磨损的旧书,书页边缘卷曲泛黄。芭芭拉惊喜地接过来,手指珍惜地抚摸着封面。
“黑塞的《流浪者之歌》?” 芭芭拉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雀跃,“你看这个?”
“里面讲寻找自我的故事,” 瑞凡的声音偏低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沙哑质感,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比那些无聊的剧本有意思多了。” 他朝旁边一堆印着“小牛仔比利”的剧本努了努嘴,做了个鬼脸。
芭芭拉忍不住又笑起来,小心地翻开书页。莱昂纳多离得远,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只看到芭芭拉的眼睛越来越亮,像落入了星辰。瑞凡指着书页,似乎在讲解着什么,芭芭拉时而点头,时而蹙眉思考。那本旧书在他们之间传递,像某种神秘的密码。
莱昂纳多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口袋里那张写着“死亡是冷的吗”的台词纸,此刻像一块冰,硌得他生疼。他猛地站起来,想冲过去,却被乔治一把按住肩膀。
“小子,别去打扰他们。” 乔治低声说,眼神里带着过来人的了然,“芭芭拉难得这么开心。”
莱昂纳多咬着下唇,硬生生地坐了回去,像一头被强行按回笼子的小兽,碧绿的眼睛死死盯着那辆马车,里面燃烧着不甘和委屈的火焰。沙尘呛得他喉咙发痒,他却倔强地不肯咳嗽一声。
拍摄一直持续到夜幕低垂。巨大的照明灯将人造沙漠照得亮如白昼,驱散了真实的星光。终于,导演喊出了收工的口令。工作人员开始收拾器材,嘈杂的人声和金属碰撞声打破了沙漠布景的寂静。
莱昂纳多正帮着乔治收拾折叠椅,眼角的余光却瞥见芭芭拉和瑞凡没有随着人流离开。瑞凡对芭芭拉说了句什么,然后朝摄影棚一个偏僻的、堆满废弃道具的角落指了指。芭芭拉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兴奋的红晕。两人一前一后,悄悄地溜出了主拍摄区,身影很快消失在巨大的帆布景片和蒙尘的道具箱后面。
莱昂纳多的心猛地一沉。他借口要去厕所,甩开父亲,像只灵巧的猫,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他绕过堆积如山的旧轮胎和褪色的帆布背景板,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油漆剥落的气息。隐约的吉他声和低低的交谈声从一堆废弃的木质谷仓道具后面传来。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躲在一个巨大的、破了个洞的干草堆道具后面。透过那个不规则的破洞,他看到了他们。
芭芭拉和瑞凡并肩坐在一个倒扣的木箱上。摄影棚顶部的巨大照明灯透过破损的帆布缝隙,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光柱里悬浮着无数飞舞的尘埃。瑞凡的吉他放在一边,他手里拿着那本《流浪者之歌》,正轻声朗读着其中的片段。芭芭拉双手抱膝,下巴搁在膝盖上,侧着脸专注地听着。光柱照亮了她半边脸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神情是莱昂纳多从未见过的宁静和沉醉。
“……知识可以传递,智慧却不行。” 瑞凡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角落里回响,“它需要被发现,被经历,像沙漠里跋涉的人找到属于自己的绿洲。”
他合上书,灰绿色的眼睛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看向芭芭拉:“你觉得你的绿洲在哪里,芭芭拉?是好莱坞的闪光灯吗?”
芭芭拉沉默了,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莱昂纳多看到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裤子的布料。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头,望向被帆布棚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那里只有人造的灯光,没有一颗真正的星星。
“我不知道,” 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迷茫,“有时候我觉得……那些光很冷。”
瑞凡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她。然后,他做了一个让莱昂纳多心脏骤停的动作。他伸出手,轻轻地、极其自然地拂开了芭芭拉脸颊旁一缕被汗沾湿的金发。他的指尖似乎不经意地擦过她细腻的皮肤。
芭芭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轻颤了一下,但没有躲开。她转过头,蓝眼睛像蒙上了一层水汽,定定地看着瑞凡。昏暗的光线下,两人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时间仿佛凝固了。飞舞的尘埃在光柱里旋转、沉浮。莱昂纳多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想冲出去,想大喊,想把那个碍眼的木吉他砸碎!但身体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瑞凡慢慢地低下头。芭芭拉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
莱昂纳多脑中瞬间闪过一个画面:几天前,芭芭拉坐在他家后院台阶上,念着那句“死亡是冷的吗”,阳光照在她金色的发顶,脆弱得让人心揪。那时的她,离他那么近,却又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而现在……
就在瑞凡的唇即将触碰到芭芭拉的瞬间——
“砰!!哗啦——!!!”
一声巨大的、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在死寂的角落里骤然炸响!如同平地惊雷!
芭芭拉和瑞凡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分开,惊恐地看向声音来源。
只见莱昂纳多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他脸色惨白得像鬼,碧绿的眼睛里燃烧着狂怒和受伤的火焰,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脚边,是一个摔得粉碎的厚重玻璃杯。晶莹的碎片四散飞溅,反射着惨白的光,像一地破碎的星星。深红色的液体(大概是某种道具饮料)泼溅开来,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蜿蜒流淌,像一滩刺目的、尚未凝固的血。
莱昂纳多站在那里,右手还保持着投掷或捏握的姿势,微微颤抖着。他的掌心被碎裂的玻璃边缘划破了一道口子,鲜红的血珠正顺着他的手指滴落,混入地上那片暗红色的液体里,几乎分辨不清。
他死死地盯着瑞凡·菲尼克斯,那眼神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想要扑上去撕咬的幼狼。然后,他的目光移向惊魂未定的芭芭拉,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最终,他猛地转身,像一颗失控的炮弹,撞开挡路的废弃道具,头也不回地冲进了摄影棚深处浓重的黑暗里,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令人窒息的死寂。
芭芭拉捂着嘴,看着莱昂纳多消失的方向,又看看地上那摊混合着玻璃碎片、红色液体和点点鲜红的狼藉,蓝眼睛里充满了震惊、茫然和一丝说不清的疼痛。瑞凡皱紧了眉头,灰绿色的眼眸注视着莱昂纳多离去的黑暗通道,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吉他上被溅到的几滴暗红,抿紧了嘴唇。空气里只剩下鼓风机遥远的轰鸣,以及浓重的、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和甜腻的糖浆气味。
那片人造沙漠的角落,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只留下满目疮痍和一个少年碎裂的、无声的控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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