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露也是没想到江抚明会突然坐起来，被吓得呼吸一屏，赶忙扶稳方才碰倒的灯盏，将灯烛置于其上。
随着灯光的角度变换，那光从云露侧脸打过来，叫她一瞬没了刚才那副邪气阴翳的鬼样子。
云露跪在床边，轻声道：
“小姐，原来你还没睡啊。”
江抚明用枕头捂脸，瞬间松懈下来，鸡皮疙瘩还攥着后劲，一蹦一跳地在皮肤上耸动，她有些不悦，
“我不是说过，晚上不许随意进我的卧房吗。你怎的大半夜这般鬼鬼祟祟，吓坏我了。”
“小姐对不住啊……”云露满脸歉意，“但我不是故意的……而是实在没有办法，非得来这么一趟不可，请小姐体谅。”
“到底发生什么了？”江抚明放下枕头。
“门子通传，有人夜半敲门，传信说宫中风云巨变，恐王家受牵连，特来请小姐去门外一见。”
“他可有自报家门？”
云露想了想，回忆片刻，道：
“门子也这么问了他，他回说，若是小姐问起，同你说木头梨花，小姐自会知晓。”
“木头梨花？”江抚明念了一声，瞬间反应过来。
纪疏桐！
窗外夜色沉沉，江抚明忍不住又问，“眼下这是几更天了？”
云露：“四更天了。”
江抚明丢下枕头，刚站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站得太猛了，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她皱皱眉，“云露，替我找件披风来。”
两人一路小跑着到门外赴约。
纪疏桐戴着斗笠焦急等待，看到江抚明前来，视线先上下打量过一遍，见她安好，心中提起的一口气，这才叹出来。
江抚明不解他为何这般，先同门子和婢子说过，今日之事绝不可告诉任何人，祖父也好，祖母也好，半个字都不许提，见婢子门子点头应过，她才看向纪疏桐，“你大半夜来寻我，所为何事？”
纪疏桐扶了扶斗笠，眼神闪烁不停，
“无事，我只是做了个梦，梦里的你，很不好，我担心你，所以编了个由头邀你出来一见……如今亲眼见过你安好，我也该走了。”
啊？
江抚明一路跑过来，满心忐忑，心中做的最坏的打算，是从纪疏桐口中，听到林佳映儿突然被强势地夺去后位，幽禁于冷宫的消息。
如今这是什么？
噩梦？
江抚明咂舌，打心底里不信。
纪疏桐这番作为实在是莫名其妙，而且太不像他的作风。
想当初，他为了她的名声，与她接近时，总是摆出小厮姿态，连送生辰礼都没说要当面给她，只是请门子代为转交。
今夜这……
纪疏桐转身欲走，江抚明一把抓住他的手。
纪疏桐一惊，恐身份有别，下意识要去拽开，谁知他这番动作更加印证了江抚明心中所想。
“方才云露传话时，说你同门子道，宫中发生了巨变，你担忧王家受牵连，特来告知。如今我应约前来，你看我一眼，却只一句无事，说你做了噩梦，想来见我，未免也太敷衍。”
纪疏桐止住动作，江抚明紧了紧抓着纪疏桐的手，
“你今夜在我面前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纪疏桐，你不要瞒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与我好好说清楚。”
纪疏桐将要去拨开她的手放下，沉默下来，十分犹豫。
纪疏桐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坦然的，难得见他这般扭捏，江抚明忍不住瞎想，想完宫里的事，又想起上次在茶楼时，他说他母亲不许他读书的事情，还突然想到那一堆碎镜片，问，“是你母亲又对你做什么了？”
纪疏桐目光一闪，像是被江抚明戳中痛处，有些不淡定，猛地一下抬起头，看了看她的眼睛，又垂下头去。
江抚明以为自己猜对了，正想问她母亲是不是听信什么半吊子仙人乱七八糟的法子，用奇怪的东西对他做了奇怪的事情。
纪疏桐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低声念了一句，“罢了，反正这事，明天也会传遍乾都。”
然后他仰头，盯着江抚明的眸子。
江抚明话到嘴边，被他这副悲怆的神情看得把字咽了回去，不禁肃穆起来。
纪疏桐见她做好准备了，缓声道：
只字片语如通天惊雷。
——“林佳映儿死了。”
江抚明瞳孔微瞪，眉心蹙了蹙，“什么？”
纪疏桐极有耐心地再次重复，“林佳映儿死了。”
……
“你还记得上次在茶楼里，同你讲故事的那位白小生吗。他有不少乞丐朋友。那些乞丐混迹于市，消息极其灵通。楚后的秘辛，我便是从他那知晓的。而今晚，他的一个乞丐朋友寻了个棚子预备歇息，听到楚后派出宫遍寻京中医者的侍卫言说，宫中出了血案。”
“齐珏又发了疯病，人畜不识，在湖畔亭中，将观月的林王后误认为恶犬，见她靠近，以为是要张嘴咬他，惊恐之下，给捅死了，据传……很是惨烈，林王后身上的肉都被捅烂了，胳膊还被卸下来一只。”
“齐珏的疯病已经许久没发了，也就偶尔耍小孩子脾气，贪吃糖果，收些钱，将一些达官显贵的废物儿子塞到先帝为楚后创建的凤翼军中。楚后知道了，也不理他，随得他闹。知晓威林军的存在后，楚后已然不将凤翼军这等人数不过百的组织放在眼里，巴不得里面全塞了草包废物，待往后出事了，便寻机一并发落，从此废了凤翼军。
“所以齐珏此番发病的时机太过巧合，你今晨才入了宫，傍晚便出了这档子事。楚后虽然面上对林王后的态度一直不算好，可也从没真切地捏着她犯的错罚她，虽然夺了她掌管后宫大小事宜的权利，但往日，是连罚跪抄经这种都从未有过。如今突然对林王后动了手……实在是……所以我才想着得来见你……”
回到鸢居斋，纪疏桐的话不停地在脑中回放。
江抚明紧紧地蜷缩在床榻边沿，将自己搂住，绷紧的神经直白粗暴地向她传递一个信息——她杀人了……
——她杀人了！！！
虽然真正拿刀捅死人的并不是她。
可归根溯源，林佳映儿之死，到底是因为她进宫周旋那几句话害的。
她分明才是最根本的凶手无疑，是杀害林佳映儿的真凶。
想到自己手上沾了条人命，江抚明惊骇不已，眼睛瞪大来，满是惊恐，而随着脑中那道声音的描述，她不自觉间描摹出林佳映儿惨死的景象。
血肉模糊……
四肢不全……
可林佳映儿早上，早上还同她笑来着。
林佳映儿是那般温婉和善的美人，说话声轻细，待人也极其厚道。
林佳映儿赏赐的金银和手镯还在梳妆台上。
原先对于那些赏赐，江抚明还只是愧疚，现在光是想到那些玩意摆在她的屋中，便觉得沾染了林佳映儿气息的死物化形了，化成林佳映儿惨死的模样，在她屋中徘徊，拖着血肉模糊，断掉一只胳膊的身躯，在她屋内凄厉地游荡，身后的血痕拖得长长的，血好似流不尽一般，涂满了整个房间。
江抚明紧紧闭上双眼，再不敢睁眼看什么了。
她是晕血的。
若是真叫她看到这么多鲜血，晕过去也就罢了。
可想象中的鲜血四处流淌，流得面目狰狞，叫她想起江国梓惨死的景象，也是有好多的血，血流满一地，怎么都止不住。
眼眶酸胀，泪水盈眶，眼见就要喷涌而出，江抚明下意识咽口唾沫，握紧拳头后，旋即条件反射，腹部隐隐的疼痛，突然变为剧烈的绞痛，生生将她的眼泪逼回，而腹中肠道开始撕拽跳动，几次叫她想要干呕，可她又不敢发出声音，怕惊动屋中冤魂，她便咬着唇，待疼得狠了，将那股子要呕吐的感觉压下去了，她才松开牙齿。
几番折腾下来，她开始战栗打抖，出了一身的冷汗。
江抚明一整夜都没睡，或者说是天亮之前，都呆坐在床脚蜷缩着。
直到眼皮感受到一点点光亮，她大了胆子试探着睁开眼，确认地上没有鲜血，房中没有死尸，她才放开自己，躺下去。
这一夜太疲惫了。
紧绷了一整夜的神经，终于松动，可她还是没有彻底放松，始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手染鲜血的事情。
江抚明扯着枕头，眼眶湿润，与此同时，紧绷的神经触发机制，眼泪被憋了回去，腹中肠道又应激地抽搐一下。
于是她屈腿缩肩，又将自己蜷缩了起来。
夏日的天总是亮得快些。
将将睡了半个时辰，府上便忙活起来了，细碎的洒扫声，谈话声，脚步声，透过窗棱传进来。
云露按时推开门，见得江抚明还在睡，想着昨晚的那件事，她不打算像往常那般叫醒她，先去将支开的窗户关上，将声音阻隔在外，想起什么，又走到床边，碰了碰江抚明的额头。
又滚烫起来了。
云露真是觉得很棘手，她们家小姐，每隔几天便要烧上一回，偏偏还不许她们传出去叫老夫人老爷知道，连这次开药，都是偷摸命人出去，寻上次的医者开了几副一模一样的回来熬上。
见江抚明脸蛋通红，云露忙不迭出去打湿了一块巾帕，想要盖到江抚明额头上。
可还没等她的手碰到她，江抚明便睁开惺忪睡眼，语声低微，含糊地道：“云露，替我梳妆吧，我这就起床了。”
“小姐再睡会吧。我先命人去熬药，做早饭，待药煎得差不多了，云露再来伺候你起身。”
江抚明知道云露的担心，她方才虽然闭着眼睛，却并没有睡死，云露的动作，她都知道。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两腮通红，嘴唇却发白起皮，没有血色，江抚明摇头，气虚无力，“不用，药我就先不喝了，替我梳妆吧，我急着出门一趟。”
“可小姐身子这般……”云露急着劝。
“药对我来说不管用。”
江抚明垂下眼睑，打断她，
心中暗道：
他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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