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了那么多,清夜依然不允许她拍下有关于他的图片。
松萤费劲口舌还是不能软化他这坐冰山,她是有脾气的,故作生气地“哼”了声:“你再这样的话,我就不跟你聊这些了,每次都是我在说,你连我一个小要求都不满足。”
清夜以为她真的不开心,认真地道歉:“如果你有其他事我会帮你,但拍照还是算了,我不喜欢。”
“……”有种一拳打棉花上的感觉。
松萤不想理他,转身跑了。
估计清夜是真觉得对不起她,自此之后老喜欢跟在她身边,她去钱爷爷病房他就在门口等着,她在陪爷爷奶奶聊天散步他就在旁边看着,偶尔会帮点忙,但他不太会照顾人,能做的事也只有抬抬轮椅收收东西。
松萤不记仇,但她总有些恶趣味,想知道清夜在她不理他的情况下会不会主动找话题跟她说话——答案是不会,他话是真的少,跟了一天也没说上几句话,为数不多的言语会用在问她是不是要去这是不是要那么做,他对护理的知识并不了解。
一日下来,甚至让松萤产生疑问:他这个啥活都不会的人是怎么在这当这么久的志愿者的。
……
在安宁病房的第二十天,松萤迎来每月一次的培训。
在培训之前,松萤问过其他志愿者,说是此类培训会有死亡教育相关内容,关乎这种话题总显得很沉重,她怕自己受不了,于是想拉上清夜一起参加。
但清夜似乎不知道有这次培训,在她提及时一脸疑惑。
松萤反问:“你是不是没看群消息?里面需要准备的东西都说得很明确,要带纸跟笔,到时候会有很多要写的东西。”
“没关注,我跟你一起去。”他说,倒是很爽快地答应了。
松萤在想有些人可能天生就对这类话题不敏感,或许他可以坦然接受,或许有不一样的看法。
第二天早晨把该巡的房巡了一圈,所有医务人员与志愿者在办公室集合,松萤给清夜找了个座位,他等到培训会开始之后才出现。这天他似乎着凉了,脸色唇色苍白得夸张,不停咳嗽。
松萤关心地看了看他,用口型问他没事吧,他摇了摇头,她便把注意力放在院长说的话上。
整个会议氛围并没有想象中压抑,就像是平时上课那般,强调了人濒死前的各项生命体征变化:喉鸣、四肢末梢冰冷、血压持续下降,有的患者会有‘回光返照’的状态出现,这个时候可以安排患者与家属聊天,听觉一般是最后消失的,所以可以慢慢告别。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能接受自己即将离去的命运,所以死亡从来不被忌讳提及,有时沉默陪伴胜过一切言语,生命的宽度比生命的长度更重要。
院长说了一句话:“列车通往的黄泉站,月台站满了来迎人的已故者,这哪里是悲剧,这是团圆[1]。”
松萤甚至觉得自己的死亡焦虑被治好了。
下一个环节是问答,屏幕上会出现各种问题,底下的人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想法,而后会一起分享。
第一个问题:你是否有过梦想?如今的愿望是什么?
松萤在纸上写下很多内容,认真思考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思想变化。
小时候看电视剧的时候很想成为一名演员,幻想过自己是大明星的场景,但是爸爸妈妈说当明星需要很多钱,他们陪养不起,她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再长大一些,开始从实际情况出发,她喜欢拍照,想成为摄影师,到后面才发现大学的摄影专业是美术生专属,而她没学过画画,是本本份份的文化科学生,又只能放弃。
上了大学后,每天面对各种医学课本,上着各式各样的实验课解剖课,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的梦想只能是成为一个医生。可这个时候她却想主动放弃这个梦想,冲动地以为这是为了自己做出的决定,结果却成了麻木的混合物。
至于现在的梦想。
她写了那么多内容,愣是不知道自己未来会怎样,偏头看了眼其他人的答案,似乎他们都有远大的志向,只有她一人碌碌无为。
直到看见清夜笔下的东西。
字迹很好看,却写下荒诞不经的几个字:成为稻草人。
“……这是个很正经的话题。”松萤提醒。
清夜却用认真的态度告诉她:“我知道。”
梦想是成为稻草人,这哪里正经了。
她说:“那我还想成为萤火虫哩。”
清夜愣了愣,忽而笑了。
松萤没有想好自己未来的方向,这个话题只能停留在这,余光里清夜还在就那句荒唐的回答作补充,估计是在解释原因。松萤有些好奇,伸长脖子企图偷看,但他将手一挡,遮得严严实实的。她撅了撅嘴,这个人怎么秘密那么多。
纸张翻页,进入下一个问题:如果此刻进入生命的尾声,回忆你这一生,都做了什么事,还有没有什么遗憾?
话题突然变得有些沉重。
松萤已经无暇顾及他人,关于这个话题有很多想说的,但是提起笔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她的人生到现在,过了24年,好像并不短,但这么多年的时间里似乎都在忙着学习。小学读完上初中,准备完中考准备高考,忙忙碌碌到大学毕业,又陷入就业焦虑、考研焦虑。
只是她对比身边的同龄人更幸运一些,因为她参加过很多志愿活动,有很多过往可以提起,但还是有非常非常多的遗憾。
她还没有在看见雪山的时候因为冲动随同一起攀登雪山,还没有在医疗救援工作结束后勇敢提出想要潜水,没有体验过站在海上的自由,没有尝试过在万米高空往下跃,更没有看完数不清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最重要的是,她还没有靠自己挣到足够的钱,她想要再也不受年龄、世俗束缚,勇敢追求想做的任何事。
但是如果真的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这些好像突然不重要了。
她更想跟爸妈在一起,虽然他们对她很失望,虽然他们每次通话都在吵架,他们希望她本分一点,找个正经工作,不要再到处流浪。年龄代沟使他们永远无法相互理解,但她知道,他们只是太爱她了,或许到那个时候他们也会明白她的坚持。
所以那一天她要跟他们好好道歉,再抱一抱他们,父母的爱太含蓄,以至于他们连拥抱都不敢,但最后一天她要躺在他们的怀里,慢慢地闭上眼睛。
之后她只希望他们可以尽快把她忘记,她不在意什么遗忘才是真正的死亡,对于在世的人来说,遗忘才能让他们更好地生活。
想到这的时候,她的眼泪已经掉落了。
进入分享环节,每个人都要就这个问题进行讨论,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是:这辈子才刚刚开始,所有事情都没干够,无论什么时候离开都是遗憾。
张琳第一个分享,还没开始就已经泣不成声,松萤把纸巾递过去,她缓和了一下情绪才说:“我其实是个被我亲生父母抛弃的人,我被丢在北方的冬天街口,是我现在的父母把我带走,不然我早就已经死了……所以我一直在想,我现在的生命是偷过来的,每多活一天都是挣到,即使有一天意外去世也正常。”
“你怎么能这么想。”底下有人没忍住反驳,“被收留是你命不该绝,生命从来不是偷来的,你还有幸福的当下,不要停留在过去。”
“不,不是。”张琳抽泣着说,“我身边有人一直跟我说,我的命是他们救来的,所以我应该好好活着,有一天替他们挡灾。”
她说:“所以我每天都当成最后一天度过,我没有什么遗憾,真的没有,就是我从来没有见过我的亲生父母,我想知道到底是多狠心的人才会把我抛弃。”
轮到下一个人分享,那人是个退役的消防员,他说他这一生都在为了别人服务,从来没有想过好好陪陪他的父母,总以为他们还年轻总有机会再见面,可死亡就是一瞬间的事,从而天人永隔,子欲养而亲不在。
还有一个人参加过地震救援,他最后悔的事就是在余震来临前没有冲进里面拯救更多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倒塌的房屋砸死。他从废墟中拉出来很多人,有的人浑身鲜血用尽力气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救救我的小孩”,有的人紧紧抱着毛绒玩偶缩成一团却永远没了呼吸,有的人手臂与身体已经分离了连死亡时眼睛都没闭上,绝望无助的眼神永远都忘不掉……
松萤几乎用完了一整包纸巾。
直到分享会结束,她才明白这种会议不是说教更不是纯粹的催泪大会,只是想让他们自我反思,不要把遗憾留给明天,想做的事情立刻去完成。
她忽然很想爸爸妈妈,电话接通听到令她安心的声音:“还知道给家里打电话?”
她弯了弯唇,说:“刚才做了个培训,提到爸妈,忽然想给你们打电话。”
“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想家。”那边的人尽可能让声音更冷漠,但还是遮不住关心。
松萤难得地会在爸妈面前分享在这里的所见所闻,他们没有概念,每次问的问题只有:衣服够不够,什么时候回家。
之前觉得唠叨的话,也会有一刻觉得怀念。
挂断电话,心情也平复了,从卫生间往外走,才注意到方才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没了踪影。
松萤绕了一圈,最后在办公层的长廊内找到清夜。他安静坐着,双手撑着凳子,低着头,呼吸有些重。一直到临近才察觉到她的存在,抬头瞬间瞳孔甚至是模糊的。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松萤吓了一跳。
“有一点,没事。”他说,努力地调整,站起身。
“感冒了?是不是有点发烧?”松萤想用手背触碰他的额头,但他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拒绝了。
松萤知道自己的唐突,但手腕上的温度烫得夸张,他肯定发烧了。
“回去睡会就没事。”他说,深吸一口气,“结束了?”
“对,我刚才太入神了,连你走了都没发现。”松萤说,“你有听到我们的分享吗?特别有意义。”
“没有。”清夜撑着站起身,顿了顿之后,一步一步慢慢同她一起走,“你说了什么?”
“我说我有很多遗憾,我还没有挣到足够多的钱去环游世界,还有这那的事没有做——不过听了别人的分享之后我觉得我的想法都太自我了,他们有的人遗憾在战友牺牲的时候没在他身边,有的人遗憾没能帮助贫困的人,还有的人遗憾没能听到小孩喊爸爸。”松萤叹气。
“这算什么自我,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没有伟大或平庸的区分。”清夜安慰她。
“你挺会安慰人的。”松萤说,“那你呢?我想看你写的东西。”
“……”清夜握紧手里的那个册子,藏在手臂缝隙里,一言不发。
“什么呀,你不会没写吧。”松萤看着他。
“不是。”清夜紧抿着唇,摆明了不想告诉她。
松萤有些不开心:“你又这样,每次都是我在跟你说我的事情,你却从来不会主动告诉我,我问了也不说,想给你拍照你也不同意,你是不是没把我当朋友啊?”
“……对不起。”他认错速度很快,抓着笔记本,垂着头走路步伐有些飘,松萤只是这么看着,忽然又不忍心怪他了。
她烦得很:“行吧,那我以后也不跟你聊这些了,你继续藏着吧。”
她脾气来得很快,把话放出去了,即使走几步后觉得自己放任一个高烧病人在这不太好——万一昏倒了怎么办。但她也拉不下脸回去扶一扶他,随便他吧,昏倒也不关她的事。
松萤回到寝室时依然很生气,越想越觉得她跟清夜在一起经常因为各种小事情吵架,可能这就是老人口中的八字不合,索性再也不理他了——除非他主动找她道歉并同她聊起他的故事。
稍微消气时开始处理正事,她去了趟照相馆,把拍下的图片全部洗出来,满满一叠,准备分别送给每个人。
按照楼层房间号整理,1楼少了108房的爷爷,他一直昏睡,家人没在身边;212的阿姨还没来得及把照片给她就走了;还有606房的病人,到现在她都没见到他。
立刻启程去医院,像是个发传单的小姑娘一样,每次看到人都积极地跑过去,从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里找到图片送给她。
直到现在整个病房的人都认识她,热情地一口一个“小松萤”,被幸福填满。
来到519病房,钱爷爷还在跟她怄气,背过脸不肯看她,她也没说话,把照片放在他床头就想走。
他瞅了一眼,不知道是不是被触动,忽然喊她:“站住。”
松萤说:“您用这种语气喊我,我才不想听呢。”
但她知道钱爷爷没有恶意,他不说话,她还是得屁颠屁颠过去,乖巧挨训。
“陪我聊天吧。”钱爷爷说,语气难得的平和。
松萤很意外,专门把头往窗外探,看看是不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回头时钱爷爷在瞪着她,她知道这还是那个钱爷爷没跑。
“聊啥呀,聊您脾气为什么会这么臭?”松萤笑嘻嘻的,一点没有之前在钱爷爷面前的畏缩。
钱爷爷在她手上拍了一掌,出声:“你什么时候回家?”
“我啊,我不知道。”松萤说,“我回家了之后我爸妈估计不会同意我出来了,我还是想在外面。”
“你们这些小娃娃啊,就知道外面的好,那家里面有人给你做饭,给你服务这服务那,怎么不好?”钱爷爷说。
松萤刻意呛他:“就是家里的长辈向您一样唠叨,我才不想回去。”
钱爷爷一听,忽然情绪有些激动,大声地说:“说几句就是唠叨了?家里人生你养你那么大,你不回家孝敬,自己倒好,出去那么多地方玩,什么时候带你爸妈出去看看?”
松萤一时哑口。
“你们这些年轻的,见着外面好就往外面跑,在外面受了委屈就回家,爸妈是欠了你们吗?”钱爷爷继续说。
“我没有这个意思。”松萤叹了口气,换了个话题问,“您有几个小孩?”
“跟你有什么关系。”钱爷爷盖着被子,又生起闷气来。
“有关系,我想算一下如果我是您女儿我应该排老几,不对,按照我这年纪,我应该是您孙女。”松萤笑说。
钱爷爷年纪有七八十,连胡子都是白的,不过他身体状态还不算很差,听这边护士说他是自己选择放弃治疗的,因为住进安宁病房里比医院更舒服,重要的是儿女都没在身边,无人照顾他。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孙女,算我倒大霉。”钱爷爷说。
松萤一点不介意,他总是口是心非,话反着听就行了。
“前天我看见叔叔来了,应该是您小儿子,但他待了一会就走了,说是您不想见他。”她出声。
“我没有这个儿子,不见。”钱爷爷说。
“儿子您不要,我这个白送的孙女您也不要,那您要什么呀,一个人孤独终老?”
“净气人的家伙,不要也罢。”钱爷爷在这些事情上执着得就像是个小孩子。
“您明明就是害怕孤独,还嘴硬。”松萤想尽可能劝劝,“其他人不像我,脸皮厚,可能您说两句他们就离你远远的了,您老觉得他们不孝顺,但是也得这边态度缓和了他们才有办法弥补呀,不然他们带着孝心来着看您,却碰了壁,回去不得说是您的问题呀。”
“他们爱咋说咋说,现在知道看我了?早干嘛去了?我倒不需要这点施舍。”钱爷爷依然说。
“那行吧,我也决定不了您的想法。”松萤知道钱爷爷挺累了,不想打扰他,把房间里该收拾的东西收拾了,再给窗前的绿植换了些水,其实钱爷爷对比刚开始已经做出了很多改变,不再那么抗拒与每个人的碰面,窗户知道自己打开,房间里酸臭的味道淡了很多,一切有越来越好的趋势。
离开之前,松萤还是想说:“其实我一直说家里人唠叨,并不是讨厌家里,我会想我爸妈,但如果他们无法理解我,我会特别难过,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我有钱就好了,我会给我爸妈买一张来到这里的机票,让他们看看我在做的事情多么有意义,没准他们就能理解了。只是我没能力,现在我还实现不了,但我相信总有一天可以的。”
她把那张照片架在相框里,立在一盆多肉旁边,再凶再固执的老人也有柔弱的一面,就像他塞得满满当当的腮帮子的萌感,毕竟已经到最后阶段了,能解开心结最好。
推开下一间病房,继续把手里的图片递给他们。她喜欢看病人脸上洋溢着的笑颜,因为那有可能是病痛的折磨与绝望地等待死亡间隙唯一的笑容,如果状态好的话,她会陪他们聊聊天,一间接一间房,永远真诚。
上到六楼时天已经黑了,临近606,忽而看见门口有护士正收走里面的床单被子,走廊边堆放着在里边发现的各种书籍,连桌面小摆件都收了。
每次有这种情况发生意味着又有一个生命陨落,她心情不好受,顺着走过去,里面已经空了,有人在做最后的清洁。
“这间房里面的病人呢?”
“他突发感染,早上醒来情况不太好,送去医院抢救了。”护士告诉她。
“抢救?”住进安宁病房的病人基本已经默认在危险时候不抢救了,没想到还会有这种情况。
“他家里人不想放弃他。”护士也只能叹气,“他自己不想治,家里人舍不得,不停折腾他也是受罪。”
“希望他能好好的。”松萤惋惜地说,她还没见过这个人呢,没想到已经没机会了。
606房间就此空了,还没有新的人住下,安宁病房来来往往,但都默契地不愿让这里的氛围变得沉重。
松萤再也没见过清夜。
他就像是消失了,不管在哪个角落都找不到人。松萤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次不愉快所以他走了,但是明明该生气的人是她。
一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连他的电话都没有,两个关系看似很好,其实特别生疏。
松萤独自坐在院子里,无聊得晃着腿看路过的人,之前她总能在这里遇见清夜,也在这跟他讲了很多她自己的故事,只是现在剩下她一个人。
越想越忍不住,松萤索性上楼问护士长:“清夜他不干了?”
“清夜?”护士长更惊讶她为什么会这么问,“怎么了?他干什么了?”
“他不是志愿者吗?离开这里了?”松萤说。
“他本来就不是志愿者。”护士长笑了笑,权当她是在询问。
“怎么可能?”松萤瞪大眼睛,“他明明一直出现在这里,你们都知道的呀,上次还一起去培训会呢。”
“不是,你是不是误会了。”护士长告诉她,“他是这里收的病人,前两天刚走。”
“……啊?”
[1]出自《镰仓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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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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