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萤仿佛被定住了,靠在医用推车旁,身边护士喊了她好几遍都没听到。
护士长同她说,清夜其实不是身强体壮的普通人,而是病重治疗无果住进安宁病房的绝症患者。
她早应该猜到他是谁的,苍白得没有血色的皮肤、瘦得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身材、频繁丢失了的胃口,以及地质学专业、自然相关的书籍,都在指向606号房间。
与死神争夺的危机感油然而生,对绝症病人脆弱生命的心酸到达顶峰,松萤都没想过,或许她与清夜已经没有了下次见面,或许他们最后一次接触是争吵。
如果这样,那她会愧疚一辈子的。
松萤眼泪都快挤出来了,急得问护士长:“姐姐你知道他现在情况好不好吗?他在哪家医院?”
“这个我们都不知道呀,病人离开我们这后的事就管不了了。”护士长以为她只是还不习惯这里生离死别的频率,试图安慰她,“其实你不用太往心里去,他在这的时候能做的我们都做了,对我们、对病人来说都没有遗憾。”
可是不一样。
清夜不一样。
松萤眼里的光一下子暗了下去,垂着头,丧丧的。
护士长察觉到她的异常,想了想方说:“他应该就在我们医院本部,你要实在想知道我就去帮你打听打听,但你也知道癌细胞的蔓延速度,有些事你要做好思想准备。”
松萤一整个晚上都睡不着。
窗是打开着的,晚风轻轻吹动窗纱,室外一点声音都没,床头的暖光点亮,她抱了本书屈腿坐在书桌前,想写点什么,又划掉,扔进垃圾桶里。
到了清晨,垃圾桶里已经堆满了,厚厚的笔记本下降了一半,她依然不知道应该怎么写,倒是眼角的泪擦了一遍又一遍。
一大早便赶去医院,底下又停了辆车,送来新的病人。一路跑到六楼,那个房间外站着几个人,她仿佛看见希望,跑过去却只看见陌生的身影。
606房住进了新的病人。
安宁病房统计人数,所有床位均已住满,还有三位病人在等空位。
不知怎的,眼泪又想往下掉,她背过身,护士长就在不远处,朝她挥了挥手。
“早上我们向清夜的父母回访过了,他已经脱离危险期,但是情况还不稳定,谁也说不准他后面会怎么样。”
“不过上次有人在整理他的病房时,发现了这个。”护士长把推车里的东西递给她,是一个板夹,上面有几张白纸,背后写了密密麻麻的字。
“本来这些东西应该按照垃圾处理的,但是我们看到上面的内容,还是留了下来。”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松萤低头。
清夜的字真的很好看,写得板板正正,连轻重顿笔都很清晰,他在学生时代绝对是那种认认真真成绩很好的那类人。
上面是那天培训会的问题,那些她好奇的、他们别扭的理由都跃于纸上。
——如今的梦想是什么?
成为稻草人。
没有神经,不会疼痛,永远可以站直在田野间,感受华北平原的风,眺望江南烟雨,穿过丘陵的雾,在漫天大雪中独行。
——进入生命尾声,最遗憾的事?
让父母看到自己的死亡。
没能看到研究成果取得进展。
没有组成自己的一个家。
没有学会做饭,掌握所有生活技巧。
……
没有见到会缩骨功的奶奶、会跳机械舞的爷爷。
没有完成过公益事业,没有在沙漠里种过树,没有在树林里勇敢地守着保护动物。
——希望葬礼是什么样的?
不办葬礼,不要告别,不需要墓碑,如果可以,就把我的骨灰制成种子,种在每个地方。
松萤的眼泪又落下了。
原来因为他已经没有了畅想未来的资格。
原来他想成为稻草人是因为稻草人不会感觉到疼痛。
原来一个绝症病人到最后的愿望是那么朴实又具体。
原来他也渴望自由,不愿被困住。
护士长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说:“我从医那么多年,看到很多恐惧的眼神,但那个病人是我看到过最特殊的,爆发癌痛时就把自己锁在卫生间里,呕吐、呕血之后都会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清醒的时候会在外面锻炼自己,他很想努力证明自己跟正常人没有区别。如果我不跟你说你可能看不出来,他其实发生了脑转移,记忆力慢慢地下降,但他一直在跟自己对抗。”
“你别说了。”松萤已经愧疚得泣不成声,“如果我早知道,或许我就会对他更耐心一点……”
“他拼了命地让自己做出正常人一样的表现,就是不想被同情。”护士长依然安慰她,“看开点,或许跟你相处的时候是他最放松的时刻,你做得没错。”
松萤还是只能用哭表达情绪。
她把那几张纸紧紧抱在怀里,回家看了一遍又一遍,哭到最后累了,才好好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她换了套还算新的衣服走到医院,独自摁下电梯进入病房区域。她是学医的,知道清夜的情况:不明原因引起的发热、脱离危险期,这种情况要么在ICU要么在感染科,她对于医院的布局再清楚不过,可以随便进入。
但当电梯停留在感染科楼层,她看着寂静的长廊、在门口守着的家属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么做是违规的。
她没敢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找人,又回到电梯间里,蹲在角落静等电梯上行接人了再下行。
她真的很讨厌医院的氛围。
满是消毒水味,人来往匆匆,与死神赛跑。
回到安宁病房,忽然觉得这的空气也变得浑浊了。
519病房难得地有了来看望的人,钱爷爷的儿子端着饭一口一口喂老人,虽然老有不愉快的动静闹出来,但至少没有抗拒他的接近。
松萤欣慰地笑了笑,但又好像突然失去了工作,无所事事地游离到室外,只能跟地上冒出头的芽打招呼。
……
病区内又有几个床的人回家了,来来去去间,居然还空了一个床位。
到下午又满了,说是有个人住了进来。
松萤在钱爷爷病房看见楼下的车,但没多想,只是拿起相机,想去陪新来的人解闷,顺便拍拍照片。
那人没在病房里,倒是他的家里人都在,围坐在沙发旁抹眼泪,纸巾围了一桌子,情绪低沉。
松萤不喜欢待在这种氛围里,悄无声息地离开,习惯性下楼在院子里散步,低着头戴着耳机,这是属于她的解压方式。
她没怎么关注周遭出现的人,只在耳机切歌的瞬间听到一个声音,清冽的“嘿”字,她以为是旁边谁在喊谁,但还是抬头看了眼,但——心脏的弦忽而被挑动了。
清夜就出现在她常坐着的凳子上,比上次她见到时还要瘦,手背上多了留置针敷贴。他依然把自己打理得很干净,头发是新洗过的,唇角一点胡子的痕迹都没有,连衣服也干干净净。
“清夜!”松萤又惊又喜,一把扯掉碍事的耳机,朝他跑过去,又在靠近他的时候急刹车,生怕自己撞倒身体本就脆弱的他。
“你怎么回来了?你没事吧?担心死我了。”她说,光是这两句话眼泪都快掉落了。
清夜不震惊她的态度,应该在他从这里推走的时候就知道无法瞒住她,还好她还像之前那样,没有因为他是个病人而疏远。
“我没事了,能出院。”清夜说,“对比医院里,这里让我更舒服。”
“那肯定的呀,你赶上了最后一个床位。”松萤坐在他旁边,开心得摇摆着身体,“但是606号房已经有新的人住了,现在你住的是303,我刚才看到了你爸妈。”
“是,数字对半砍了。”
“没关系,这样我去找你的距离就短了。”
清夜自感染之后一直在昏迷,几天前才醒过来,意识清醒时听到的是父母清晰的哭声,他便反应过来了,自己时日不多。
后面住院每天都伴随哭声,不是亲戚朋友哭就是隔壁病床有人哭,或是明明哭过却还要在他面前强装笑意的表情,令他心烦意乱。在身体好些的时候还是选择回到安宁病房。
下午刚搬过来时他就坐在这个院子里,没什么事情要做,只是有点想念某个人的笑声,想听她那些无止尽的故事。
清夜现在的身体还虚得很,起了风时就不停咳嗽,松萤不敢放着他在外面逗留,连拉带拽把人扯回室内。一直到现在她才发现他走路其实有一点点跛,不像正常人那么顺畅也无法走得那么快,是她之前太粗心,居然没有发现。
一想到这,她又有些难受了。但她不能在他面前暴露这些情绪。
“你刚才喊我的时候我还没在意呢,还好我抬头看了一眼,原本我一直在听歌。”她说,“我耳机声音开得很大,再晚一点点就听不到了,你说我们是不是超级有缘分?”
“缘分?嗯,有吧。”他的回答永远很认真,“我只喊了一次。”
“那就对了,就是这么巧。”松萤哈哈大笑起来,拉了拉他的衣袖,很快松开。
就这么走到他的病房门口,他的爸妈在门外坐着,见他过来便站起来,抹眼泪的动作连松萤都觉得晃眼。
“爸妈,你们差不多回去休息吧,我在这挺好的。”清夜已经走到病床上躺下,乖乖盖好被子,他现在体力严重透支,疲惫得只想躺着。
“好,我们晚点走,你想睡就睡觉。”他们家庭关系比较和谐的一点是不会相互逞强,都知道对方累了会休息,不至于过分担心。
松萤一直在三楼没事找事做,晃了一圈回来,看见清夜妈妈独自守在病房门口,含着泪眼望着天花板,手上始终保持合十的姿势,过了很久很久才低头擦眼泪。
她只看到一个无助的母亲。
转身去护士站倒了杯热水,又加了点葡萄糖,端到她身边。听到她哽咽地说了句“谢谢”,松萤本来该走,但还是无声坐在她身边。
“小夜不喜欢有人在他面前哭,但我还是没忍住。”清夜妈妈红着眼眶说。
“没事的,他肯定能够理解。”松萤刚才看到病房登记的名字了,清夜妈妈的名字叫覃恩曼,跟她的性格一样温柔。
“你今年多大啦。”覃女士说,她现在需要转移注意力。
松萤回答:“24岁,不过我生日马上到了,过了生日就是25。”
“24岁,大好年华。”覃恩曼很努力想忘记不愉快,但还是不可控制地往那方面想:“小夜他刚确诊的时候,也是你这个年纪。”
“啊……”松萤心也沉了。
覃恩曼越是这么说越是难受,喉咙越来越沙哑:“那时我们都以为是普通的肉瘤,做了手术就好了……结果是恶性肿瘤,他从学校直接被送到医院化疗,那么长的一根管子直接伸入他体内。”
“他受了好多罪啊。”松萤小声地说。
“是啊,光是大手术都做了六场,我的小孩啊性格特别要强,化疗再难受他从来不吱声,手术后坐在轮椅上他也不需要别人扶,那么多治疗他全扛下来了。你说我们都这么努力了,老天还是不肯眷顾我们,检查报告就写了,脑转移,我们四处求医,结果他不声不响,却直接告诉我们,不治了。”
“我们不同意,我说明明还有希望,为什么不治。他说他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不希望最后的日子只剩下昏迷,身体是他自己的,疼痛都遭在他身上,我们还能有什么说法?”覃恩曼哭得更难受了。
松萤抽了包纸巾给她,一向能言善道的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为人父母肯定很清楚自家小孩的性格,他该是翻过夕阳的麦浪,没有人能替他决定生或死,但他们也接受不了一个生命留在此刻。
沉默了许久许久,她才说:“阿姨,事已至此只能尽可能让余下的每一天更精彩,如果他还有很想去做但是没机会做的事,你们要不要替他完成心愿?”
覃恩曼愣了愣,方问:“什么意思?”
松萤抿唇没看她,犹豫着把那天收到的笔记递给她。其实早在她看见他的遗憾时心里就有了想法,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实施。
时间开始在这周围凝固。
直到一滴水珠扩散在黑色字迹上,又慌乱得把纸张收起来,塞进女生的怀里。
松萤呼吸悄悄颤抖,背过头,不想在这个病房前落下自己的眼泪。
……
清夜的睡眠时间不长,只躺了三个小时,又在食堂里碰见他。
这会是饭点,松萤随便买了点东西,只吃了两口,便低头时而摆弄手机时而写写东西。
清夜隔着一扇玻璃朝她敲了敲,她抬头,笑容浮在脸上,“你来啦!”
他绕了一圈坐下,她还在奋笔疾书,他看了一会,问道:“在干什么?”
“替一个姐姐实现愿望。”松萤解释,“她的儿子才三岁,可惜她没办法陪他长大了,所以想一次性把他到18岁的生日礼物买齐。她还在清醒的时候写了15封信,每一年都会送给她的孩子。”
“你在帮她买东西?”清夜看到她纸上写的全是各种店铺的评价。
“她把想买的东西写好了,我只是在帮她挑选店铺——四岁是玩具,五岁是绘笔,到十八岁是一张成人的奖状,告诉他要勇敢地向前走。她说小孩还太小了,长大后肯定记不得她,所以她要让他一直感受到妈妈的爱意。”松萤把礼物清单递给他,“我才挑选到10岁的礼物,要不要一起?”
“行。”清夜答应,拿起自己手机认认真真地看。
那位姐姐送过来的时候身体就已经很虚弱了,明明笔都快拿不起来,但还是强撑着写完一封又一封的信。信上内容不多,字也歪歪扭扭的,但倾注了所有爱意。
从4岁到18岁,共15份礼物,要在此时一起购买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礼物的价值肯定越来越低,甚至到18岁时奖状已经泛黄了,但是那时看到这么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张时,肯定还会流泪。
从黄昏到天黑,所有礼物总算挑选完毕,松萤把他们精心对比之后选中的店铺加入收藏,关闭手机,合上笔记本,抬手与清夜击掌。
“又干了一件有意义的事,胜利!”
松萤立刻抱着战果上楼,姐姐还在睡觉,她便给了她的丈夫,他眼眶熬得红红的,脸颊甚至比病人还更消瘦,却真诚地鞠躬道谢。
清夜在门口等她,她出来时他居然靠在抱着手臂墙边睡着了。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没想到他听见动静便醒过来。
“这么快?”他说,明明都睡着了,却说得好像他一直在算着时间。
“姐姐在睡觉,我没好意思打扰,结果你也在睡觉。”
“不小心睡着了。”
“你睡呗,我又不是不同意。”
清夜摇摇头,他那么不服输的劲怎么能允许自己那般虚弱。站起身走了两步,只要有事干他就不会困。
松萤插着手跟上去:“我还没问你呢,这次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清夜瞥了她一眼:“想把我赶出去?”
“我哪有这个资格呀,只是听说你明明还有治疗没完成,怎么就跑过来了。”
“你怎么知道?”清夜语气淡淡的。
“我神通广大,当然知道啦。”
“少来。”
松萤神秘地笑了笑。清夜妈妈才告诉过她的,清夜急着在身体刚好些的时候转到安宁病房,说是想占个床位,其实医院里还有一周左右的治疗在等着他。
他愿意接受治疗也还好,至少身体状态会稍微好些,想展开什么计划也方便。
于是她笑着说:“那你先去医院,等你结疗后,我给你一个惊喜。”
“什么?”清夜一头雾水。
她嘻嘻一笑:“说了就不是惊喜了,你走吧,下次见!”
……
清夜隔天一早就去了医院,安宁病房303号床位依然为他留着,他的父母一次性把这个月的床位费交齐,就为了他可以在这里有个“家“。
清夜家境殷实,松萤从一开始就看出来了。
虽然是病人,但他的衣服很多,全是牌子货,一双鞋抵得上她一身衣服的价格。主要腰板总是挺得很直,情绪非常稳定,怎么说呢,有种有钱人的从容。
在他离开的这几天,松萤详细地做了个计划,把所有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按照时间顺序列出来,还专门画了个路线图。
她做一件事情的时候习惯全身心沉浸在里面,就因为太过入神,有一次甚至被清夜发现。
原因是清夜在治疗之余喜欢从医院走到安宁病房,而松萤喜欢坐在院子里埋头写东西。那次清夜靠近,站了好一会松萤才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再想把纸张反扣已经来不及了。
“旅行计划?你打算出去玩?”清夜指着纸笔问她。
“没什么。”松萤装傻,撅着嘴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抱着桌上的东西想溜。
又被清夜拽回来。
她写得太明显,所以清夜一眼能发现她的计划是为了两个人制定的,右上角还有他的名字。
“我说了,我要给你一个惊喜,说了就不是惊喜了。”松萤说,“你肯定会喜欢的。”
“我看见了。”清夜还是坚持,“你要带我去哪?”
他的眼神很认真,虽然一向不是嬉笑的性格,但眼里的星星少了那么一两颗,不知道是不是在医院待了好几天的缘故。
“你不是一直在问我支教的事情吗,我知道你也想去,那不如就趁这个机会,我们一起过去看看。”松萤只能告诉他。
“我没兴趣。”清夜却拒绝。
“胡说,你肯定有,上次你跟孙叔叔在一起的时候还问了他这件事,别以为我不知道。”
“……”
就算孙叔叔没告诉她,她也能看出来,清夜在听到她过往那些事的时候眼里的渴望都快要翻涌了,是她让他产生的期待,她肯定要负责帮他实现。
“我出不去。”清夜换了个推辞。
松萤偏偏不想听:“你马上可以出院了。”
“我出不了远门。”
“为什么不可以?你就是睡得多了点反应慢了点,现在不说走就走的话以后更走不了了。”松萤坚持,“我以为你肯定会很兴奋。”
清夜不说话,他不是会扫兴的性格,不知道怎么面对她这种表情。
“所以是为什么?”她追问,“我都已经做好准备了,你妈妈也同意,怎么会在你这一步碰壁。”
“你不用为了我做这些,真的不用。”清夜语气还算和缓,叹了口气,再重复一遍,“真的不用,我想去我会自己去,不用你们负责。”
“……意思是我自作多情呗。”松萤脾气有点急。
清夜没说话,他唯一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只有离开,回到他该去的病房,
松萤还抱着厚厚的笔记,失落地看着他。
明明说好不再跟他闹矛盾的,怎么又有不愉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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