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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8章 静幽养伤忽思乡,携手进退看疮痍【16】

红玉也坐下来,用手肘拐了拐彻底自闭的某些家伙儿:“这几日冷落你,生气啦?”

黎珺撇了撇嘴:“知道你放不下他们,我生什么气。”

红玉一瞧,忍不住弯了嘴角:“这醋恐怕已经窖藏千百年了哟~”

黎珺无奈地耸了一下肩:“我这不是...哎~太过在乎你了吗?”

红玉与黎珺十指紧扣:“我知道,也没怪你~”

黎珺抿了一下唇,有一些忧思:“...此番,恐怕...”

红玉的眉宇间也染上了严肃:“这件事始终要有一个结果。以往,是我距离太近,看不透,窥不破。现在,虽然情感上仍旧有难舍难分,但更多的却是一种释然。人与人的相遇相识,是一种缘分。分分合合,也是常态。珍惜并肩而行的那一段旅途,才是人间幸事。”

黎珺抿着唇,一把揽过红玉的肩,聊做安慰。

***

几日休整,已经让陵越和百里屠苏恢复很多。

回到房中,倒也没再歇息。

师兄弟俩围坐桌前。

百里屠苏隐约有些踌躇:“...师兄,你为何...要对红玉姐那样说?”

陵越看向窗外澄澈的天:“...其实,当我们遇见黎珺开始,我们和师尊与红玉姐之间的缘分就断了。”

百里屠苏一怔,眼睫低垂。

陵越收回目光,也只是按了按百里屠苏的肩,没再劝说,反倒是提起其他事来:“毫无疑问,风晴雪定然受了人的操控。此番,怕是还有后招。”

百里屠苏沉下一口气,眼神坚毅:“此番,无论过程如何,总要有个...”

百里屠苏正欲说——结果,阿翔却急匆匆地飞了进来,身后带着好些鸽子。

陵越升起警惕和百里屠苏对视一眼。

百里屠苏连忙抚了抚阿翔的脑袋,取下阿翔脚环上的信筒查看。

然而,这信却看得百里屠苏差点瘫坐在地。

陵越察觉情况不对,连忙拿过百里屠苏手中的信,仔细一看。

也是心头一寒。

***

与此同时,天墉城剑阁顶楼的大露台之上,秋水随侍。

紫胤与涵素对坐。

此番,涵素没有戴冠,只穿了掌门常服。

一瞬之间,苍老了很多。

仿佛以前都是幻象。

现在才显出一个年过七旬老者的模样来。

但面容上,又不止七旬,或许耄耋也是有的。

皱皱巴巴的手上,还有几块深褐色的老年斑。

昔日的面容几乎不再。

与紫胤相比,撇去紫胤那头白发,喊上涵素一句高祖,都没人会怀疑。

涵素摩挲着茶盏,眼中光色暗淡:“...紫胤...我...”

心中有万千言,却不知从何提起。

紫胤一派祥和:“掌教不必有任何负担,此事因果从本君而起,将天墉城卷入,带来如此腥风血雨,是为不妥。本君还有私情,令事情更加复杂。该说抱歉的,是本君。”

言罢,微微低头,双手抬起,势要作揖。

涵素哪里承得起这番告罪,连忙直起身子,托住紫胤的手肘,制止紫胤的动作,声音都因惴惴而发颤:“紫胤~使不得~这使不得~”

紫胤在心底里撇了撇嘴——清和这家伙儿简直人精~这一步步算的,简直跟开了天眼似的~

面上却是按照涵素的意思收了势。

见紫胤不再坚持,涵素的心才勉强安定些。

落座后,才有些戚戚然地道:“无论事情起因如何,实则都暴露出了我天墉城的种种弊病。这是我这个做掌教的失察,是我对不起天墉城的列祖列宗。”

肩头重重一垮:“此番也是我等贪心惹出的祸患。天墉城本因封印之法而起,却在见到紫胤的风华绝代之后有所贪图。代代掌门无一不想要真正留下紫胤的高绝剑术。但这不属于我们天墉城。这是我们的贪心所应该付出的代价。当年见到紫胤终于肯收徒之时,我心中当真有一种完成列祖列宗夙愿的甘美,又听见陵越愿意喊我师父,就在那么一刻,我甚至是有些飘飘然的。这一刻,我感到,我天墉城真正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剑宗第一大宗。再后来,看得陵越沉稳端方,成熟理智,剑术超群,处置有度,我心中甚至想要将他认为义子,让他做芙蕖的哥哥。不仅仅把天墉城发扬光大,还给芙蕖一世庇护。毕竟...这把椅子始终会有交接。树倒猢狲散的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可一旦这么做,天墉城又变作了紫禁城。加上我听说芙蕖喜欢陵越,便也放弃了这等念头,觉得陵越和芙蕖在一起,会更好。甚至主动撮合此事,却没想到儿女私情在这道观里容不得,惹下如此灾祸...”

喝了口茶,声音却依旧涩然:“令我更加没有想到的是,道观这样的地方都能是那巫蛊之术无孔不入的地方,残害的,还是我的亲生女儿。饶是芙蕖不过是我年轻之时因一段露水情缘有的,我待她也并没有表面上那等宠爱。可她是我确确实实的骨肉啊~”

抓住胸前的衣襟,肩头微颤:“他们怎能如此歹毒?!”

以手掩面,遮去眼中的悔恨:“若不是我不得人心,又怎会发生了这样的事连妙法都不愿意告诉我一声?我...”

缓下一口气,敛了敛情绪,喉间干涩却还是放下手,肃然以对:“...陵越有担当,有魄力,得人心,天墉城下一任掌教非他莫属。”

这么一个结果,紫胤当然不意外。

只是以袖掩面而饮。

秋水转身去了露台之后的房间,捧了一张托盘来。

走到矮几短边一侧,跪坐下来,低下头,将手中的托盘高眉而托。

涵素有一丝怔然。

再仔细一看。

这秋水捧来的,竟是紫胤的执剑长老服,以及头冠,玉印,籍册。

一瞬之间,一种庞大的恐惧差点将涵素吞没。

涵素已然跪坐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干枯的手连忙撑着地,兴许才没有太过狼狈。

紫胤这等意思再明白不过。

这是要辞去天墉城执剑长老之职。

这可是天墉城的柱石啊!

竟要...

涵素看向紫胤,希望紫胤的考量不是真的要离开,而是陵越继位之后,其要避嫌:“...紫胤,陵越继位,你也是他师尊...”

紫胤放下茶盏。

茶盏与矮几有了一声清浅的碰撞之声。

但这却更像是皇帝的玉玺在诏书之上盖戳——皇命已定,一言九鼎,再难更改。

紫胤看向远处的流云卷卷:“...掌教,天界有召,圣命难违...”

涵素一下睁大了眼。

天界有召...

忍不住地苦笑。

是啊~

紫胤是天界承认的仙人,嬉游人界,也不过是其更爱人界烟火。

天界的天帝有了召令,哪里是紫胤能够抗衡的?

紫胤已经留在天墉城三百年了...

再怎么,也够了...

涵素正欲再说两句场面话来缓解此刻有些冷凝的气氛,却在这时陵越传信而至。

匆匆写明了事情的经过。

紫胤看得皱眉。

涵素抓住矮几,慢慢坐好:“发生何事了?”

紫胤一挥手,散了传信:“青龙镇近来农户家养的狗莫名狂吠不止,井水浑浊,怕是将有海啸降临。”

涵素的眸色沉了沉,心知紫胤并未把话说完,但也有了决定。

看向那执剑长老服:“紫胤,纵使天界有召,我想也还没有急到要你即刻归去的地步。若是如此,在此之前,你依旧是天墉城的执剑长老。纵使陵越已经继位,你也是他的师尊。”

眼睛里多了一份恳切,看向紫胤:“陵越的继位大典,我想,你错过了一次给陵越戴长老冠的时候,错过了陵越的冠礼,不应该再错过了。这大典,陵越只有你这么一个师尊。这么一生,也只有这么一次。你已然成仙,有着千秋万世。可陵越轮番受损,怕是已经动了根基。或许,他只有这一辈子了。”

紫胤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秋水瞥了眼两者。

将手中的托盘放到了靠近紫胤一侧。

涵素心间的大石头轰然落地。

紫胤却在心中暗骂清和。

简直滑头!

***

等着紫胤回到临天阁之时,这被他暗骂滑头的人正非常自来熟地寻了个风景好的院儿,找了把摇椅,晃晃悠悠,怡然自得得很。

摇椅这东西...

或许,他确实是继承了父亲的板正,并不喜欢这类松弛的东西。

这摇椅也是认识清和之后,才购置的。

为懒散的清和一人。

察觉到紫胤的气息,清和掀了掀眼皮:“这是谈好了?”

紫胤缓步来到清和对面的高椅坐下:“一切皆如诀微长老所料~”

听出了某些人的阴阳怪气,清和一骨碌坐起来,撇了撇嘴:“没你这么卸磨杀驴的!”

紫胤微微挑了挑眉。

执起茶壶,沏茶一杯。

清和一怔。

暗自懊恼,他这是脑子抽了?竟把他自己给骂进去了!

面上却是抢了紫胤沏的茶。

紫胤也没计较,重新拿了只杯子,继续沏茶。

清和本在气郁之中,却瞥见紫胤的九龙缚丝剑穗成了黄色。

以为看错,再看了一遍。

察觉到清和的目光不太对劲,有了上次那丢人的经历,紫胤赶紧停了手,搁下茶壶,好生看看,他是否有不妥之处。

也发现...

九龙缚丝剑穗变色了。

这九龙缚丝剑穗之上,不知道到底存在着什么秘辛,竟颇有几分神秘的揪扯。

最开始,他只知道这是慕容家的东西,是韩菱纱盗墓所得。

而后,就此事询问玄霄,玄霄却异常的沉默。

他看得出玄霄沉默的背后应该有着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但这样一个盗墓而得的东西,他却想不明白为何会把玄霄的情绪牵动至此。

关于九龙缚丝剑穗,玄霄并没有给出解释,只是让他把这一条好生保存。

他与韩菱纱结婚前,玄霄寻他,单独与他谈过一次。

问的,均是他到底对韩菱纱是什么看法云云。

他答后,玄霄又言简意赅地针砭时弊了几处关键。

他细细思索,还是觉得这一生非得和韩菱纱一生一世一双人不可。

面对这样的回答,玄霄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遣了他离开。

换上喜服之时,玄霄拿走了剑穗。

他不明所以,却心头明白,玄霄自有道理,便也安稳得很。

待得婚时,柳梦璃送上信物之时,他才发觉玄霄拿走剑穗的用意——寻一个相似的,让他们夫妇能够以琼华派道家的方式,结为生死道侣,比之红尘情爱更显纯粹。

他不疑有他。

再次坠上了这枚剑穗。

直到韩菱纱香消玉殒,这剑穗均是黄色。

却在...

之后,便一直都是红色。

当他戴着一枚红色的九龙缚丝剑穗前往邺城之时,也因红色的剑穗与道服,没有第一时间暴露身份。

直到进内城之时,被守卫拦下,送上一辆普通的马车。

那时,他才知道,什么叫做手眼通天。

马车一路往深宫而去,还进入地道而走。

几乎九曲十八弯,他见到了大哥。

大哥也见到了他和九龙缚丝剑穗。

与大哥深聊,才知这枚剑穗的贵重与深刻。

隐约明了玄霄的沉默中隐藏了多少难以言喻。

但对于剑穗变色一事,大哥却说,此事不知。

对此,他也寻过宗正卿,司衣坊等问过,还请教过宫中制作九龙缚丝剑穗的御匠,皆不知为何。

现在...

想到他的星蕴,有些零星的碎片在他脑海中一瞬而过,想抓却抓不住。

他对此,却也顺其自然。

清和收回了目光,心间一搓捻,也猜了个大半,暂且不表,只是问道:“事情基本上都办妥了,什么时候把那小崽子接回来?”

清和出声,收拢了紫胤逸散的思绪,略略顿了顿,才道:“让墨幽他们送回来就成,哪有我去接的道理?”

清和颇感有趣地挑了挑眉:“哟~这才多久?都学会端架子了?”

紫胤抿了口茶,眼波深邃:“你说得对,我于他而言,彼此间身份过于复杂,又与权力有着难解难分,是该有个决断~”

清和笑笑:“那是自然。”

紫胤目光微微投向茶盏边缘:“更何况,以慕容凌的情况,确实极为考验越儿的御下之术。这个小浑蛋可真不是随意能够拿捏的~”

清和小小翻了个白眼:“这小浑蛋要真的随意能够拿给你们拿捏了,岂不是显得他学的帝王之术是个摆设?”

紫胤眼眸微微一眯,再往这宽大的矮几上一看。

只见了一方成色极好的半透脂玉玉印。

眉梢不由一挑。

察觉到紫胤的目光,清和嘿嘿一笑:“看到没有?这些小浑蛋啊,一个比一个胆大妄为,咱们不狠狠将他们揉搓,这不得翻了天了?”

紫胤收回目光,眼中有了一丝征伐之意:“确实如此。”

话音还未散去,有一封传信而至。

紫胤连忙查看。

面色一沉。

清和品着茶,根本不用猜测也知道,这传信的大概。

紫胤散去信笺的灵力,指尖挫磨着杯沿儿。

清和搁下茶盏:“难得见你这么淡定,不去瞧瞧?”

紫胤皱着眉,看向清和:“你猜到了?”

清和略略一耸肩:“大概罢了。毕竟对于那种半人半鬼的玩意儿,纵使是‘木偶粉’,也奈何不了太久。然而,焦冥又是个有意思的东西,多少是个助力。事情木已成舟,再难摆脱罪人身份。逃走是唯一的出路。然而,却有血盆大口静待君者入瓮。至于陵越的传信,我猜,他大致知道原因。对于屠苏的昏迷,他也不是没有办法。纵使他没有办法,这见多识广的红玉和那黎珺总能有点对策。却在这个时候,陵越传信而至,那就应该是都有猜测,便都袖手旁观,因为这是毫无办法的天意。你的前往,实则也改变不了什么。但你和陵越都需要一场单独谈谈。”

眉宇间有一丝复杂:“真要说起来,你与陵越之间,尚无师徒之份。陵越所得一切皆是其与命运抗争的结果,水到渠成罢了。他对你,更多的是感激,是高山仰止。但却是属于救命之恩与对强者的仰慕。你与他之间,更多的是权力与地位,还有那么一丝救命之恩的连接。你与他几乎是独立的两个人,不比慕容凌这样虽然隔了很久却和你有着实在血缘关系。血缘,宗法,情感,利益,这四者在关系的维系中往往占了极大的份量。你和他之间,的确需要谈一谈。尤其你要抽身而退,有些事还得陵越来完成后续。纵使涵素决定退位,但就目前来说,也不是陵越接位的好时机。你恐怕还有得一段时间的虚与委蛇。”

紫胤皱了皱眉。

沉默半晌,才缓缓起身:“我去一趟,你替我把那小崽子拎回来~”

清和一怔,继而握拳掩唇而笑,眼中尽是挪耶:“不怕我带着他在此期间走马章台?”

紫胤微微白了清和一眼:“那你小心陈醋溶皮销骨~”

一拂袖,剑光一闪而逝。

清和笑笑,伸了个懒腰,掐指一算,也离了去。

整个临天阁,一下安静下来,落针可闻。

***

紫胤刚刚按剑落地,就见了在村口的红玉夫妇。

此刻,紫胤的心底里,当真想要喟叹这清和果然是那无人能敌的外交高手。此番对人性的揣测,简直可怕。

但面上,紫胤却只是冲红玉挥了挥手——走吧~此事本君自会处理。有缘再见。

红玉看明白了紫胤的意思,行了一个万福,与黎珺一道离开了。

紫胤漫步在乌蒙灵谷的这条小道上。

这条小道,他走过很多很多回。

每次都是与乌蒙灵谷的谷主一道。

现在...

似乎应该是最后一次和乌蒙灵谷的谷主一道了...

紫胤眸光暗淡了一瞬,又收敛情绪,往陵越传信之处而去。

来到曾经他进入过数次的韩休宁的小院儿门口,紫胤一怔。

这...

眼睫缓缓垂下。

无论夏夷则是何种考虑,将清和奉为国师,却也当之无愧。

更何况,夏夷则刚刚继位,要平定的事情,有很多。

宫内甚至会有大换血。

这些都要极为善于周旋的人,才有那个平稳过渡的本事。

而清和正是这样一个人。

也不知...

紫胤攥了攥拳,强迫着收拢了心绪,推门而入。

毫无波澜地在曾经屠苏住的屋子门口见到了陵越。

陵越比之前并无太多变化,只是在将养了这些时日之后,还是脸色苍白。

倒确实是像涵素所担心的那样——恐怕只有这一辈子了。

见得紫胤,陵越两步上前,施上一礼:“见过师尊。”

直起身来,道明情况:“之前,给师尊传信之后,我与屠苏便准备回程。但就在这个时候,红玉姐来告诉我,风晴雪不见了。我们一道将乌蒙灵谷找了一遍,确实没有找到人。我们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屠苏猝然晕了过去。我和红玉姐都不精于医术,只能瞧个大概。实在惭愧,什么都没有瞧出来,只能麻烦师尊走一趟。”

紫胤沉默着听完陵越的话,心间不知道是何种滋味。

之前,虽然像是清和说的,他与陵越之间没有那么深刻的师徒情份,但好歹陵越对他有着仰望,依赖和...一些恐惧。

为君之道,大哥也教过他。

他明白大哥的意思——在身体养好之后,就辅佐陛下。

但...这些事,始终对他这样一个离家数年的人来说,有着看似掬一捧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

加之家族的庞大,他人都认不全,也知一国上下百姓的安居乐业都将放在他手上,而他却没有那个能力担起此事。

对于大哥这暗地里的意思,也只能花尽了心思去暗示。

分明知道大哥得到了暗示,但大哥却依旧不为所动。

直到多番暗示之后,大哥才像是被磨光了所有的耐心,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你给朕闭嘴!朕在教你安身立命的根本,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想死,朕帮你!

骂完就找了宗正卿来,把他关进了宗人府中去。

宗正卿或许是此间最为难的那个人。

面对怒气满满的天子,心间惴惴。

看着即将要被关进宗人府的他,手指发颤。

毕竟,天子之雷霆,饶是兄弟,也不会有任何宽松。

而也因为是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

宗正卿是该为难了。

他没有让宗正卿为难,知道大哥的命令就是圣旨,无论大哥是真的生气,还是另有目的,他还是顺了大哥的意,主动拜别之后,跟宗正卿走了。

一路上,这宗正卿大气都不敢喘。

就好像身后有追着的豺狼虎豹。

他也只是平静地跟着宗正卿去了宗人府。

来到宗人府门口,见得他,那些守卫正欲行礼,却被宗正卿一个眼神一虎,动都不敢动一下。

此刻,他才发觉事情也许并不如他所想的那么轻松。

宗人府是专处置皇室子弟诸事的机构。

但更大程度上,是专属皇族的刑狱司。

居然大哥将他...

那些守卫都是全身着轻便的细鳞甲,手按弯刀。

一看,也知武力不低。

而皇族子弟多半骑射技艺不错,武力方面就...

他正在愣神,却被宗正卿往侧路一请。

他看向侧路。

这是要走侧门的意思?

心间不由感慨,果然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没有任何异议,还是跟了去。

绕过正门来到侧边,宗正卿才敢对他讲,大哥只是在气头上,这几日只能委屈他在宗人府住上几天。毕竟也是大哥的懿旨,但这又不是个圣旨,故而还得灵活些才是。

那时,他在大哥教的为君之道之下,一瞬就明白过来宗正卿的意思。

心间兀自感慨,这深宫之中的弯弯绕竟如此厉害。

嘴上却道——麻烦了。

宗正卿嘿嘿一笑,并不多言,把他往侧门带。

一瞧他和宗正卿都在,守卫目不斜视开了门,又关上。

他第一次来到这么一个地方。

在他的猜测里,这地方应该是森然的,肃穆的。

但实际却是清幽的。

见得他还在看那些花花草草,宗正卿没有催他。

待得他回过神来,这才引他往后院而去。

一路上,他见得有不少的房间。

但每个房间都很怪。

每个房间都干干净净的,什么也没有。

只是地面和半墙都是黑色。

窗户和门皆为铁做。

没有任何装饰,朴素得很。

门窗之上,并没有窗户纸。

没有推开门窗,都能透过缝隙看清里面。

这等情形当然让他感到奇异,但却什么都没问。

直到路过一个房间时,听得呜咽之声,不由得停了脚步。

透过缝隙而看。

一个约莫弱冠左右的男子被一个厚实的丝绢袋子把头一套,看不出人是谁。

浑身上下被扒得干干净净,一丝遮羞的都没有。

死死被铁质的链条绑在刑凳上。

朝上的一面,全是血痕。

新鲜得很。

这个时候,应当是行刑暂歇之时。

居然那些刑官是全副武装,只能看到一双眼睛,却一点也没人性。

取了不知多少片姜片,一面沾了盐贴满这人的有伤之处。

每块姜片之上还放了一只一寸长的艾柱。

一一点燃。

呜咽难耐之声不断。

周遭还围了几个年轻的男子,也是有着套头,露出一双眼睛。

被刑官压跪在地上,观刑。

这个时候,他忽而意识到,难怪半墙和地面均是黑色——这般,无论有多少血,都看不出来。

难怪都怕陛下的金口玉言。

如此这般...

他的后腰堆积了一层冷汗。

或许之后,都是同手同脚与宗正卿来到后院的。

即使陛下是在气头上,但有些事却也是规制。

将他安顿在一间应是关禁闭的朴素房间之后,宗正卿带来了手铐和脚镣。

他难以置信,却还是...依言戴上了。

这...

或许是他这一生最糟糕的经历——挺直了一辈子的腰板儿,竟还有进刑狱司的一天。

他心中复杂。

宗正卿也没管他,只是确实还把他当主子供奉,不仅没有为难他,还好吃好喝地供着他。

经历了之前的事,他知道,当真以皇族的身份让大哥如此勃然大怒,若犯人不是他,哪里得到得了这等待遇?

怕是...那个人的样子才应该是他的下场。

心间隐隐犯寒。

一直以来,他都心思重。面对这等待遇,当然没有什么胃口。

匆匆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宗正卿遣了人来收拾。

他独自一个坐在窗边,看着院子出神。

心头并没有想明白,为何大哥会说这为君之道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都活了几十年了,也活得好好的。

怎么就...

也不明白为何大哥会那么生气。

分明他并没有踩到大哥的红线——不爱惜身体。

心头念着这样两件事,翻来覆去的。

最终,他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当真不明白。

夜色降临,起风了。

这时,他才发觉这宗人府的奇异。

竟在彻底黑下来之后,如同进入了地府。

到处都是凄厉的呜咽之声。

可之前,他分明没有看到什么人。

这些人也应该不会在晚上受刑。

分明他也是武勇之人,却也拿给这黑漆漆的天和这凄厉的呜咽之声骇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推门而出,打算出去探上一探。

然而,待他小心地把整个宗人府都逛完了,才发现那些房间的奇异。

每一间房间都被特别的排布,迎合塞外晚风吹拂的方向,将那风声改造——若鬼,若魅,令人没来由的心间惧怕。

那些皇室子弟整天锦衣玉食,面对如此情形,怕也是多半要折在这凄厉之下。

探查清楚,他便回房了。

但却在远处看到宗正卿颤颤地跪在他的房间门口。

房间大门敞开。

房间中,那个挺拔而威严的男人正逆光而站。

他心头一跳。

糟糕!

大哥怎么会...

努力定了定心神,才走了过去,向大哥问安。

原以为大哥怒火中烧,但实际却平静得很,让他都有一瞬恍惚。

大哥遣了宗正卿离开。

屋中只有大哥和他。

大哥邀他坐下。

亲自烹了一杯浓郁的天鹰茶给他。

他接过茶杯。

熨贴自手心传来,也暖到了心头去。

即使不明白大哥的想法,也还是道了歉。

大哥继续烹茶,只是笑了笑——你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道歉?若你这心里都没想明白,道歉何用?你可知这为君之道传的是什么人?你可知你道歉是何意义?你现在又在对谁道歉?

他眼睫颤了颤,悄悄抬眼,才发觉这个时候,大哥没穿正服,而是穿的一身便服。

也没戴冠,就编了个辫子斜搭在肩头,用蓝白发带捆了。

随意得很。

一瞬之间,他明白过来。

这个时候,大哥是以兄长的身份来探视,而不是以那个一言九鼎的陛下身份来审讯。

想到此处,竟有些难言蔓延在心头。

那晚,大哥与他聊了一晚。

甚至大哥陪他在此处歇下。

翌日,大哥亲手解开锁链,带了他从正门离开。

从那晚的遵遵教导之后,他再未生出过其他心思。

慢慢地,纵使并不太想,还是参与到了政务之中。

慢慢地,大哥也把封地的事务交给他。

他也慢慢在这之中,体会到了大哥的教导,虽然给封地写下的朱批都是模仿了大哥的字迹。

他的为君之道,由父亲奠基,大哥遵遵教导而成。

但陵越...

现在,也看得出,对他,那份敬畏变作了敬,畏已然散去。

如此,缘分也是该尽了...

紫胤推门而入,来到床边坐下,取过屠苏的手,诊脉片刻。

又将屠苏的手放进薄被之中。

陵越跟随而来。

见得紫胤沉默,轻声问道:“师尊,屠苏如何?”

紫胤回身站起,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后,眉间有些凝重:“...两相交锋,但暂且无碍。待屠苏醒来,便不会再有事了。”

陵越的目光落在了百里屠苏的脸上:“...这么多年过去,恍然如梦...”

紫胤一怔,也想起了他把屠苏带回玄古居的事。

说来,也确实有诸多年头了。

紫胤一步一步,缓缓走出屋子,望向冰炎洞的方向。

陵越再留恋地看了一眼百里屠苏,跟了出去。

却仅仅只站在紫胤身后三步远的距离。

看似不远不近,却不是追随之意。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紫胤不由在心头叹息。

也许这便是草原人和中原人的不同。

敛了敛心绪,微微侧头,却并未转头看向陵越,缓缓道:“此番,天界有召,本君将不再居于执剑长老之位。涵素也告知本君,掌教之位他希望由你掌舵。”

陵越眼睫微颤。

既有意料之内的平静,也有意料之外的吃惊。

两者交锋数次。

继而立刻单膝跪地,端上揖礼:“陵越才疏学浅,怎可担此重任?此事还望师尊和掌教三思。”

紫胤看向天边的流云,心头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

然而,这样说不上滋味的感受,却是淡淡的。

还不如那早听到慕容凌轻生的话来的峻猛。

这...

就是血缘吗?

紫胤眼睫低垂,声音中夹杂着一丝沉然:“...你这话的意思便是涵素瞎了眼,聋了耳?本君也闭目塞听?”

陵越忍不住地吞咽数下。

赶忙以头触地,跪伏状:“陵越不是这个意思,还望师尊莫要误会。”

紫胤眼睛微眯,眸色一凛,浅浅勾了勾嘴角:“你是不是真当本君什么也不知?”

陵越一怔,抿紧了嘴,呼吸也跟着放轻。

一颗心跳得飞快。

但紫胤也只是转过身,来到陵越面前,将陵越扶起,语气平淡:“越儿,属于你的东西,都是你自己花了心思得来的。与本君并无关联。所得,那是理所当然。这绝非恩赐。”

陵越低垂着头,不知该如何开口。

紫胤却是问起:“对东海赈灾一事,可有眉目了?”

说起此事,陵越硬是沉了沉心,才道:“大致有些眉目。”

紫胤看向陵越:“奏报可写?”

陵越没料到紫胤会这么问,还怔愣了一瞬。

但稍稍一缓,却也听懂了这弦外之音。

便答道:“虽有对策,但把握却只有两三分。待得思虑成熟之后,定第一时间上呈掌教。”

紫胤正欲说——尚可,房间里却传来一声绵软的:“师兄~”

当着紫胤的面,陵越一时间耳尖绯红。

紫胤却只是看了陵越一眼,便进屋去了。

已经坐起的百里屠苏见得紫胤,懵了一瞬,立刻翻身下榻,朝紫胤一礼:“见过师尊。”

紫胤看着此刻低垂着头行礼的人,眸色复杂。

指尖轻动。

一股暖热的气息便朝百里屠苏而去。

百里屠苏一怔,缓缓在这暖热气息的烘托之下,站起身来。

师徒三人地处其间,却人人未言。

陵越看了百里屠苏和紫胤一眼,正欲来做那个打破沉默的人,却见百里屠苏竟胆大妄为地走上前来,一把抱住紫胤,眼泪似那断了线的珍珠。

心间微微一紧。

紫胤对此,是愣了一愣。

但也由此明白,百里屠苏想起一切了。

面对百里屠苏如此胆大妄为,与以前那等惴惴近乎判若两人,紫胤也渐渐明白,百里屠苏真的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长成大人了。

之前,清和所说的那些陵越和百里屠苏彼此间的关系,他还有些恍惚。

这一刻却清清楚楚。

只是...

他的心间本应有所动容,却在此刻连涟漪都不曾泛起。

也不知是不是那望舒心法又一次失控了?

让他魂魄封冻,冷血无情?

但如此说,却也不尽然。

他心头还是有一分急切,却是对着慕容凌的。

虽然心知清和是在开玩笑,但也真的会紧张——清和会将慕容凌带去烟柳之地,寻花问柳。

清和年轻之时的风流,曾让他数度横眉冷对。

却惹来清和变本加厉的调戏。

他那时常常一拂袖而去。

也数次经不住那人的软磨硬泡,又一次与人见面嬉游。

当真...

也就只有和夏夷则确实在一起之后,这清和才老实了些。

否则,还是风流人一个。

甚至有时他在看《逸尘子记》的时候,都觉得明明是编排的夏夷则,却有一种清和年轻时的幻视感。

甚至他都怀疑,逸清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

尤其慕容凌曾经的经历,更是有可能和清和臭味相投...

加之那些当做消遣的艳书...

他...

与清和和慕容凌不同...

不行!

他家的崽子还是得他来看着!

定不能让清和带坏!

虽然原本就很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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