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间有了真切的牵挂,当然会有所不同。
或许是近些日子在某些狸奴的折磨下,紫胤被磨得能够习惯人近身了,也被磨得这顺毛的手法极为熟稔了。
紫胤本身还在神游天外的时候,手上已经自觉地轻抚起了百里屠苏的脊背,无声地安抚着百里屠苏。
等着紫胤回过神来,百里屠苏虽然情绪还没完全敛了去,但呼吸平稳了很多。
紫胤预计着,缓缓放下了手。
百里屠苏后退一步,擦去脸上的泪痕,声音还有些沙哑:“...是屠苏僭越了,还望师尊恕罪。”
礼数,都是陵越教给百里屠苏的。
对紫胤如履薄冰,也是百里屠苏受了陵越的影响。
虽然此话并无过错,但在紫胤听来,却略微有些黯然。
见紫胤并未出言怪罪,百里屠苏抿了抿唇,想要抬眼去看陵越,却终究眼睛一闭一睁,往后退上一步,单膝跪地,拿出了无比庄重的姿态来:“徒儿恳请师尊解开空明幻虚剑剑印。”
忽而,一股排山倒海而来的冰寒气息将整间屋子笼罩。
陵越一凛。
面色迅速衰败下去。
嘴唇泛起青紫。
硬是咬着牙,才没抖上一下。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竟然会从紫胤的身上渗出这等征伐天下的气势不说,还有这等铺天盖地的冰寒彻骨。
此刻,他的经络都自细小的络脉逐渐开始运转滞缓。
若紫胤不收手的话,保守估计三刻钟之后,他的经络就会被冻住。
最多再留十二经和心脉暂且还能运行。
这...
以往,只见过紫胤剑势如力拔山兮。
只见过紫胤周身环绕着剑气。
只见过紫胤清淡。
但却...
这...
难道是在瑾娘的记忆中看到的...那把神剑——望舒?
这...
难道紫胤一直以来都是拿古钧当挡箭牌?
实则为了遮掩曾经琼华门人的身份?
魔尊的那个态度...
这...
倒是难怪无论明羲子还是夏元辰都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诫,不可追忆往昔。
如此,确实是得当做看不见了。
紫胤的冰寒之气铺天盖地。
百里屠苏哪儿经历过这些?
倒是幸得那焚寂的缘故,否则这会儿恐怕都得哭爹喊娘地说其失言了。
但此刻的百里屠苏也不好过。
硬是咬着牙撑着,才没有被这冰寒之力给冷得打颤。
与此同时,百里屠苏的心下也十分骇然。
他根本料想不到,紫胤到底经历了什么。
怎么会在短短的时间里,变得天地都要与之同悲?
这...
紫胤死死盯着百里屠苏的头顶。
他很清楚,百里屠苏在说什么。
但心头,还是起了一丝暴虐——想要狠狠将这逆徒给抽上一顿!
原本,他也并不是暴虐的人。
但...
想起多次对清和的不讲道理,紫胤缓缓敛了心绪。
一瞬之间,整间屋子的冰寒之力如潮水般退去。
陵越和百里屠苏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却又不敢表现出来。
紫胤的目光还是像一把利剑,悬在百里屠苏的头顶。
百里屠苏的鼻尖都渗出了一丝汗来。
但有些事却不得不做下这个决断。
百里屠苏正欲再说,紫胤却背过身去,一拂袖:“关乎你性命之事,休要胡闹!”
语气微重。
百里屠苏当然明白紫胤的意思,只是...
百里屠苏仰望着紫胤的背影,缓缓道:“师尊之疼惜,屠苏心明。然于撕裂空间之中,欧...不,太子长琴的半身借杏林世家欧阳家独子——欧阳少恭之手,多番布局,派发丹药,实则将焦冥暗藏其中,竟将江南江北多处化作死城。他言明,他已经用完整的玉衡,就是曾经铸得焚寂的铸魂石,将因天罚而坠落东海深处的蓬莱从雷云之海之中拉出。他要徒儿将身体里留存的太子长琴剩余的一魂四魄交予他。否则,他就要继续制作死城,把这些焦冥带去蓬莱,做蓬莱的永恒之主。”
陵越的眉心已然拧成了一个结,即使是当着紫胤的面,也侧过了头去,不忍再听。
百里屠苏略略顿了一顿,目光恳切:“师尊,屠苏早就是个死人了。再言,历经了血涂之阵的魂魄,也不入轮回。屠苏以之残躯,蒙师尊之错爱,心中不胜惶恐。屠苏以人的身份和模样,获得了恩师,获得了师兄和爱人,获得了家,获得了令人慕艳的身份,早已心满意足。”
泪水就那样毫无征兆地滑落:“师尊,那些百姓是无辜的。他们本不应遭受此难。一切既然以焚寂为始,自当也以焚寂为终。”
沉重的泪水始终还是深深地砸向地面。
百里屠苏左手抚右肩,微微低头,以族礼对紫胤道:“乌蒙灵谷第一百二十七代大巫祝韩云溪恳请天墉城执剑长老紫胤仙君为天下苍生解焚寂之祸施以援手。”
郑重叩首。
紫胤沉重地闭上双眼。
百里屠苏的字字句句,如杜鹃啼血。
一声哀鸣,一口血。
字字句句,情真意切。
却让他做的是断人生机之事。
若早知如此,他当初又何必...
等等!
当年...
呵~
原来,与乌蒙灵谷之间的这一段缘分,也是他强求来的。
若没有他的夫人,这乌蒙灵谷在哪儿,对他来说,都是一个回答不出的问题。
就算知道,对焚寂...
怕是早就快刀斩乱麻——做出和韩休宁一样的决定——人可以有事,但焚寂绝对不能祸及天下苍生!纵使全族覆灭,也必定完成女娲大神的命令!
怕是在前往幽都之时,并不会出手阻拦幽都杀人封剑的决定。
甚至于还一道帮忙。
只要事情解决便是。
这...
难怪当年大哥会说,他一点也不像父亲。
在父亲的眼里,永远只有结果。
没有过程。
在父亲的眼里,永远只有攻无不克,流血漂橹。
没有相安无事,化干戈为玉帛。
在父亲的眼里,永远只有征伐。
没有柔婉。
他...
确实是太多情了些。
真像南熏说的,他这样的人都能成为天界的一员,还真是天界无人可用了。
紫胤缓缓睁眼:“此事再议。”
百里屠苏难以置信:“师尊!”
往前膝行一步:“若能让屠苏以此残躯,救下哪怕一人,屠苏也死不足惜!”
紫胤耳畔嗡鸣。
——在本君眼中,一人性命与千万人性命,并无不同...
声音沉得像凝萃的冰:“百里屠苏,你好好想清楚,你在说什么!”
陵越和百里屠苏同时一怔。
这是...
陵越微微瞟了一眼紫胤。
只见此刻紫胤一脸冰冷。
心头有一丝打鼓。
而百里屠苏却有些发懵。
紫胤这是...
陵越在心底里将紫胤这话都快盘出包浆了,都还没个魂头。
他原本是想要揣摩清楚紫胤的意思,再悄悄给百里屠苏递眼色的。
但他都没想明白,显然是白瞎。
百里屠苏定了定神,饶是面对如同一座冰山般的紫胤,也还是坚定道:“师尊,自乌蒙灵谷被屠之后,我到底是谁?韩云溪?可韩云溪已经在雷炎手上死了,有一魂四魄也通过血涂之阵吸入玉衡,早不知前往何处。百里屠苏?可百里屠苏是谁?他没有前尘,也不知道后路在哪里。太子长琴?太子长琴是谁?这么一份一魂四魄到底属于谁?这么一具躯体,当真不知是谁,也不知为谁而活。”
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的提线木偶,一下跪坐,挺直的腰弯得像一轮残月:“师尊,我...前尘若夕,后尘缥缈...我明白,我的选择让你和师兄心痛如绞,因为你们都希望我活着,都希望我留存于世。但在这世间,我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也再没有力气去追寻这么一个答案。煞气已经彻底侵蚀了这一具躯体,在这具躯体大悲大恸的时候。算计人心的人,也是这么预计的。迟早有一天,绷紧的弦终会断裂。能否在这弦绷断之前,让这么一具躯体做一次唯一的选择?”
紫胤也知,这就是既定的结局,却还是难免感慨:“...为师曾有一名挚友,也是无论如何都要顺其心意而活,哪怕经历这世间的百折千磨,也不言悔。你与他,既相同,又不同。”
深深叹了口气:“罢了~兴许是为师看不透,窥不破。”
看向陵越:“此事还需涵素相助,先回玄古居休养吧~”
陵越一怔,立刻领命。
来到百里屠苏身旁,将人扶起。
师徒三人御剑而行。
回到玄古居,百里屠苏情绪大起大伏,倦意难耐。
陵越便小心地让百里屠苏歇着了。
刻意的,还放了安神香。
让百里屠苏好好歇歇。
不出意外的,陵越在池塘边见到了紫胤。
紫胤正负手而立。
陵越看了看即使已经很久没来的玄古居依旧被打理得好好的,加之这无比相似的情形,再看看那曾经觉得伟岸的背影,只觉得时光匆匆,如白驹过隙。
察觉到陵越的到来,紫胤平静如水:“涵素把芙蕖交给你了。”
陵越垂眸默然。
紫胤回身而视:“这并不是交易的筹码。”
陵越一怔。
交易...
心头苦笑。
或许,他与紫胤之间的缘分也是该尽了。
彼此间并轨而走的路,即将来到尽头。
他不了解紫胤。
紫胤虽然了解他,但却是用了许多便利的条件。
现在...
抬眼,认真地看着紫胤:“芙蕖只属于她自己。妙法的位置,我自会为她留着,这是我和妙法的交易。但芙蕖也担得起这个位置。她一定会成为武林所认可的侠肝义胆,也一定会成为名留青史的天墉城妙法长老!”
想起芙蕖的变化和那透着‘鸿雁’剑意的眼神,紫胤并不否认。
陵越心知就目前而言,在空明幻虚剑剑印这件事情上,紫胤本没有必要找涵素。
毕竟,一来这涵素的情况,怕是若往本就残羹冷炙的油碗里再添了一根灯芯。
二来便是这空明幻虚剑剑印如今只剩了一个空壳子。
若是如此,几乎可以猜测到紫胤的目的——真正给百里屠苏身份,真正给百里屠苏沉冤昭雪,真正让百里屠苏不白白牺牲,真正让百里屠苏成为天墉城的一块青碑。
这当然也是最后能够做的了...
若是如此...
陵越稳了稳心神,道:“师尊,掌教他...”
陵越的话还未说完,仅仅只说了个打头,紫胤便冷淡地断了:“解封还需一番安排,此事你自去跟涵素商量。本君等你回复。解封异常辛苦,好好照顾屠苏。”
眼眸中像是含了一层冰,若帝王般神色略带睥睨,让人只能臣服:“明日午后,本君会带一个人见你,就在凌云居半亭。是否要带屠苏来,你自己决定。”
言罢,也不等陵越答复,御剑而去。
陵越怔怔然看着紫胤离去的方向,心头难言。
他从未在紫胤身上感觉到霸道二字。
而现在这样的态度,又何止霸道二字可以形容?
礼法似乎都被践踏在了这霸道之下。
紫胤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这...
还有,紫胤到底要让他见什么人?
为何...
陵越的心间总有一股怪异。
但也暂且按下不表。
此刻,对他而言,更重要的事情是该好好想想,青龙镇的抗灾一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