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古居。
有了安神之物,百里屠苏确实睡得很沉,也很解乏。
而马不停蹄的陵越,确实因疲惫而歇息得深了。
只是心中挂念,这才醒得早。
悄然起身,第一次没了那规矩枷锁的束缚,就那么穿着轻薄的里衣,去了玄古居这处的悬台。
这方悬台,亘古不变。
却见证了许多许多。
站在栏杆处,撑栏远眺,过往的一幕幕,走马观花。
凉风袭来,吹着陵越乌黑的发飘散。
陵越目光渐渐离散。
心间略有一丝忐忑。
忐忑着紫胤转变的态度和功力。
忐忑着紫胤要他见的人。
还忐忑着紫胤的问题——这么一个人,他想不想带着百里屠苏去见?
以往,虽然紫胤少言寡语,但这心思倒也不至于十分难猜。
但现在,陵越却觉得,他在渐渐丧失着这样一种掌控力——一种推测紫胤意思从而做出合理决策的能力。
当然,这没来由的,放大了他的情绪。
虽然并不想。
加之陵阳的态度,他始终有些...
直到这浑身的皮都被凉风给吹透了,陵越才缓缓站直了身子,目光慢慢聚焦。
毫不犹豫地前去更衣。
又回到房间,坐在桌前,隔着珠帘,几乎是无悲无喜地看着百里屠苏就那么静静地睡着,世间的一切都好像静止了。
直到百里屠苏缓缓睁开眼,这种静止才好像结束了。
缓缓转过头,看到的就是陵越专注...但没有任何波动的眼睛正注视着他。
他此时脑中十分清醒。
他知道,他对紫胤说的话,不仅仅刺痛了紫胤,也刺痛了陵越——这么两个在这个世上与他牵绊最深,也最爱他的人。
但自他出生,甚至是在母亲怀上他的那一刻,与焚寂纠缠的命运就已经开始了。
只是没有想到...这命途竟崎岖到如此地步...
也想不到...竟会以此身裹上无数的羁绊...
心间的血,好像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永无止境。
可...只要是路,就会有尽头...
——师兄,师尊,原谅我,再也不能与你们同行。
在心间默默将这重逾千斤的道歉如同铭文一般刻进韩云溪的魂魄之中,百里屠苏起了。
陵越眼睫轻颤几许,又套上了一层温润的壳子:“醒了?”
百里屠苏下得榻来,声音还带着一丝丝绵软:“嗯~”
来到陵越对面坐下,自顾自倒了杯水来喝。
陵越略略带了一丝神秘:“今日午后师尊会在凌云居带一人相见,你想去吗?”
百里屠苏一边喝水,一边也在心底里揣测着陵越的话。
以往,他并不用去猜测陵越。
因为陵越就是那么直白而**的。
反倒是他,总将那颗心裹上个壳子。
陵越就用那颗滚烫的心将那壳子给毫不留情地融化掉。
即使言语上陵越未必把话说得通透,但心却不会作假。
但...
随着这么一趟旅程下来,见识过了陵越和欧阳少恭等人周旋的手段,他在心头也确实产生了一丝迟疑。
只是...伴随着迟疑的,还有成长的疼痛...
他慢慢醒悟过来,这么一趟江湖之旅,实则让他们纠缠更深...
并且,他也敏锐察觉了陵越的变化...
这当真难言。
他从未想过,还有一天,他要揣测陵越这满含着机锋的话,小心地考虑着该怎么回话才合适。
以往,也只有心虚或是有着不坦荡的时候...
以及...
百里屠苏在心底里也当真是将陵越这话给搓捻了几圈,才缓缓放下茶杯:“师尊的好友?”
陵越摸了摸下巴:“此事,师尊并未过多透露。”
百里屠苏几乎不假思索:“那就一起吧~”
陵越轻微挑了一下眉:“还以为你要拒绝~”
百里屠苏笑笑:“为何拒绝?难道师尊是给你找了个暖床的?我还见不得了?”
陵越虚虚点点某只猫咪的脑袋,微微摇了摇头。
两者相携,均换了身寻常衣裳,御剑前去凌云居。
于凌云居大门后,按剑落地。
陵越一路引百里屠苏而去半亭。
百里屠苏对周遭的景色也只是浮光掠影。
来到折桥前,陵越心间略略升腾起了一丝疑虑。
竟...
雾都散了?
这...
纵使心头略有疑虑,陵越却按下不表。
带着百里屠苏往折桥深处而去。
来到半亭不远处,便见得墨氏兄弟都已经备好茶,立于主座后随侍。
心头对紫胤要带来的人,隐约有一丝猜测。
只是不知对是不对。
举步进入半亭,于客位落座。
墨氏兄弟很快送上热茶。
一边喝着茶,陵越心头也在猜测着,这半亭的坐具为何换成了高椅和翘头高几。
这一盏茶的功夫不到,紫胤便带着慕容凌出现在了折桥中段。
紫胤牵着慕容凌的手,却并未一步一履,而是踏着“烟波寒翠”,几息之间,便已然来到半亭下阶处。
陵越略略一怔,迅速放下茶盏,与反应过来的百里屠苏一同执礼:“见过师尊。”
紫胤来到主位坐下,却并未免了两人的礼。
只是松开了牵着慕容凌的手。
慕容凌极为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
紫胤缓缓坐下,墨瞾立刻上前,递茶一盏。
几乎是将这碗茶给品饮尽了,才免了两人的礼。
伸手揽过慕容凌的后背,往前一推。
慕容凌心领神会,标准的中原长辈礼一揖而下,标准的官话也不偏不倚:“玉凌见过师父师叔。”
如此一句话,对本就因紫胤沉默半晌而内心千万猜测的陵越和百里屠苏,简直不啻于一个惊天雷暴。
这...
陵越迅速收敛情绪,将慕容凌略略一打量之后,便冲紫胤道:“师尊这是何意?”
紫胤轻轻拍了拍慕容凌的后腰。
慕容凌会意地收了礼,又后退一步站定。
紫胤摆弄着茶事,姿态看似逍遥,却隐含着几许万钧之压:“一个筹码~”
陵越一盘算,大致明白过来紫胤的意思,只是...
隐蔽地摩挲着鹰翅戒指。
紫胤的目光缓缓锁定在了陵越脸上:“有何疑虑?”
陵越后脊一凉,即刻拱手:“师尊为徒儿长远计,徒儿感激涕零,无有任何异议。”
紫胤漫不经心地移开目光:“没有就好~”
转头拉过慕容凌的手,引着人坐下:“尝尝今年的新茶~”
推过一盏去。
慕容凌礼数周全地接下,却是立刻就起了身,双手托住茶盏,高举过眉:“师父请用。”
紫胤也学起了清和的慵懒,闲闲靠着椅子,欣赏着小狐狸的表演。
陵越看着那茶盏,下意识绷紧了身子。
这...
简直就是将他架在了炭火之上...
然而,此刻,他有任何不妥,那都是极为要命的。
硬是沉下一口气,这才接过。
饶是一盏剧毒,也不得不喝。
陵越几乎是忐忑着将茶盏凑近唇边,浅浅抿了一点点。
紫胤随手又推给慕容凌一盏茶。
慕容凌依旧礼数周全地将茶呈给了百里屠苏。
百里屠苏几近于强制状态下冷静地接过茶盏饮了,缓缓放下茶盏。
慕容凌也收起礼数,坐了下来。
紫胤再推给慕容凌一盏茶,慈爱地揉了揉慕容凌的头。
慕容凌也十分受用而乖巧。
紫胤收回手,十指交叉,闲散而随意:“此事待你大典之后一月举行,届时按律即可。拜师茶便不必了。”
陵越浅浅皱眉:“此事...”
紫胤微微抬眼。
一瞬之间,好像整个半亭所在的人工湖都凝固了一般。
慕容凌放下茶盏,一双小狐狸爪子搭上紫胤的小臂,声调温软:“前辈~”
这下,整个半亭更冷了。
紫胤冷冽的目光流淌到了慕容凌身上,一种不言而喻立刻显现。
但慕容凌却像是看不见一样,还嘻嘻笑着,挠挠头:“这不是还不习惯吗?前辈莫怪啊~”
但台阶这种东西从来只有上位者能给。
紫胤缓缓挑了一下眉毛:“那本君就要怪罪,又当如何?”
慕容凌仿佛经历了干旱的豆芽儿菜,一下蔫儿吧唧的:“前辈好过分~难道改口就那么重要吗?一个称呼还能强过我本人去吗?前辈好生不讲道理~”
紫胤轻轻勾了勾嘴角:“如此,便怪不得本君了~”
转首对墨氏兄弟道:“押下去,赐梃杖,什么时候改口什么时候停。务必保持清醒,晕过去就用冰水泼醒~”
一听这话,慕容凌耷拉着脑袋,怂巴巴地抓住紫胤的袖子,摇尾乞怜:“我错了~我错了~师祖~”
冰气霎时散去,阳光重回大地。
但紫胤却似盯住猎物的苍鹰:“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梃杖五十。”
慕容凌咬了咬下唇,似乎颇为纠结。
但最后还是一下站起身,去到紫胤身后,将人揽住,下巴搭在紫胤肩头,师祖师祖喊个不停。
这才最终免了这可怕的梃杖之刑。
瞧人确实可爱,紫胤浅淡地勾了勾嘴角,让墨氏兄弟送慕容凌回临天阁。
待得整个凌云居只剩下师徒三人时,一切都像是在做梦。
紫胤敛了情绪,正色道:“天墉城内忧外患,本君相信越儿能够拨云见日。但其中明枪暗箭,阿凌是故友之子,绝不能置于危险之下。”
顿了顿,又道:“那话不过逗他。待你归来,就将阿凌交给陵阳和陵云,由他们带去益州。直到云销雨霁,再让他们回来。”
虽说天墉城内是个什么情形,陵越心头还是有点底子的,但紫胤的话所隐约点明的事情,却又没有那么简单。
陵越有了更深层的顾虑和忐忑。
尤其,这玉凌与紫胤之间的面容,关系,以及紫胤的这般决定...
陵越指尖发凉,但却面色不改:“此事,越儿自会安排妥当。”
语气却略带迟疑:“但...剑法...以及...”
陵越未曾说明白的话,紫胤当然知道。
但相对来说,他更清楚,照着剑谱练,有着一直跟着涵素练剑的陵阳和陵云,以及陵阳剑路的轻盈加之癫中有稳,和陵云那般内家功夫桩稳以及愈拙愈敏,对慕容凌的情况更加大有裨益。
而且,就目前来说,其实青冥说得略对——慕容凌的心结也许让狐狸把那乱麻给倒腾倒腾,或可坐收渔利。
但更加重要的是,若要天墉城洗去他的印记和符号,必须让慕容凌学到真正的天墉剑法和精髓,以及剑意的内在。陵阳与陵云的互补,刚好便是那不曾言明的剑意的补充。慕容凌又是个独具灵性的练武料子。实际来说,陵云和陵阳做慕容凌的师父会更好些。
至于陵越...
权术上,或许是个好老师。
但剑法上...
道法上...
已经有了情丝的人,是不会...
只是,这些事,也不该是陵越去考虑的问题。
紫胤缓缓应道:“此事无需多虑。你只需要给明身份,其他事情,阿凌自会去解决。”
陵越微微有些诧异,但心间却也交织起了一些其他事情来。
眼见这该交代的,也差不多了,紫胤看向了几乎都快成为石雕的百里屠苏,轻柔了眉眼,像是第一次看到百里屠苏时候的慈祥:“屠苏,解封十分辛苦,你们也舟车劳顿,是该好好休息。但芙蕖一直念叨着很久没见你们了。你们师兄妹自小感情就好,去看看她吧~”
言罢,施施然起身。
陵越和百里屠苏一惊,也跟着起身。
紫胤微微抬手,制止师兄弟俩要行礼的动作,眼睫微垂,嘴角带着浅淡的弧度,话语间却是嗔怪:“阿凌昨夜酩酊大醉,身体不适,为师就先走一步了~”
话音未落,却只余了“烟波寒翠”的光。
连同着墨氏兄弟也不见了踪影。
陵越和百里屠苏怔怔地缓缓对视,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
——发生了什么?
——玉凌...到底是什么人?
——师尊的故友之子?师尊怎么会有那么多故友?这次又是谁?
——莫非...又是...有着...
——但看着又...
——怎么这么奇怪?
——天墉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
——而且,芙蕖那边...
一个个疑问在师兄弟的眼里迸溅着,但陵越内心深处却还有比之百里屠苏更多的疑问。
尤其是,紫胤的决定——让玉凌跟着陵阳和陵云去益州。
陵阳是益州人,他知道。
但同时他也知道,陵阳并不是益州人,只是自小在益州生活,出生在益州,但实际却是江南人士。
陵阳交际能力极强,手腕甚至通天,交际网上下沟通。
交给其的事情,无论如何,也能拿出一个有着八分妥帖的方案来。
当真有一种这人如同面团一般的感受。
无论搓扁捏圆,总有一种任尔东西南北风,却依旧能自有一番风流态度将一切顺风顺水。
这样的能力...
实在很难去想象有些东西...
除非...
陵云...
是陵阳的道侣。
但或许此事,陵阳未必完全这么认为。
鲁人...
学识与胆识,都很不错...
天墉城内,确实在他的计划里,是有革新一事。
原本,他还在想,他继位之后,应当怎么去解决戒律一系的事。
倒是没想到涵素那边...
革新虽然会带来阵痛和风暴,但他也不至于连个半大的孩子都护不住...
除非跟之前陵阳查到的事情有关。
难道是怕...那无孔不入的巫蛊之术?
还是...
芙蕖那边...
或许,与芙蕖见上一面,应该能够收获一些。
只是...
纠结在陵越的眼底晕染。
百里屠苏走到半亭边上,倚栏而坐,靠着柱子,抱胸抄手,看向陵越:“师兄,师尊他...是什么意思?”
被百里屠苏一唤,陵越一怔,而后转过身,坐了下来,双手撑住膝盖,浅淡地叹了口气:“说实话,我也不知。”
话语间隐藏着丝丝疑虑:“我...心间也有纠结,也有疑虑,甚至来说,我心头还有一种如临深渊之感。师尊的话,寥寥数言,但感觉得出,这背后应当隐藏着什么事情,只是不便点明。关于这一点,通过陵阳那边,我有点眉目。关于玉凌,则与我之前与你讲的师尊对天墉城的意义以及天墉城的夙愿有关。所以,师尊才说,这是筹码。实则,谁是你我的徒弟都无所谓。但必须要后继有人。现在处在权力更迭之时,敏感却又如冰湖一般表面平静,实则暗流涌动。这么短的时间,想要把事情做好,师尊的确给了我一个便利。只是...这件事,或许也是玉凌心知肚明的。就是不知其作何感想。不过,也看得出是个善解人意的。那便表面平静便好。关于传承的事,又以后再说。”
抬眼看向百里屠苏:“此番,芙蕖那边也为我们解除了很多后顾之忧。无论如何,我们也该去看看。师尊提点的对。”
百里屠苏低垂了眼,沉默半晌,缓缓道:“...好像她还从来没有去过碧云阁的后院。”
陵越目光渐渐离散:“...或许,她以后会去得很勤。”
百里屠苏稍稍偏转了目光,眼底微沉。
***
回到临天阁门前,紫胤忍不住地攥紧了拳,那醍醐灌顶的寒意,摧残着奇经八脉,如钝刀割肉,又如针刺钩戳。
那般感受,当真...
紫胤死死咬着牙,才能勉强控制着。
原本,如此异常,那些剑灵们早该一把冲出来了。
但临天阁的外墙边缘有一圈蓝色的细线,令临天阁暂时与世隔绝了。
冰霜又一次在紫胤的衣衫上堆积。
远处树上,一白衣男子落拓而倚。
一手搁在脑后,一手搭在腹上。
漫不经心地看着紫胤痛苦。
置若罔闻。
冰寒继续摧残着紫胤,令紫胤的经脉乱作一团。
真气涌动。
腥甜正渐渐渐染着紫胤的唇齿间。
喉间的痒意越来越重。
最终,还是压抑不住。
呛咳出一堆血凝成的冰渣来。
细细碎碎的。
在紫胤脚边堆积。
血冰没有温度,甚至比地上凝成的冰霜还要冷。
此刻的地面犹如一幅泼墨画。
只不过是血做墨罢了。
弑杀的**,也在心间被勾起。
恨不得饮血天下。
眼前的一切,都犹如林立满了血海深仇的仇人。
心间,耳边唯有一个字——杀!!!
手不自觉地就要虚握。
但来自内心深处的柔软,却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白衣男子的衣衫无风而动,飘逸自在。
环绕在周身的冰蓝色,像是终于玩够了的孩童,该回家了——丝丝缕缕地贴上了男子的白衣,将那身白衣装点得华贵。
男子的脸上此刻也有了张冰蓝色的面纱,以银色蛇纹骨节做衬,将男子的面容半隐半现。
隐隐增添几分神秘和威严。
男子额间也增添了一银色嵌蓝宝石的抹额。
端的是一副天仙普渡世人的模样。
男子轻飘飘自树上而下。
一手置于腹前,一手背在身后,缓步往紫胤的方向而去。
随着其的脚步愈近,紫胤周身的冰霜也渐渐散去,经脉的异常涌动也跟着平息。
紫胤深深闭上眼,暗自调息。
白衣男子绕着紫胤走了两圈儿,一挥手,银质蛇头王座凭空而现。
一展袍,优雅地坐下。
一手轻搭在怒目圆睁张着血盆大口的蛇头之上,一手手肘搭在扶手上,以手支头。
冰蓝色的眼中,有清淡,也有漫不经心。
待得紫胤睁眼之时,面前三步远,便是一衣着华贵的男子,正闲散地看着他。
纵使隔着面纱,紫胤也知道这是谁。
心知方才发生的一切,也不是面前这位作怪,甚至是面前这位的帮助,才能让他尽快平息。
但...
很多事一如那陈年的老酒,滋味复杂,哪堪言语一二诉说?
紫胤理了理衣衫,绕道而行。
将将待紫胤走到白衣男子身侧不远处之时,男子的嘴角微微勾起:“这么没礼~法~?”
知晓这是调侃,紫胤停下脚步,并未做声。
男子的眼,斜睨过来:“想知道夙玉死前经历过什么吗?想知道云天青死前又经历过什么吗?想知道你的父亲你的叔父曾经又发生过什么吗?”
紫胤垂下眼,声调是无比的淡漠:“...逝者已矣,与吾何干?”
男子有些意外地挑了下眉。
指尖轻动。
立刻紫胤鬓角便汗如雨下。
紫胤没想到,望舒竟然如此恶劣。
不接茬儿,还得逼迫着人硬接不可。
这天底下,哪有这种道理?
这...
如同用刀刃在逆着经脉的方向搜刮。
紫胤感觉到他所有的经脉都像是要被从身体里给一丝一厘地抽离开去。
实在是...
太痛了。
这比...追魂蚀骨鞭还要痛...
一个踉跄,紫胤纵使内心深处再不想屈服,但还是半跪在地,撑着地的手指深深扎入早就踩实了的红土之中,气息剧烈涌动,五脏六腑都像是要被乱刀给搅和成一团似的。
简直...
简直...
眼前一黑,紫胤竟晕厥过去。
此时,望舒的双眉高高拉起——这么弱?!
嫌弃地撇了撇嘴。
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双手抱臂,走到紫胤身边,歪着头看了看。
这才蹲下身来,探手摸脉。
紫胤奇异的脉象,又一次让望舒的双眉高高挑起——竟...
事不宜迟。
一把撕裂空间,带着紫胤前往天湖秘境。
天湖秘境正处于“蓝眼睛”之上,是一块奇异的地界。
秘境中,天青云白。
永远没有天黑和风雨。
柔和温暖,颇有几丝乐不思蜀的安乐窝模样。
望舒话不多说,迅速给紫胤扒拉干净,直接给扔进“玄金焱湖”当中。
寻了块大石,就地而坐。
看着如同铜鼎一般的“玄金焱湖”之中,正接受着疗愈的紫胤,眼神复杂。
他完全没想到,剑主会弱到这个地步。
同样是经历了那万千年前的一场史诗级的战役,天地重归混沌,圣君和东君历经多少磨难,也没有...
还是因为...
果然人族都是脆弱的。
但与此同时也是...
老君他们果然还是...
令天地重归混沌,也不是不可!
狠厉在望舒眼中乍现。
一时激得“玄金焱湖”浪花飞溅,扑了紫胤满脸。
紫胤也被这异动唤醒。
眼睛缓缓睁开。
周遭是他根本不熟悉的样子。
头顶的天很蓝很蓝,蓝到甚至是有了几分引人沉溺的样子。
此刻,他正处在一个深坑之中。
周遭都是黑而亮的晶石,中间还嵌着丝丝缕缕的金丝。
这种石材,他还没见过。
但光是看一看,就知道坚硬无比,是用来铸造纯石材礼剑的好材料。
若真能做出来...
紫胤的心因这石材而加速。
猛然间,又是一朵水花兜头而来。
即使沉溺在这石材的美貌中,紫胤此刻也尚有了反应,正欲躲过,却才发现,他身着手铐和脚铐,正被铐在这个水坑之中。
水没有任何味道。
甚至是带了一丝雪松的凛冽。
但却具有强大的渗透力。
此刻,他周身的经脉都得到泉水的滋养。
这是...
望舒眼睫微动,撑着膝盖站起,背着手,一步一步踩着旋梯而下。
泉水见了望舒,都自觉的避开。
来到紫胤面前,一把就倨傲地拎住了紫胤汗涔涔的下巴,欣赏着美人香汗淋漓的模样。
紫胤一怔。
这是...
有些疲惫地闭上眼:“...有什么折磨尽管来,本君倒也不至于需要续命的东西。”
望舒欺近紫胤,近到呼吸相闻,冷色的瞳都变作竖瞳,声音冷厉:“有意思~明知是个活死人,却借吾之手,想与正妻阴间重聚。”
冷冷一笑:“世间真君子,算计却不输小人。”
拎住紫胤下巴的手,改为了擒住紫胤的脖子,颇有技巧地锁住紫胤的血脉与呼吸,令濒死感如影随形,如蛆附骨:“好一个君子剑啊~”
紫胤一瞬就皱起眉头,呼吸不畅,濒临窒息。
想要反抗却万万不能。
望舒眼见紫胤就要断气,又稍稍放开些钳制,令紫胤有挣扎的空间。
紫胤略略一松,又加紧钳制。
令紫胤又到了死亡的边界。
望舒邪肆地勾着嘴角——果然不仅仅身体是个活死人,心也是。
既然这么想死,那便让你好生体会一下,死亡到底是个什么感受。
更有甚者,也可挑断手筋脚筋,让其体会一下渡魂之术的美妙~
他还真想看看,死亡的缠绵是否当真美妙浪漫,竟让多情种飞蛾扑火~
东君他...
这小子当真欠收拾~
东君实在心软~
熬鹰的美妙就在于驯服野兽的快感。
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极致享受。
鹰,纵使有尖锐的喙,纵使有坚硬的骨,纵使有不屈的灵魂,但终究**凡胎...
熬鹰人,却有着极好的耐心,千般的手段,以及唯一的征伐...
向往着苍天的鹰,眼中再是不屈,却晶莹欲坠。
在这一场博弈之中,还是向熬鹰人展示臣服——最后一口气混合着血冰呛咳而出,浑身颤抖,饶是有着续命的“玄金焱湖”,也只能低垂着头,第一次从口中说出那个屈辱的字——求...
熬鹰人当然是确定了鹰再无反抗的能力,这才施展那温情的一面——轻轻将人的脑袋搁在肩头,也不理会那血污的蔓延,柔柔地抚着人的脊背,看似陌陌温情的眼,却冷得毫无温度,嘴角的弧度是温柔的,也是邪肆的。
待紫胤再次睁眼,早已不是那让他如坠魔窟的“玄金焱湖”,而是一派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断崖之上。
这么一个地界...
再一看那蓝得令人如痴如醉的天,便知还没有离开那个地界。
指尖轻动,能够感受到布料的温度竟比指尖的温度更高。
这情况很像当年师...不...父亲薨然模样...
难道...
闭上眼。
再细致体察...
历经这么一番炼狱,境界,心法等有着一个极为恐怖的提升。
但与此同时,还当真是只余了一个□□的躯壳,这个躯壳里却装着千年的寒冰...
那一寸至柔被压抑到了还剩一厘,只装得下那么几许重要...
是不是还应该感谢这等魔剑并未走到丧心病狂的境地中去?
当真不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师公为什么会铸造出这等泯灭人性的魔剑来让这所有人都被剥离了人应该有的七情六欲?
这就是琼华派苦苦追求的成仙吗?
还是...
当年...
无声的脚步靠近,在沉浸于脑海翻腾的紫胤身旁坐下。
竟半躺于美人榻上的紫胤都毫无察觉。
望舒没心地笑了笑。
指尖轻触紫胤的眉心。
一抹比冰冻住的五脏六腑还要冷的凉意迅速四下窜腾,令紫胤一凛,再无法沉浸在思索之中。
见人收了心思,望舒也收了手,把玩着紫胤腰带上垂下的丝绦,声音出奇的温柔:“恨吾?”
紫胤喉结微动,却不欲回答。
目光投向了远处。
此时,紫胤并不知晓,他的眼睛颜色又幽深几许。
若有人与之对视,都能被那铺天盖地的寒意和征伐之意给吓死。
望舒根本也不是好说话的主儿,见人又搞这种事情,心头冷冷一笑——惯的你嘞!
一把擒住紫胤的下巴,迫使紫胤看着他,漫不经心的目光中明晃晃地写着——回答吾的问题!
同样一双蓝眼,紫胤能从望舒那冰蓝色若琉璃般的眼中看到他的眼睛。
竟...
心下一凛,还是闭上眼:“说恨,吾会得到什么?说不恨,汝会放过吾?”
望舒当真是拿给这傻小子给气笑了,低沉而华丽的笑声,就闷在那胸腔里,又加深几分磁性。
终于,望舒褪下冰寒,将手搭在紫胤的肩上,出口的话却还带着几丝难以拔除的霸道:“不许恨我~你我本为一体,哪有同根而生却相煎太急?”
也许,望舒忽而的温柔令紫胤放松了警惕,竟睁开眼,鼻子喷出一口气来,扭头而急语:“我可有心!”
望舒一怔,反应过来这小浑蛋在骂他什么,笑意在心间漾开,但手上可不会那么好说话了。
一个擒拿,将紫胤摁在榻上。
紫胤的手被其反剪在后。
正好是那拿剑的右手。
望舒的拇指正好逆向抵在紫胤尺脉之上。
尺脉属肾。
肾为水。
五脏之力源。
生命之滥觞。
实力的差距,带来初生的恐惧。
紫胤一瞬之间心跳得飞快,忍不住地挣扎,想要脱离桎梏。
但当望舒的拇指稍微用了点力,令紫胤察觉,望舒要让他是何种死法之时,一切也都偃旗息鼓。
望舒冷笑:“呵~你这表里不一的性子到底随了谁?表面礼法长礼法短~”
坏心地用拇指拨弄着紫胤的尺脉:“这暗地里却是个狂妄悖逆之徒~”
紫胤正欲回嘴,却蓦然间想起卷云台之上,玄霄的倾吐。
那时的他...
紫胤垂了眼,安静得仿佛死去。
望舒放松了对紫胤的钳制,施施然撑着膝盖站起身,负手走到断崖边上,背对紫胤而立:“你这一生若迷雾重重,就真的没有去想过追溯?”
紫胤眼睫轻动,看向那个卓然而立的身影,喉间滞涩,又垂下眼去。
这次,望舒似乎并不在意紫胤的反应,也没有疾言厉色,而是清清淡淡:“现在,别去想那么多,好好修炼,达到融合期才是正事。待到那时,你有任何疑问,吾都会回答你。在此之前,无论你身边那个有着七窍玲珑心的家伙儿猜测到什么,给你分析了什么,你可信,也可不信。这是你的选择。不过,他确有几分本事。至于阿凌,他是极为特殊的纯灵之体。好好教导他,否则有朝一日,他比上古十大凶剑都还要麻烦。”
紫胤缓缓撑着美人榻坐起身,低垂着头,神色难辨:“...既然如此,封我识海作甚?怕我真正想起什么?”
望舒哈哈大笑,转头而视:“如你这般迟钝,就算你身边那人猜的一丝不差,又有何用?你的识海那般闭塞,封与不封,有何区别?”
略略一顿,又道:“其实...我倒真的希望你想起一切,不仅仅省了我一桩磨破嘴皮的麻烦,也能全一个完满。”
紫胤气息微紧,胸腔如擂鼓,又如死一般沉静:“...她在哪?”
望舒简直要被这妥妥的痴情种给气笑了,居然对慕容凌那个比焚寂还要麻烦的家伙儿无动于衷,首先想的就是正妻如何——呵~果然是再妙不过的天意~
暗地里撇了撇嘴,面上却是微微笑道:“活在你的心里~”
紫胤一愣。
心间寒意纵生——不就是打定主意一点也不透露吗?说得那么好听!
恨意,痴缠在被刀割似的经脉之中——本君定会让你臣服!
再一次的,毫无声响,望舒的一袭衣衫蜕变得金刺银绣,华贵非常。
虽然依旧是蓝白的调子,却是裹服。
不缺的十二章。
还有那厚重的后裾远远拖着。
银蓝交织的披帛,挂在臂弯。
冠冕戴着。
俨然是圣君临朝时候的模样。
但又多了一分来自混沌的古朴与庄重。
一步一步,往紫胤的方向而去。
冠冕上的蓝色透明珠帘轻轻晃动,却毫无声响。
来到那眸中沸反盈天的紫胤面前,一把擒住紫胤的下巴,将紫胤那张绝色的脸给拎起来,带着探究,看向紫胤眼睛深处。
沉默半晌之后,闷闷笑着:“憎恨,果然使人冷酷而坚韧~”
欣赏着紫胤那双秋瞳:“我喜欢这样的眼睛~”
松开的手置于腹前,微微垂下眼,冷淡下来。
如焦冥一般,望舒身形迅速逸散。
仿若方才发生的,就是一场噩梦。
紫胤愣是保持着仰着脖子的姿势许久,才缓过神来。
头颅慢慢垂下。
秋瞳的光彩也暗淡下来。
幽深与黑暗,正渐渐乌云蔽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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