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很黑,阴郁的气息迎面而来,琉璃灯盏中灯火很快照亮整个房间,却依旧显得昏暗。
花朝朝在最左边的书案后看到一个身影,是数日未见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裴季。
她慢慢地朝着他走去,别扭和不安中涌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当她停在书案前时,她才看清楚裴季的样子。
一袭窄袖圆领右衽襕衫,玉簪高束乌发,脸上浓密的胡渣尽显他的颓然,冷淡的眸光中透着沉郁。
他的视线与她相对,神情上是她熟悉的冷冷淡淡,他嗓音沙哑,对她道:“你来做什么?”
那一丝丝委屈又扩散了一点,她听出了裴季并不期待她的到来,所以她只是把手中的食盒和琉璃灯盏放在了书案上,没有回答他的话。
裴季眉头微微一蹙,想要问她是怎么来的,但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是柳阳自作主张将她带了过来。
她又知道多少?
他把视线落到食盒上,和花朝朝已有近半个月不曾见过,他已经勉强吃得下旁人做的膳食,虽说睡眠依旧没改变,但日子长了总归能好。
他没有理由继续待在京都,可他要去边关的话到了嘴边最后却变成了,“我不回留园了。”
花朝朝愣了一下,心里的委屈扩散了一大步,但又不觉得意外,好似她已经知道裴季的想法一样,她道:“那你的身体?”
裴季感觉到心里隐隐好似在期待着什么,他道:“总会好。”
“也是,有王翼在,总能好的。”花朝朝点了点头,垂下眼眸,像是在安慰自己一般在心里想着她又非郎中,不过所做的膳食刚好符合了裴季的口味罢了!
她话音落下,心里想着她现下是不是就在忠义大将军府上,如果是这样会不会显得太不礼貌,但夜已深,应该不会被人察觉到。
思及此,她才再次看向裴季道:“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欠你的太多了,就算以后不会再见了,我也想再给你做一顿饭。”
裴季对花朝朝的话涌起一丝的不乐意,却又发现她说的是事实。一旦他去了边关,再回京便不知是何年何月,等那时她也早应该嫁作他人妇,思及此,心里的不悦又扩散了些,面上的神情却没有变化,只是淡淡道:“好。”
花朝朝:“你有想吃的东西吗?”
裴季没回答,只道:“我带你去灶房。”
花朝朝:“麻烦了。”
言语变得客套而疏远。
裴季走在前头,花朝朝跟在后头,隔着一段不近不远的距离。
整个宅子内仿佛只剩下雨声,两人绕着回廊出了门,候在院门口的素问和柳阳向两人行了礼,也察觉到两人之间不对劲的气氛,却知道这不是他们能插手的事。
*
灶房离住处很远,两人一路上寂静无言。
花朝朝望着裴季高大的身影,第一次感觉到她和裴季的距离。
其实从一开始这份距离就在,只是同住留园的日子让她忘了她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么想着,原本来见裴季时尚未理清楚的复杂心情随之消散。
入到灶房内,花朝朝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她决定给裴季熬一份养胃的小米粥,然后就离开。
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成了灶房内唯一的响动。
裴季靠在门框上,他的视线落在花朝朝的身上,她穿着一袭清水色的裙衫坐在灶台前的小圆凳上,绦带被用作襻膊缠着她的袖口,露出一截的碧藕放在膝盖上,只露出一张侧脸给他。
她的眼睑微垂,神情很是专注,暗红的火焰打在她的脸上,明明暗暗,柔化了她的五官,显得她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态。
他的唇动了动,声音却落在喉咙里发不出来,有些事他其实可以直接和花朝朝说清楚的。
例如忠义大将军的季四郎和五郎都不错,又例如他是祈城王裴季而非季明舟,还例如他是要回边关了。
可他就是说不出来,好似在等待着什么。
这时他看到花朝朝的嘴唇动了,她软糯的声音传来,“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生气?
他为何要生她的气?
“是因为秦如世吗?你和他有过节,你才生我的气。”
花朝朝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她想就算和裴季不会再见,或者说将来再次遇见时,他们也不过是点头之交,亦或者当面不识,但她还是想要问清楚,
虽然有些说不通,但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缘由了。
裴季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秦如世?
秦如世配让他生气?
他晦暗不明的看向花朝朝,道:“你喜欢秦如世?”
花朝朝转过头去看裴季,不知道他如何得出来的结论,她先是摇了头,才解释道:“我和他虽无仇,他却也不是我乐意见到的人。”
“倒不是说为了奉承你,而是我和秦如世虽年幼便已经相识,后长辈定下婚事,但我和他并无感情,那日他来寻我多半也是一时想不通。”
世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娃娃亲。
裴季在心中冷哼了一声,仿佛那日的怒火转移到了现下,他的心脏就像被人紧紧抓住,讥讽的话忍不出从口中说了出来,“如今他和南安伯爵府的二姑娘退了亲,不正好如你的意吗?”
花朝朝看到灶台上的小米粥冒出“咕噜咕噜”的气泡,站起来用汤勺搅动着砂锅中的小米粥,对于裴季的话她没有听得清楚,她转过身去问道:“什么?”
裴季正想说没什么,就见花朝朝的手还握着汤勺搅动着冒泡的小米粥,全然没有察觉到砂锅已经倾斜,他下意识的伸手将人拉入了怀中,带着不满道:“你是个笨蛋吗?”
花朝朝一脸茫然看了眼裴季,再回过头去看灶台时发现砂锅里的小米粥已经溢了出来,如果不是裴季拉开她,她肯定得被烫伤。
她想道谢,却察觉到两人的距离很近,且她的手还被裴季握着,她把手抽了回来,往后退了一步,道:“谢谢。”
然后她用帕子浸泡在水中,才将砂锅端离开灶台。
只剩下一半的小米粥已经熟透,她只需要烧两个小菜就可以。
裴季看着花朝朝的手从他的手掌中抽离开,并拉开与他的距离,许久不曾闻到过的蜜桃香也再一次离他远去,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感与方才未被他察觉到现下却明白过来的嫉妒心搅合在一块,令他的心情很是烦闷。
他看着花朝朝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伸手抓住她的手腕。
他想他改变主意了,
“我喝粥就好。”
花朝朝手中刚抓起两个鸡蛋,听到裴季的话,回头看了他一眼,就见他走上前来把砂锅连带着两个碗已经放入了托盘中,然后往外走去,她只得跟过去。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无言,倾盆而泻的大雨倒是有停歇的打算,院子里亮起了灯,屋内灯火通明,裴季把托盘放在了罗汉床的矮几上,与她分坐在两侧。
安静得屋内只听得见陶瓷碰撞的声音,在裴季盛好两碗粥,放了一碗在她的跟前后,她听见裴季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何不回留园了?”
裴季根本不等花朝朝回他的话,他搅动着碗里的粥,看着她道:“我家中催婚催得紧,我原本打算去边关躲上一段时间。”
“方听你说,你没有喜欢的郎君,我便想着你不如嫁给我?”
“我可以帮你把你母亲的嫁妆拿回来,你还可以像现在一样住在乡下,或者其他地方都可以,只要你想去的。我绝对不会干涉你的自由。”
“而我也免于被家中催促,算是个双赢的局面。”
这番话来得过于突然,花朝朝正吹着勺子里的小米粥,乍一听到这话,她呆愣住了。
在她不敢相信之余,脸上慢慢染了绯意,先前心尖蔓延着的委屈在此刻也被不知所措代替,她放下手中的勺子,看着裴季,支支吾吾半晌才说了一句,“你,你在说什么?”
裴季也将手中的勺子放下,凝视着她,认真道:“我在求娶你。”
“你,我......”花朝朝提了一口气,这会儿她完全没办法思考了,她心跳的速度明显的加快,从与裴季的对视中看出了他那双深邃眼眸中的认真,她不明白才一会儿的功夫裴季怎么会说到要求娶她的事上去,且他们认识还不足两个月。
他不会在开玩笑吧?
裴季眉头微蹙,追问道:“是我提出来的条件让你不满意,还是说你很讨厌我。”
“不是。”花朝朝摇了摇头,她嘴巴张开又合上,欲言又止,怎么说呢,她觉得她此刻的心情远比方才见到许久未见的裴季来得复杂得多,她蹙着眉头,好一会儿才道:“为什么,是我?”
裴季回答的不假思索:“我回京都不久,只有你一个熟识的姑娘。我不讨厌你,你也不讨厌我。”
前面那句话,花朝朝保留信任,后面那句话确实不假,她不讨厌他,但不代表她就要嫁给他。
虽然她确实想要拿回母亲的嫁妆和外祖父母给她留下的家产,而以她的本事却确实很难拿回来。
至于嫁人一事。
如今她不想嫁人,但她真的可以做到不嫁人吗?
钱嬷嬷他们如果都离开了,她回了南安伯爵府,她父亲和曹氏会能容忍她一直待在府中丢他们的脸面吗?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
那么嫁给裴季呢?
可他们的身份并不匹配。
南安伯爵府空有爵位并无实权,而忠义大将军府完全不一样,就算是她也知道,大将军府是在京都盘根多年的世家。
她在乡下长大,嫁去这样的门户并不见得会好过。
她陷入自己思绪中,心情的变化全写在了脸上。
裴季猜不到她在想什么,但从她的神情来看,定然不是高兴的事,他道:“你也可以提出你的要求来,你说的,只要我能做到的我都会答应。”
花朝朝摇了摇头。
裴季对她有诸多恩情在,她还亏欠着裴季。
但婚姻大事,又岂能草草决定,何况是忠义大将军这样的门户。
她想了想道:“自来婚姻之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要娶我,可与你爹娘商议过?”
裴季不解,“他们本就着急我成家,只需你点头。”
“不过在此之前,我还有一件事需要和你说。”
花朝朝想不会再有比要求娶她更为炸裂的事了。
这个想法才落地,她就听见裴季说:“朝廷有南通国的细作,此事涉及甚广,我去留园修养的这一段时间,不得不多加注意,便用了季家五郎季明舟的身份。”
“我本姓裴,名季,字明渊,家中行三。”
应了声,唤作从前他也不会想到有一日他会要求娶一位姑娘,他的志向一直在沙场。
如果不是那场大战死了很多不该死的人,如果不是宫中传来一封一封的急信,他应该会镇守边关直至战死。
花朝朝彻底呆愣住,她不敢相信的看向眼前的郎君,努力去理解他的话,“你是战神祈城王裴季?”
裴季“嗯”了一声,“案件已经查完,身份自然也得对你说,何况我还想求娶你。”
这话叫花朝朝不知该如何作答了,她选择了沉默。
裴季也没有催促她,他知道花朝朝需要点时间来消化,他把碗中的小米粥喝完,便道:“你慢用,我先去处理点事情。”
花朝朝点了点头,她看着裴季离去。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了,她才收回视线,默默喝着碗里的小米粥。
小米粥她忘了放糖,淡而无味,而她的心里五味杂陈。
她怪不了裴季对她隐瞒身份,毕竟从一开始她也没说过她是南安伯爵府的姑娘。
可这样有些事也变得不一样了。
南安伯爵府与忠义大将军本就不能相提并论,如今裴季摇身一变成了战神王爷,他们之间便有一条跨不过去的鸿沟,以她的身份给裴季做侧妃都是抬举了她。
她见过母亲与父亲感情的撕裂,纵然两人算得上青梅竹马,纵然外祖父家对南安伯爵府有诸多的恩情,也架不住父亲移情别恋,间接害死她的母亲。
更何况她和裴季的身份完全不对等。
这么想着,心尖泛起了莫名的委屈,她把小米粥喝完,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告诉自己不用多想时,就听见有人敲了敲门,脚步声逐渐朝她走来,是裴季回来了。
她看着裴季,紧紧地抓住裙衫,道:“我想好了。”
“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我不想做任何人的妾室。”
裴季颇有几分无奈的笑了一声,他把花朝朝留在这里,是让她好好思考思考,并非是叫她胡思乱想。
他在罗汉床的另一侧落了座,道:“花姑娘,可能是我没有说清楚,我是在求娶你成为我的王妃,是生同衾,死同穴的妻子。”
“现在你能明白了吗?”
“还是说你要再想想?嗯~?”
花朝朝看着裴季嘴角的笑意,听着她从未听到过的温和语气,心里的那点委屈消散了。
可皇家婚事岂能儿戏。
裴季又道:“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给你立字据,包括答应你的条件,当然你也可以提出更好。你再好好想想,不用着急回答我的话。”
说完,把柳阳唤了进来,吩咐他把矮几清理干净,然后起身去了耳室。
而花朝朝脑子已经成了一团乱麻,原以为自己已经想清楚,只要对裴季说出来之后这件事就结束了,但好似事情并非她想的那般。
裴季很认真,且是要娶她为妻。
素问进来了,看到花朝朝在发呆,她道:“姑娘,夜深了,先去洗漱吧。”
花朝朝点了点头,她的所有注意力都在裴季要娶她为正妻的事上,等沐浴完,换上新的裙衫后,她才回过神来,却发现裴季也已经沐浴完,坐回了罗汉床上,正在喝茶。
他穿着一件湖蓝色广袖袍衫,半干的头发随意被绦带绑着,垂在他的身后。他脸上刮去了那有些邋遢的胡渣,那张极近完美的脸上含着笑意看向她,看得她逐渐不自在起来。
裴季笑了笑道:“过来,我又不会吃了你。”
花朝朝红了脸,慢慢走到罗汉床边落了座,她听见裴季又道:“不要误会,你身上的裙衫是素问方才从我名下的成衣铺子里拿回来的。”
她点了点头,她根本就没注意到这种事上来,她问道:“我今晚睡哪?”
裴季却道:“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他又道:“回答我的问题,就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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