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阁门头还挂着两盏白灯笼,想来孙老鬼头七还没过。跑堂见有人进门,好言提醒不待客。袁成复拱拱手,“麻烦同婉儿姑娘道一声,问她那纸船可还在?”
话说得怪异,跑堂怕误了人就去通报,很快又回来给人添茶,请人稍等。姑娘正是午休,梳妆需些时候。
坐着也是坐,跑堂也是无事可做,端了盘瓜子,俩人边聊边磕。
“伙计哥,婉儿姑娘可是有了心上人?不是王牧。”
“老弟消息倒是灵通。”小小瓜子皮,十步外的篓子,跑堂一扔一个准,“所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老弟也想试试?”
“大哥还颇有见解。在下与婉儿姑娘一面之缘,好奇罢了。”
“我哪儿有什么见解,任谁天天听郝老爹念诗文,也都记着几句了。”伙计见袁成复瓜子磕得极慢,剥开再把籽挑出来堆着,偶尔塞嘴里一两个,“你这啥吃法。”
“小时候我哥这么给我剥着吃,我就也这样了。”袁成复自己倒是乐在其中,看堆得差不多才捏一撮一口吃个过瘾。
“这姑娘家要跟了你兄弟,倒好福气。看公子你,有书生气,又有武艺傍身,一身行头价格可是不菲,我们这儿人,都爱你这样的。”伙计笑起来,说这宋婉儿的相好,“婉儿姑娘相中的,真是个穷书生。不是郝老爹欣赏他,给找个账房的活计,恐怕还干着木工,想办法养活自己和老父。也不知道他好到哪儿,郝老爹老是拉他吃酒,一谈大半宿,婉儿姑娘就也陪半宿。”
听这意思,阁主恐怕也颇有故事,一问果然。这郝万章曾做了几天官,因为一个歌女惹了皇亲。闹到皇帝那儿去,皇帝各批了两句这事便过了,他却干脆辞了官,躲在青楼里作曲写诗。因他对姑娘们好,又不吝教这琴棋书画,姑娘们本就不满原先老板克扣银两随意打骂人,便撺掇他替了去。
“他哪儿来的钱?”
“好歹做过几天京官儿,总会认识些人,具体哪位大人帮着办的,咱就不敢打听了。”
袁成复心领神会点点头,一瞧手边俩人瓜子整盘都没了,还不见后院有人来,便催伙计再去看看。
“贤弟见谅,刚才没跟你说实话,小两口儿屋里说话呢。吴老弟也是听说咱这儿出了人命,不放心来看看。别听我嫌弃他,人其实不错,挺有自知之明,做事用心,对婉儿也是一心一意,上次秋试他运气不好,病得厉害,今年我们可都等着他高中呢!”
“那为何阁主又收了王牧的银子?”
“五千两的彩礼吴老弟哪出得起,有人愿意出,不收白不收,给婉儿姑娘留条后路。哎呀婉儿姑娘是真好命,前几日又有位公子送了五千两,只为见她一面,恰碰上孙爷死了,没看成,不知过后还来不来了。”
“奇了,怎么叫孙爷呢?”
“来这儿的客人出钱没少的,但有几个敢把钱全扔这儿?他是真可怜这些姑娘们,在外面他懒得跟人说道,在这儿总是苦口婆心,想叫姑娘们早早出去过安生日子,可惜姑娘们安逸快活久了,又有几个听得进去。”
“那婉儿姑娘怎么还不走?”
忽听后院传来一声惊叫,伙计抹布往肩上一搭,如箭窜了出去。袁成复本要跟着,大门口咣当当摔下两个人,一个大胡子扛着带血的大刀跳将出来。
“眼瞧小蝴蝶儿闻着味儿来了,洒家也跟着沾沾荤。哈哈哈小白脸子,看见血是不是不敢动了?放心,爷爷不杀人,顶多卸条腿儿!”
街上行人见这架势赶紧跑,邻居也都吓得赶紧上板关门。
袁成复仍坐着,手随意地搭在碗盖上,笑了一笑,“客官,您这在花园里拔草都不衬。”
话音未落,那青瓷的碗盖便旋了出去,直冲面门。人随之而动,趁大胡子举刀之时,一脚踹其下盘,将他踏进房门的一只脚逼退至街上。
大胡子大意之后立刻正色,双手握刀,朝立地的刀尖一踢,这血腥味便冲了过来。“你这小白脸倒还有两下子,有意思,看你能接洒家几刀!”
袁成复手中并无兵刃,自然不会硬接,这大胡子下盘又稳,方才能撼动还是靠出其不意。听刀刃破风,此刀恐重近三十斤,挥动实属不易,心下便有打算。
那大胡子五六斩沾不到人,开始急躁,“你这小儿,不会打架就别逞英雄!”
他并不理睬,等刀又扫来,不再退后,身子一滑与其平齐,左手两指成勾戳其双眼。预料中大胡子回刀消解,他一个翻身腾空,右掌稳准劈断刀尖。
见人气红了眼,举着断刀仍要打,他将那卡进砖缝的刀尖挑进手里,又是一笑,“客官,再不走,我要提你报官了。”
后院伙计同蝴蝶扇打得难解难分。本来蝴蝶扇只有一手堪用处于下风,奈何他另一只手挟着宋婉儿的命。
袁成复见伙计手中一条抹布被蝴蝶扇一把带了刃的扇子越割越短,手中断刃一甩,接替伙计入了战局。
蝴蝶扇不妨伙计还有帮手,被那断刃割破了耳朵,虽是恼怒,也知见好就收,踏着栏杆上了房顶。宋婉儿被勒得喘不过气,眼看真要被带走,就又死命挣扎起来。蝴蝶扇扇子一合,欲将人敲晕,这便慢了一瞬。
袁成复飞身而上,跟着推掌入怀,掌又变刀,击他肩井穴。蝴蝶扇左身随即一麻,不得不松了手。
屋檐倾斜,宋婉儿顺着便向下滚。袁成复忙探身一捞,将人抱进怀中。
蝴蝶扇见此主动上步,也不怕伤了美人,看准距离开了扇上机关,扇骨顶端利刃霎时突出,直冲袁成复咽喉。
电光石火,袁成复头一歪,抬起小臂与扇生生相撞,袖袍垂下挡了宋婉儿的脸。又手腕一转,手掌顺着贴上扇柄,蕴劲一错,便将坚韧而柔软的竹节丝丝崩裂。
他站起身护在宋婉儿之前,不再动手,“你用湘妃竹,丢了多少文人士子的脸。”
蝴蝶扇边退边分辩道:“好花不给世人看,岂不可惜。”
真是无耻。“所谓国色,上至皇帝下至百姓,皆可一赏,唯独不许竖子亵玩!”说罢袁成复飞起一脚,照着人屁股踢一页瓦片送他快快滚蛋。
江湖上的事儿,报官反而便宜了这些人,出个千两银子,请丐帮传传消息,自有侠士料理。活与不活,全凭个人本事,即便活了,也再难有个痛快。
郝万章两眼朦胧拉着袁成复道谢,留他晚上吃饭。袁成复本来管了闲事就想走,忽觉这郝先生的衣裳仿佛见过,酒席便应了。
有客人在,宋婉儿无碍,她的相好吴识便先回家一趟给老父安置妥当。
宋婉儿请了袁成复房中休息,引得院中姐妹纷纷偷着来看。
叫人新沏了茶,端了点心拼盘在桌上,又送上湿水的帕子,听外面姐妹们窃窃私语,宋婉儿笑着问:“公子可愿听听曲儿。”
“都说芙蓉阁的乐师技艺高超,在下只怕付不起这个价钱。”袁成复也笑,擦了手,将手帕还回。
“公子说笑,救命之恩,我等自是好生报答。”不妨手帕见红,宋婉儿忙又取了条干净帕子给他系上。
袁成复笑着谢其心细,做了请的手势,宋婉儿到门前一招手,不多时就有人抱着琴进门。
皓腕点翠玉,素手添蔻丹。屋中燃了支檀香,他拈起糕点慢条斯理就茶吃着,不再多看,专心听琴。
技艺美貌,芙蓉阁的乐师舞女堪比宫廷,却也只是堪比。民间好物,除却宫中不知道的,恐怕没有几件能比华美宝贵。为什么都想入仕,想做大官,而已成了王公贵族的人还想争着做皇帝,不就是为了这登峰造极的享受。
诚然,他没少从中受益,他好好地活着,甚至是自在地活着,真实地在属于袁氏的疆土上行走,看那文书中几行几句概括的生民百事,寻母亲当年不顾家人劝阻仍要进宫的滋味。
他自诩知足,实际还是不知足。目光落在手心的缎帕,便想起那八成是绣给自己的帕子。真是,他怎么只送了朵花呢?一块玉,感情有或无、浓或淡,都能让两个人记挂一辈子。花败了,还剩什么。
缎帕解开,绣着朵荷花,荷叶之上停着一只蜻蜓。他把缎帕叠好,放进怀中,“这琴可能借在下一用?”
一曲《酒狂》,弹到激烈之处,却按断了根弦。他这道心比起师弟倒越差越远,打了场架也还是不痛快。
“本是好曲,只是今日不宜弹琴。”郝万章踱步而来,笑着捋捋胡子,“宜喝酒。”
酒席已置备好,只等落座。有郝万章在,三个男人谈天说地,竟然很是投缘。
酒下三壶,郝万章始有醉意,扣着桌子吟起诗,“春走夜筝凉,潦水升浊光。酒苦不能寐,西北望白霜。”
吴识这不能喝酒的喝了小半壶,早已视物不清,他撑着额头,话说得断断续续,诗却和得利索,“郝先生……咫尺偎红妆,千里侍鹰狼。持节十三载,静待天微茫……学生,再言,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好个十三载!博望侯的胆识耐心又几人有……水清,你就生在这黄河边上,我呢?我是空有一字‘酒泉’了。云州之乱平了,这甘州全地,怎么就拿不回来?想当年我书策论一篇,洋洋洒洒数千字献言如何取酒泉,我朝三次西征,除却第一次小胜而归,之后竟再不见成效。”郝万章说着说着竟是流下泪,“离家二十一年,所谓回乡孝敬父老,恐成梦境哉!”
吴识说:“如今已有五年未起大战,有太子殿下助陛下节约开支,如再有五年无大灾大患,天公助我,国库充盈……老师还家喝酒应非醉话。”
郝万章摇摇头,“做生意哪能只想好事,最坏的情况你可想过?”
“学生请教。”
“几年休养生息,金国国力也是日渐强盛。倘若他打我一个猝不及防,何解?”
吴识放下了酒杯,席间皆是沉默,宋婉儿也跟着停下弹拨琵琶的手。
一说国事,袁成复便只饮酒,并不搭话。酒泉,黄沙戈壁中的一处宝地,以其地下泉水清冽如酒而得名。先帝开国立朝之时西北一片乱象,大军本已行至张掖,欲乘胜追击,却遇黑河夏汛涨水,错失良机,凉州旧制恢复,甘州旧制仅留一半。
这前凉的另一半便归了金国。到袁素洗,也就是他的父亲,虽然第一次西进亲征将酒泉收回,几年后却遭金国反扑,拉锯多年,两国仍是以黑河东西为界。
不想自己忽然被郝万章点了名,问有何看法,他只得笑笑,“小生无才,既没去过甘州,也没到过酒泉,不敢妄谈。”
“这便是关键。”郝万章朝宋婉儿抬抬手,乐声再起,接上的曲段是《临江晚眺》,“二十年前我书策论,言之有物,全在对酒泉、张掖两地人情境况之熟悉,如今酒泉多年落入敌手,与我边境又无往来,其中变化几何,无人可知。”
此一番谈论,袁成复终于想起郝万章应是何人,“敢问郝先生身上,可是进士服。”
郝万章直起了腰,瞪着眼看他,“你如何识得?”
“我还知道先生是承元十年的进士。”他给郝万章斟了酒,举杯一敬,“老师曾向我等讲过,也时常可惜先生才华埋没,今日一见,老师所言非虚。”
郝万章砸着酒回味了一时,嘿嘿一笑,他也明白这位袁公子名谁了,“世上没有两全的事,我也不后悔。倒是看山,今年牡丹佳节,没来陪我喝酒。他身体可好?”
“老师身体康健。”
“那我就放心了。想我二人当年京城会试相识,一见如故。他虽不及我才情,却颇有耐性。”郝万章把目光投向了吴识,筷子一指,“这小子有点儿像他。”
吴识云里雾里,仍是照郝万章指示给袁成复倒酒,二人相敬,一饮而尽。
正说着,前厅的伙计上来递了话,说金爷那五千两不再取,往后有缘再来一会宋姑娘。
“不想那金公子如此大方。只是过了明年春天,婉儿还在不在阁里就另说了。”
郝万章一语双关,吴识忙斟酒讨饶,宋婉儿抱起琵琶羞赧一笑,开始下一个曲段《渔舟唱晚》,袁成复笑盈盈举杯。
温酒渐凉,杯盘狼藉;美人在梦,月色在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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