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成林哄儿子哄了一天,陪他做做课业,投壶玩乐,终于戌时哄了人睡觉。走至殿前花丛,他抚摸着月色下柔软的紫色花瓣,感叹他的好五弟出了门果然就难回来了。
宫人却报,吴王来了。
没惊扰王芷和孩子,哥俩就挨着花坐,桌板上小火煨着锅姜汤。
“四弟怎么想着今日来看我?”袁成林先盛了一勺给自己,尝尝偏辣,便挖了小勺红糖在另一个碗里用清水冲开,再盛了姜汤给袁成梓推过去,“记得你喜欢甜的,也不怎么能吃辣,吃饭有花椒都挑出来。”
袁成梓接到手里一尝,甜辣刚好,不免惊讶,“大哥,父亲都不一定记得这些。”
“陛下啊……”袁成林一想那个在西宫住了近三十年的人,心里就是说不出的滋味,“他哪有我跟你们待在一起的时候长。”
一下便乱了袁成梓本来想说的话,把这碗中姜汤饮完,他才慢慢说:“这趟回京也快半月,该走了,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五弟日夜陪着,看来颇有成效。他人呢,听陛下说出去了,还没回来?”
“他玩儿性大,你又不是不知道。”
“再有几月便是二十有一,他还定不住心,难怪陛下收了他的扇子。”
“陛下还说什么?”
“说我们兄弟几个各居一地,只差西面没人去。又说,随他去耍罢,早晚折在外面,再给他开地建府,浪费了。要我说,他受封出了京,在外随便游山玩水,想娶谁,爹也管不着他。”
袁成林听明白了,父亲要走五弟的扇子,是为了那块五弟自上山便从不离身的玉——父亲允了五弟再入江湖,寻那个姑娘。所以五弟几日愁思,是不知如何朝自己开口,请他再担这国事。这算什么?他算什么。袁成林心里发堵,口中发苦,半晌说不出话。
袁成梓便接道:“大哥,你总向着他,论起来,我们弟兄三人哪个在你身边时间不长?不过后来一个个走了,他回来了,还小,你便喜欢他得紧了。就凭他会那一招半式?三哥十七岁便替爹上阵冲锋,二十受封镇守边疆,哪儿不比他强?”
“那你们不是都大了嘛,我不操心他操心谁?你都娶了亲的人了,小时候跟他不对付,现在还这样。他就愿意在外面跑,你有什么办法?”
“陛下一句话的事儿。”
“是。”袁成林叹了口气,“终归是他说了算。”
“那大哥,可知仲夏对戴晓兰什么心思?”倒是老四的真实意图了。
“陛下没同你说?”袁成林给自己也加了勺糖,“你已有了正妃,戴姑娘怎愿跟你?”
“戴姑娘委身,我自然不敢想,能做朋友便是脸上沾了光。”
“仲夏这次出皇城,必然会去魏国公府上拜访。你何时走?不如再等等。”
“等多久?”
“你不是跟戴姑娘去了信?那就等她回信。”
弟弟满意地走了,袁成林随意地摸着碗沿,姜汤已凉了。老四相当聪明,在皇帝赋予的天空下找到了那条路,让在位者称心如意,又让自己快乐。皇帝爱名,便替他挣名。有了名,身边拥些美人又如何,皇帝乐见其成。
武将的女儿确实不一样。可能让她心服口服的男子几何?她又能遇见几个?遇见了就能长相厮守吗?多年以后可又会后悔?这些答案,恐怕五弟的母亲,德妃夫人也不敢确定。而五弟入江湖,也是为了找这答案……那姑娘家在甘州,甘州,黑河,再往西……
袁成林望月长叹,罢了,各有各的命吧。
至于他自己,恐怕是给人做嫁衣的命。
醉了酒再醒,一个上午就过去了,外面下起小雨,袁成复接了宋婉儿的伞,走着去了国公府。
仿佛戴长峰猜到他会上门,请他堂中坐时,并不介意让他瞧见那没来得及撤下的茶碗和缺了一角的枣泥花糕。
“老身想问问,殿下可有想过往西走走?”
袁成复吹着热茶,不动声色,已是大概知晓那日御花园三人都谈了些什么,“从前未想过,如今倒是必得走一趟。”
“是为私情,还是为国事?”
“皆有之。”
不像假话,戴长峰点点头,转而说道:“当日陛下与太子,均对殿下武艺多有称赞,取花着实令人眼前一亮。晓兰其父退了行伍方一年,终日想找人切磋一解技痒,今日殿下到了府中,不知可否赏脸,陪我这小儿练上一手。”
“晚辈全听戴公安排。”
府中有块地专为练武,两侧列有十八般兵器,戴明理取了一柄制式长刀握于手中。由于不得用内力,袁成复没选剑,而是要了一柄环首刀,又要了根红布条穿环,绑在手心。
戴晓兰和她的贴身丫鬟借了棵桂花树挡住身形,远远在走廊看着。
“爷爷真是的,你说下着雨,比什么呀!人伤着了可怎么办?”
丫鬟捂嘴偷笑,“娘子放心,三爷心里定有数呢。”
那厢雨中,袁成复为客不便先手,就等戴明理出招。戴明理行伍浸淫多年,对待敌人耐心破足,倒也在等。
过了一炷香,戴晓兰等得心急,却见自己的父亲先动了。
是袁成复眼里进了滴雨,戴明理抓此时机踏步出刀。石板积水上荡起水花片片,袁成复闭眼挥刀。
只听铛铛连响,两人手中刀已相撞多次。再看二人翻转腾挪,刀锋破雨,衣衫并无几处水痕。
兵器架被一刀斩断,袁成复飞身上了夜间燃灯的石台,侧身一式蛟龙入海,刀重重劈下,砸在戴明理跟来的刀上。戴明理正值壮年,接这一刀虽然费力,脚下仍稳。袁成复却瞬时变招,手中刀微微一松,反手握刀,斜斜向上一刺。
戴晓兰不由惊叫,奔到祖父跟前的时候发间流苏险些打了脸。见父亲并没有受伤,只是肩头衣服被刺出一个洞,她松了口气,又见袁成复有些惊讶的神色,不禁面上飞红。
“殿下未用全力,刀已如此之快,在下佩服。”
“承让。”
袁成复笑着同戴明理据刀行礼,二人放置兵器,手心红布湿了变得难解,戴明理要举刀割开,却听自己的女儿高声说道:“父亲!我来!”
有丫鬟撑伞,又有葱白手指的大家闺秀低头认真替自己捋绳结,袁成复有些窘迫。手边就是各种带刃的兵器,他却得在这儿僵站着,所幸戴公及戴明理等人已识趣离开。
“好了。”戴晓兰替他解了绳,又把刀放回架子,再一抬手,发现自己手上沾了些红,也不像红布掉色,一闻,竟是血味。
袁成复倒不在意自己手心伤口又被崩裂,要这布条就是为了防滑。他自然地从怀中掏出手帕递给戴晓兰擦手,转身去连廊取自己的伞打开过来。
缎帕上是荷花,伞面也是荷花,丫头也认出了他的相貌,耳语一番,戴晓兰脸上的笑霎时消了。
外面雨下得大了,袁成复同戴晓兰在亭中相对坐着,杯中茶水热气消散,石桌上摆着一封信,信上的字同他的主人一样华美玉润。
“你今日所用,同那日取花很不一样。我虽不懂武,却感觉得出来。”
“请讲。”
“我常听各位叔父辨析兵法战役,也多听他们说武林多奇技淫巧,只是当遇千军万马,不值一提。我曾深以为然,笔下只知千万人激战之壮烈,知白发人塞外之悲凉,知闺中人独守之怨言,突然间,所谓‘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我亲眼见了。”
“惭愧姑娘喜欢,太白所写,我难及万分之一。”袁成复抬了头,见丫头在对面廊下候着,招人过来,请她去取琴,“当日听琴,记忆犹新,请再抚一曲。”
“抚什么?”
“就抚……《思美人》。”
戴晓兰一惊,指尖摩挲几番,还是按上琴弦。
思美人,有人会想他爱的人,有人会想爱他的人,也有人会想他愿意追随的人,会想他甘愿俯首的人。
雨水带来潮意,牡丹的香味儿仿佛变浓。
戴晓兰忽而双手重重一按,止住琴弦的颤动。她站起身,袁成复在看琴。
“你当真让我跟吴王去江南?”
“‘日出江花红胜火’,正是好风光,走走看看,文章更好。”
“你别后悔。”
“还未启程,哪有后悔之说。”
戴晓兰点点头,从袖中拿出那个白瓷荷花粉罐放在他面前,“谢殿下好意。”旋即抱琴而去,对他一眼也不再看。
既已说明,袁成复也不必再逗留,戴公又邀着喝了杯茶,他请了笔墨,书下一封谢礼。
“还是太子殿下玲珑心思。只是,殿下与晓兰有缘无分,又何必送这洛阳的牡丹呢。”
“晚辈亲手所植,只赠美人,祝府上平安。”
推了婚事,连着下了几天雨,袁成复也昏沉着躺了几天。出去大半年没病过,才过了几天舒坦日子就着了凉。小毛病,他懒得喝苦药汤,就窝大哥屋里睡觉。
袁成林也由着他,只是发愁他手心伤一直不好,从养心殿请了江枫过来,才知是剑伤,伤及筋肉没养好,如今破了,几日里又不注意,便总不好。以袁成复的武功修为,不该被一把剑伤至如此,奈何那把剑百年难觅。
趁着机会,袁成林每日给他换药,刚好听他细细说些江湖上的事。说万知比他大一岁,助自己从山寨脱险后,二人便结拜兄弟。说自己这把扇子是拐到宣州做的,做武器的是个女人更是个奇人,接活只凭来人长得合她心意,她才高兴画图丢给丈夫做。
“那你这义兄想来也是相貌堂堂。”
“说得过去吧,比我强这么一点点儿。”袁成复笑嘻嘻趴桌上,捏了手指给大哥比画,“还是万兄态度好,上一个态度这么好的,就是喜娘的丈夫。旁人敬她手艺,却厌她相貌。她少时随父学艺,铁水溅了满身。遇见丈夫之前,即便炎夏全身都裹得严实,遇见之后当即带着家底和手艺跟丈夫走了。如今一个作图,一个打铁铸造,二人天作之合,在山水间做一对神仙眷侣。”
又说堂堂盗圣敢走宫墙,却不敢回乡见女郎。那朱姑娘仿佛袭了李思空,放人堆里没什么出众,真站一块儿说笑,又全然不同他读过、见过的所有姑娘。
“你说文人都爱以花喻人,我怎么想不出该拿什么花形容她。”
“你才认识她几天?”袁成林笑着拿笔杆敲小弟的手。
“那你同嫂子呢?不就只见了一面。”方说罢,想起戴晓兰,袁成复自己意识不妥,赶紧挥挥手,“哥,你什么时候才让我走啊?”
“急什么,手好了再说。你二人若真是有缘,兜兜转转,怎么样都能遇见。佛家有这说法,你道家不也有这理?”桌上是张绢布,袁成林正试着在上面作画,“我倒要问你,你若真寻不得她,或是你二人又散了,你怎样?”
“遗憾也不遗憾。”
“好。你二人若成,我朝后宫妃嫔不问出身,清白贤德即可,只是人家可愿为你进宫?不进宫,将来你这皇后、储君又哪儿来?”
“那都与她无关。至于储君,我想大哥知道我的答案。”
袁成林手一抖,墨在布上洇出了一片。袁成复又拿起支小狼毫,就着那墨块涂出头老牛。斧劈刀刻,山石嶙峋,层层叠叠;峰回路转,牧童骑牛,小桥青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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