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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阳光正好,在洛阳北城游览过陈氏花圃,再经浮桥过洛水来到南城,已是午时。

朱华一个人走着,身上始终空荡,没有取一朵花做装饰。其他游人皆三两成行结伴往酒楼饭馆,她因观花插曲心情有些低落,便干脆一气绕到定鼎正街之上。

百步宽的大街游人车马如织,摊贩吆喝声此起彼伏。饭香阵阵,朱华转念想起娘亲送她远行时的叮嘱,让她莫像小时贪玩错了饭点,人寻到与否都是小事,娘亲再遗憾,一辈子有她这个女儿也满足了。

所以难得正经游览一地,她不该因此坏了兴致,便在一刚空出位置的面条摊前落座,要了碗肉丝面。

面还在锅里,店家先端上一碟凉拌鲜牡丹,白底黑莲纹的瓷盘盛放红色渐变的花瓣和青皮的黄瓜丝,洒一把白芝麻和蒜蓉,再滴上醋汁、香油。下筷一尝,很是清香爽口,胃口大开。

一碗筋道的杂合面过了凉水浇上浇头上桌,店家也坐下来歇口气,和她唠两句家常。问问她家在何处,年方几何,得知她独自一人在外走了大半年,又是心疼又是佩服,换作自家十八岁的女儿早已找了人家。就又跟她说起晚上河边的花灯会,让她买朵花,看中了谁便把花送给人家,或者别人送了花来,别不敢收。

她红着脸,“姨,我还没想过,这真能成吗?”

“能!都说牡丹庇佑人,功名、姻缘、身体康健,没有不行的,要不那么多人爱呢!”

把碗里饭菜消灭干净,朱华下午去了店家指的瓦舍转悠,听曲看戏。见一处摊位被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原来是说书的正在讲盗圣空空儿当年如何从皇宫偷了玉玺,留下七日后归还的字条,又如约完好无缺地放回原位。

这故事她其实已听过多遍,但能在森严神秘的皇宫大内来去自如,从来都对各路侠客有致命的吸引,也就听不腻。

说书人讲了老故事,又以即将发生的新故事结了尾。

“三个月前空空儿再次与人立下惊世赌约,要在牡丹花开之时盗取龙门卢舍那大佛手中的夜明珠,再于花谢之时物归原主。

“只是到现在还没人发现空空儿的踪迹。不少人说空空儿是怕了,香山寺花市之期有高僧十二围坐对岸佛像之下礼佛做法,又有沙弥行者一百有余在两岸劳动打理,其中不乏功夫高深者。

“依我之见,空空儿连皇帝的御书台都摸过,区区一尊佛像,有何摸不得!”

众人一片叫好,也有人发了问,“老头儿,你就这么确定空空儿能赢得赌局?”

“我只能说空空儿和人打赌可从未输过。”

这也是朱华来洛阳的原因——找盗圣打听打听同行。可惜盗圣的行踪飘忽不定,谁也不知道会在哪儿遇见他。

说书的散了场,不少听众转头便上了赌桌。自三月前盗圣立了赌约,各地大大小小赌坊都开了场,起初押赢的多于押输的,现在临近约期仍无空空儿的消息,庄家提了赔率,已经去龙门一睹大佛尊容的人多改押了输。

她走到一桌比大小的旁边看了会儿,每个人都有输有赢,不像有老千,顾虑了半天才替了输家的位置,放上一两碎银。

“小姑娘,掂量着啊,别把自己也输了。”

对面的男人笑得猥琐,在耳边摇了半天,摇出一把五五五。她则先握住骰盅试试手感,然后猛地一起一落,爽快打开,是三个六。

赌坊里少有女人,何况手法老练的女人,不少人都来向她讨教。她也不多玩,赢够二十两银子就收手,到庄家那儿买了一注赌盗神赢的筹码。

老板让她登了名号,笑呵呵地递上牡丹模样的木筹,“没想到‘朱雀’女侠支持盗圣,那就祝盗圣一切顺利。”

虽然赢得不多,但也出了风头,怕招来麻烦,朱华拿好牡丹筹从速躲进人群,果然看到有人提刀四处搜寻。那就让他慢慢找喽,愿赌得服输。

路上走着,看到小孩儿坐在大人的脖子上笑,她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进赌坊,也是骑在那让娘亲后来挂念不舍的人的脖子上。

赌桌一头始终站着一个瘦子,她奇怪那人怎么又赢了,李叔就笑着拍拍她,说运气好呗。她又问李叔的运气怎么样,他就绕到瘦子跟前,点了点这人面前还合着的盅,要赌一把大小。

瘦子赌大,他赌小。开盅,盘里本该有的三只色子只剩两只,一五一六。

回家的时候李叔给她买了糖糕,还送她一个灌了水银的色子。她乐颠颠地在手心里摇着色子,问他哪儿来的。他摸摸她的头,“当然是捡的喽。”

真叫人感慨,若非她那时多学这一手,路上从黑店里逃出来,想快速搞点盘缠几乎不可能。

日头西斜,袁成复和万知后脚也进了这赌坊,只是袁成复颇有些不情不愿,打开折扇掩住口鼻站在一角。万知在跟老板唠龙门赌局现在的局势,他早在三月前就押了盗圣,把自己带出来的一百两白银都投了进去,盗圣再不出现,弄不好有人铤而走险去替他摘夜明珠。

“万兄,你说你又不会赌,投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可是久仰盗圣的轻功!你想想,月黑风高,在那么高的宫墙哒哒奔走,多潇洒。”

“怎么,你也想尝尝被大内十八卫追杀的滋味?到时我可没法给你说好话。”

“别别别,我也就想想。”俩人站在门前说悄悄话。万知弹了下袁成复的玉,撺掇着他也下注,“袁兄,你真不赌?盗圣就算老了十岁这名头也还没让出去,这种震动江湖的赌局,谁知以后还能不能遇上,哎,我可看见‘朱雀’女侠也押了他。”

袁成复果真扭头又进了赌坊,出了门却要来万知的剑看,剑鞘、剑柄、剑身仔仔细细过了一遍,松了口气,“万兄,如果盗圣赢不了,咱们就只有把你的剑当了才能继续走江湖了。”

“怎么不当你的扇子!”

“扇子可是你送我的,再加上玉,比你整个人都值钱。”

俩人相互推搡笑骂着跟上人群向洛水两岸移动。定鼎正街的尽头即是三座相连的汉白玉石桥,此时已有巡逻河岸的衙役提灯飞身而上,率先挂了牡丹花灯。

沿桥一盆接一盆的牡丹花,只凭月光和灯火也依然靓丽动人。

万知趴在微凉的栏杆上,看着河面一盏盏河灯顺水漂流,随意地数着个数,“袁兄,不买盏灯放一放?”

“没钱买就直说。”袁成复立马明白了意思,笑起来,扇子一合,“在这儿等着。”

朱华在河边看了很多灯,扎成牡丹花样式又点彩描金的她最喜欢,但也最贵,还有绘有各种图画的宫灯让她大开眼界。逢年过节娘亲带自己去集上观的灯,相比之下实在太普通简陋了些。

见河对岸有个年轻公子拿着最平常的白纸四方灯在上面写写画画,她有些动心,也想掏一文钱买一只,请人写几个字,放进河里求个平安。

那人起身还笔,一手拿灯,一手拿扇,嘴角带笑向桥上去。朱华又看到了那块玉,可一个游人和他擦肩而过,玉就不见了。

桥上万知终于找到了兄弟的身影,笑着朝他招手,身旁却过了阵风。他侧身往前看,恰逢那人越过游人往桥下寻,就发现是袁兄想见的那位女侠。

“不知,快看我画的灯你喜不喜欢?”

万知把灯拿到眼前,四个面,两面画人两面写字:红日映山崖,一人刻苦练剑,对一句“路修远兮上下难求索”;明月照宫墙,两人在屋檐之上举杯对饮,对一句“山崇峻兮往来易攀登”。

“仲夏!”万知眼睛湿润,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你画得这么好……我都舍不得放它走了。”

袁成复自得地打开扇子,“期许嘛,还是要送走给牡丹看的,以后过节我还给你写就是。”

“哎,你的玉呢?”扇坠连根断线都没留,这得什么手段,万知拿着扇子啧啧看了半天,“会不会是‘朱雀’姑娘?”

“你看见她了?”袁成复问。

前推时间,袁成复上桥之时她正好下桥,两人有机会错身,何况上午观花她就在观察他的玉。但也不太对,她若是对玉有意,上午怎会遥遥对望后又匆忙离开。

两人便提灯下桥,向她的方向追去。

有上午对那盗贼的初步印象,即便中间多过了座桥,朱华还是盯住了人。眼看玉就被那人拿在手里把玩,不过十步距离,游人提灯问价无意间一挡,她就又跟丢了。

环绕一周,正气恼找不到人,耳边却飘来句话。

“小姑娘,要玉就跟上来。”

那人又出现在前方,这次有意引着她到了一家热闹的茶摊。

“姑娘好眼力,这世上能发现我意图的人寥寥,一两次可以是偶然,明日龙门,仍是此刻,你若还能看到我,我就把玉给你。不过,此事除了失主,不可再告诉其他人。”

她一句话没来得及说,眼前便只余两碗没动的热茶。回味方才的话,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可是遇上了盗圣空空儿?又不免懊悔,没有记下他的容貌。

“老板,来两碗热茶。”

桌边接着坐下两位陌生也不陌生的人,是玉的主人和他的同伴,盗圣果真好眼力。

江湖儿女,交朋友就得说话敞亮,一碗茶的工夫便说清来龙去脉。

“在下袁仲夏,名成复,这位是我的兄弟,万不知,单名一知。敢问女侠何名?”

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回答,“朱丛然,名华。”

得知朱华第一次来洛,河边的灯也算观了,袁成复便领着她和万知去了陈氏花圃,请他们夜游牡丹园。

花圃清扫干净,夜间又是一番幽静神秘的模样。几人在丛丛鲜花中漫步轻声,生怕打搅了牡丹。

那朵豆绿在月光下又是别有一番韵味,仍是温润如玉,但更加仪态大方,因比圃中其他花朵都高,仿若统领满园牡丹不争不抢、安静开放。

“朱姑娘心里若有什么愿望,都可对着她说,牡丹博爱,她会听的。”

万知在一边嘀咕,“那袁兄白天怎么拦着我拜?”却被袁成复一扬扇子,出其不意点了哑穴,而袁成复又立刻转过身跟朱华说话去了,奈何自己说不出话,只得举剑虚砍一下,提灯独自看花。

袁成复跟朱华说了不少花圃的逸事,如门前木箱的放置缘自第一年闭园陈氏带人清扫,在花丛捡了不少铜钱;如采花贼翻进了院墙,却不敢偷了;再如陈氏说此地顶多再养育两年花王,魁首便该让与他园了。

“朱姑娘,袁某冒昧一问,‘朱雀’一名,可有深意?”

“确实是随手一取,从前并未想过要起个什么花名,也不认得什么前辈能够赐名提携。”朱华说自己小时有幸被人教授过一些武艺,后来就全靠自己琢磨练习。

“姑娘若能从盗圣手里追玉成功,朱雀扬名也就不远了。”袁成复笑着握扇向她一拱手,“仲夏在此先行谢过女侠。”

朱华听得直摆手。她自己也说不清碰上盗圣可是侥幸,何况她并不喜欢“朱雀”这个名号,至于真有那个本事追回了玉,她得起一个自己喜欢的名字。

“倒是在下唐突。既然朱姑娘明日应邀去龙门,我与万兄来洛阳本意也是一观盗圣之姿,不如明日我们同去?我对那一带的风光也很熟悉,可以带你和万兄游览一番。”

见朱华微微笑着低头道谢,袁成复也笑,“朱姑娘,看你在河边也没买什么东西,我剪朵花儿送你带回去吧。”

朱华一惊抬头,想到白天卖面大姨所说,再看对面年轻公子的笑就有些失措,视线一转还是婉拒,“这满园的花都是袁公子和师父的心血,能够夜游已是荣幸,还是让她们自然生长吧。”

“袁兄,袁兄?仲夏!时辰不早了,这会儿河边放灯的人应该不多了,我们去放灯如何?”万知的穴道只封了一刻钟,此时跑来手里已有了一捧捡拾的花瓣。

河岸仍是热闹,朱华谈起自己也想买灯让人帮忙画,袁成复便再借了支笔,给第二幅画里的屋檐又添了个小人。

她这才完整看了灯,三人齐聚皇宫高耸的飞檐,多美好的期许,袁公子别出心裁送给她和万知二人的,她也不舍得。

“朱姑娘,灯烛要灭了,快让它走吧!”

万知笑着催促,她小心地放灯入洛水,袁成复扇子打开轻轻扇风。

灯前月影浅浅晃动,灯后水纹里各色牡丹花瓣悠然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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