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阴沉的厉害。
灰暗的苍穹下积涌着厚重的乌云,透不出一丝光亮,像是一个随时会张开巨口的猛兽,将人吞入其中。
一阵震耳欲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整个大地都在轻轻颤抖。举目望去,如蜂群般密集的匈奴军队正朝着井陉关奔涌而来,扬起的尘土漫天飞扬,将井陉关吞没在一片黄沙之中。
看着越来越近的匈奴,我睁开阖着的眼眸,放声道:“准备,放!”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一颗颗巨石从城墙上投射而出,砸落到匈奴军队的内部。巨石刚一落地,便碎了一地,露出里面的金黄之物。霎时间,整个匈奴军队慌乱起来,战马受到惊吓,扬起前蹄,一片人仰马翻。
紧接着,潮水般的火箭从城墙上倾泻而下,密密麻麻,射在那些金黄之物上。顷刻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金黄之物炸裂开来,带着滚烫的星火,飞溅到匈奴人身上。不过须臾,匈奴人身上便燃起了熊熊烈火,发出如厉鬼般的惨叫。
我冷眼看着这一切,身后的旌旗随着狂风烈烈舞动。我拔出腰间的长剑,剑指苍穹,眼神凌冽,“将士们,给我杀!”
“杀!”
伴随着冲锋陷阵的呐喊声,我们飞速冲进了匈奴人的队伍。火光照面,传来阵阵热浪。随后,刀剑交击,惨叫声四起,满目血肉横飞。不断有匈奴人的头颅掉落在地,瞪着眼睛,死不瞑目。
一片尸山血海。
城墙上投掷的飞石和箭雨还在持续进行着,砸落在地,形成一个个大坑,然后轰的炸开,将周围人炸的头破血流。同时燃起熊熊大火,将整个战场烧成了一片火海。
我在火海里来回穿梭着,借着火光和障碍物的遮掩,如幽灵一样,绕道匈奴人身后,一剑劈斩下去。一招毙命。
杀完我周围的最后一匈奴,我抹掉粘在脸上的血污,眼前一片模糊,不受控制地撑剑跪在了地上。握着剑的手剧烈颤抖着。
脑袋疼的厉害,整个头部疼得像是要炸开一样。
我不得不弯曲着身体,用手捂着头部。
即便我用的是左手,但还是会牵扯到右肩,右肩的伤又加重了。若是再不停下来,我的右臂真的要废了。
可我不能停。我必须在最后的时间内,杀光这些匈奴。只有这样,才能在我离开后,最大程度保全井陉关。
这右臂,废了便废了吧。
我咬牙,努力抑制住眼里的眩晕,撑着剑站了起来。
刚站立没多久,便听到一阵呼喊从远处传来,“将军,小心!”
闻言,我立马转身用剑抵挡,刀与剑摩擦出火花,绽放在空中,最后消散不见。
我往后退了一大步,警惕地看着眼前的匈奴人,打量片刻,嗤道:“我没去找你,你倒是找上我来了。”
闻言,木哈丹哈哈大笑,一张脸上满是阴鸷,“听说你最擅长的便是斩杀敌方将领,连哈赤那家伙都被你杀了,说明你还是挺厉害的。老子欣赏你,所以便找过来了。 ”
“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子,有点让我失望啊。”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道人影一旁冲了过来,直直挡在我的面前。
是崔璟。
他手里举着剑,剑刃微微颤抖着,明明是害怕的模样,却挡在我的身前,身形瘦削,在如同大山般的木哈丹面前,宛若一只随时可以被碾死的蝼蚁。
他不该来这里。
我皱着眉,用沙哑的嗓音道:“崔璟,你让开。”
他执剑的手依然在颤抖着,声音也发着抖,“将军,我来对付他,你快点走!”
我看了他一眼,很想告诉他,没用的,他就是冲着我来的。可最后还是把话头给咽了下去。
木哈丹低头看了一眼这个纤弱到只要一刀下去就会死的少年,嗤了一声,阴沉地道:“送上来找死罢了。”
说完,举起刀便挥下去。
就在他的刀快要劈到崔璟的面门的时候,被我用长剑借力挑开,偏离了原来的方向。
趁他没反应过来之际,我拉起还处于发懵状态的崔璟,扭头就跑。
战场上燃烧的熊熊大火窜的极高,似是要将天也点着,染成一片通红。浓黑的烟从四面八方袭来,围成密不透风的墙,将我和崔璟包裹其中。
我用袖子捂住口鼻,可即便是这样也无济于事,从肺部传来的窒息感愈发强烈,眼里一片模糊。
我将眼睛眯成一条缝,努力辨认哪里可以从火墙里出去。崔璟拍了拍我的肩,指着一处方向:“将军,那里能出去。”
我一愣,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
他似乎并不受影响。
察觉到我的诧异,他扬起一个脏兮兮的笑脸,“我从小就帮爹煎药炉烧柴火,早就被熏习惯了。”
我没回他话,拉着他便往出口走去。
在他的指引下,我们很快就走出了火墙,来到了火势相对较弱的地方。
我看向他,刚想让他赶紧离开回城,却在看到他身后的人影时瞳孔一缩。
电光火石之间,我将他拽到身后,用剑抵挡,刀剑相撞,手臂阵阵发麻。眼见着剑不断向我眼前逼近,我神色一凛,将抵在长剑上的大刀猛地挥开,向后退了几步,右肩上传来阵阵刺痛。
木哈丹用手擦拭着长刀,眼底划过一抹转瞬即逝的阴狠,笑着道:“是我小看你了,左凌云,刚刚那一击,我用了我三分之二的力气,没想到你竟然能接下来。”
“接下来,我会用尽我的全力,你接的住吗?”
我攥紧了手中的长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崔璟踌躇着,似乎是想上前,我回头看了他一眼,道。
“你走,你在这,只会拖累我。”
他的步伐一下子顿住。
我看着他,毫不留情地道:“你走吧,这样,对你,对我,都好。”
他沉默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抿了抿唇,片刻,转身离去。
木哈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向我,眼里满是嘲讽,“就算你把他赶走了又怎么样?他最后照样要死在我们人的手下。”
我无视他的话,只道:“少废话,动手。”
“倒是猖狂。等过了一会儿,我看你还能不能这么猖狂。”
他嗤了一声,提起大刀,攻了过来。大刀划破虚空而来,发出阵阵嗡鸣的声响,攻势迅猛。我灵活地侧身躲闪,同时用剑身抵挡,剑与刀的碰撞发出清脆的金属交鸣声。
他动作一顿,很快便又是一刀劈过来,被我侧身躲过,同时顺势贴近他的腰侧,白芒闪过,在他的腰上留下一道深痕。
他的身形一晃,露出了破绽,我找准时机,对着他的后背又是一剑。他的后背立马便多了一道长长的流着血的疤痕。
他转过身来,如虎的眸子里满是阴森的怒火,似乎是被我接二连三的攻击惹恼了。
“左凌云,你很了不起,能将我伤成这样。”
“但是接下来,不会了。”
说完,便又发起了进攻。
我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状态和之前不一样了。
他的一招一式极为凶猛,招招朝着我的命门而来。我一边躲避他的攻击,一边寻找时机偷袭。可每当我要近他身的时候,他总能精准地避开,我反而被他砍了好几刀,刀刀见血。
在被他又一次刺中后,我半跪在地上,捂着不断留着血的腹部,剧烈地喘着气,浑身发着冷,右肩早已痛到没有知觉。视线里跳动地火焰也变得扭曲怪异,张牙舞爪,仿佛索命的妖灵。
视线模糊间,我看到一双大脚走到我的面前,紧接着便传来他嘲讽的声音,“左凌云,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真是可怜,像什么呢?”
“哦,像一只败家之犬。”
闻言,我神色微动,支起剑想要站起身来,却感觉到右肩猛地一沉,被狠狠压到了地上。
他的脚踩在我的肩上,用力碾动,发出清晰的咔咔声响。骨裂的疼痛从右肩迅速传至四肢百骸,我的喉间顿时溢满了腥甜,鼻腔充血,冷汗淋漓。
我咬紧了牙关,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他嗤了声,将脚放了下来,有些失望地说道:“倒是个硬骨头。”
我大口喘着气,看着他,目光冷锐。
见状,他将我提了起来,一把掐住我的下颚,发狠地道:“你如果不这么看看我,我或许能考虑给你一个痛快的死法。”
我被他掐得几乎喘不过气,只能从喉间溢出断断续续的音节,“你…想得…”
“美…!”
我腰部发力,双脚狠狠蹬向他跨部的正中间的位置。他瞳孔猛地一缩,不自觉地松开了掐着我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跨。
胸腔内的窒息感终于消失,我大口呼吸着空气,顾不得身体撕心裂肺般的疼痛,立马用剑刺了过去。
这一场战,不是他活,就是我活。
我必须要活。
我舍弃了以往惯用的招式,改用左家世代相传的剑招,在攻击敌人的同时,能最大程度的防御,这是左家剑法的特点。
他被我突如其来的袭击弄的措手不及。虽然很快便反应过来用刀格挡,却显得不是那么得心应手,身上被我划了好几道大口子,皮肉翻开来,露出里面的森森白骨。
他被我彻底激怒了,双眼溢满了血丝,举着大刀不要命地朝我扑过来。我闪身躲避,但腹部和肩上传来的剧痛让我的速度有所减缓。一个闪避不及,大刀侧着我的右腹穿过。我的脸霎时变得更加惨白,嘴唇也变得更加乌紫。
不能在这么下去了。
我动了动尚还残留着一丝知觉的右臂,不动声色地,将藏在怀中的小巧匕首握在右手手心。然后用剑支起身子,不再躲避,直朝着哈木丹而去。我和他再次交打在一起。
他的刀锋数次擦过我的脸颊和脖颈,带着肃杀的罡气,在我脸和脖子上留下道道血痕。但同时,他的身上也多出了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不断往外冒着血。
而我终于找到机会逼近他。
“左凌云,你怎么还不死!”
他瞪着我,挥着刀,怒吼道。
我将剑翻了个面,刺入他的小腹,而后翻身一跳,跨坐到他的肩上,在他的刀挥过来之前,迅速将匕首刺入他的咽喉。
霎时间,他的血泄洪般地从喉间喷涌而出。
“你…”
他张了张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瞪大了眼睛,倒在了地上。
我从他的尸体上下来,将插在他腹部的剑抽出。在将剑抽出的那一刻,双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不受控制的向下坠去。
我的眼前一片发黑,眼前的一切,包括脚下的褐色土壤都开始变得模糊。身体的极度疼痛也似乎也感受不到了。一切仿佛归于虚无。
不行,我不能死在这里,还有人,还有人在等着我回去…
大哥…萼雪…
他们…
还在等着我回去啊!!!
刹那间,虚无消散,一切恢复了清明。
我扶着剑站了起来,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如同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跌跌撞撞地,向火海外走去。
可火却越来越大,烧得越来越旺,像是要将我真正吞没在这一片火海之中。
我没有放弃,依旧向前方走着,就算不知道前方是哪,也要一直走下去。
不是过了多久,恍惚间,我听到有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叫我。
我原本以为是我的错觉。可那道声音却越来越近,直到,一个黑影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的眼早就被烟熏的看不清,只能模糊地看出来人顶着一张黑乎乎的脸,看着我,露出大白牙,笑道:“我就说将军您还活着!看!被我找到了吧!”
我看不清他的容貌,却从这熟悉的语气里辨认出了来人是谁。
“崔璟,我不是叫你离开了吗?”
声音沙哑地如同生吞了无数把刀子。
他哈哈一笑,不在意地道:“我知道将军您之前赶我走,是怕我白白送死。所以我离开去杀别的匈奴去了。现在没匈奴可杀了,我就回来找您了。”
他挠了挠头,看向我,一惊。
“将军,您怎么伤的这么重啊,不行不行,您这次可不能赶我走了,就算您赶我走,我也不会离开的。”
他边说着,边走到我的身旁,一只手挽住我的腰侧,将我扶起来。
我的神色微动,没有拒绝他的搀扶。
“将军,您怎么这么轻啊?跟我妹妹一样轻,像个小娘子一样。”
走出一段距离,他笑嘻嘻地看着我,问道。
我瞥了他一样,没有力气回答他的话,只能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将军,我实话说吧,之前您赶我走,我还是很生气的,但更气自己的无能。”
他低垂着头,半阖着的眸子看不出情绪。
“我知道自己的战斗力不行,但在白副将选人时,我还是报了名。”
“我想着,能多杀几个匈奴人就多杀几个,替爹报仇,我的这条命也算值了。”
他笑了笑,继续道。
“其实,我报名参军,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的声音突然弱了下来。
“将军您可能不知道,我的祖父,早年因为犯下错误,我们一家人被流放到了这里。我们初来此地,人生地不熟,处境十分艰难。那时我娘还怀着我妹妹,马上就要临产。可偏偏就在那时,我爹被人诬告说杀死人,被关了起来,说是要被斩首。”
“我娘听到消息,当即就气急攻心,提前生产。当时我只有三岁,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看着祖母端着血水忙来忙去。”
“可我娘最后但是死了,血崩死的。”
“妹妹活了下来,身子骨却不好,老是生病。祖父早在被流放的路上就因病去世,家里一个会医术的人也没有。就在这时,爹回来了。”
“他是被护国大将军放回来的,也就是您的父亲。他不仅将污蔑我爹的人斩首示众,还在知道我家的情况后,派人送来了一笔银子。听说我爹医术好,他便将我爹调到军队里去当军医,他离任后,我爹便一直在军队里工作,直到他死之前,都是。”
我颤了颤双睫,没有出声。
他依然笑着,像是永远不会伤心一样。
“虽然当时我还小,但我一直清清楚楚地记得左大将军对我们家的恩惠,所以听说您要选人上阵,我便来了。”
“您会不会觉的我很莽撞?”
闻言,我轻轻摇了摇头。
“不会。”
勇敢,永远都不应该被否定。
他如同一只麻雀,叽叽喳喳,有着说不完的话,也因着这样,我愈发昏沉的大脑才能保持几分清醒,不至于昏厥过去。
我们二人彼此搀扶着,在火海之中找着出路,可火势却越来越大,窜上了天空,形成了囚禁我和他的牢笼。
黑烟弥漫,我也愈发喘不上气,几近窒息。
难道我真的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我望着被火烧红的天,默默地想。
“将军,您想活着吗?”崔璟突然看向我,问道。
我不清楚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道, “想。”
“为什么呢?”
“因为还有重要的人在等着我回去。”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活着。
“……”
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就笑了,虽然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是我能感觉得到,他笑得很温柔,又带着一种释然。
一会儿,他重新将我架了起来,用一种毋庸置疑的语气说,“将军,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我希望你都能照我的话去做。”
我心里隐隐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顾不得说话撕扯着伤口的痛,沙哑的声音高了几个度,“崔璟,你想做什么?!”
他没回答我,架着我火海走去,只道:“将军,好好活下去。”
我立刻明白他想要做什么,用剩余的力气挣扎,企图挣脱他的束缚。
“崔璟,我不需要你拿命来救我!”
“快点将我放下!你听到没有!”
“我命令你,放我下来!”
我疯狂地吼着,可他却恍若未闻。
走到火海边时,他突然停住了脚步,我还以为我的话终于起效,谁料视线突然一个翻转,回过神,我整个人被他抱在了怀中。
我努力睁开双眼,吃力地看着他,“你…”
他温柔地注视着我,像是透过我,看到了他思念的某个人。
“将军,若是我妹妹活到今日,也该像您这么大了。”
我突然愣住了,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早在将军你受伤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毕竟,寻常男子可不会像将军您这么轻。”
他笑了笑,解释道。
“我的妹妹在两年前死了,被匈奴人杀死的。”
他的眸子蒙上一层薄薄的灰,过了片刻,又渐渐散开,亮起了点点星辰。
“我跟您说说她吧,您想听么?”
我沉默地不作声。
他也不在意,自顾自道。
“她跟您很像,脾气一样的倔,跟头倔驴一样。”
“她从小听着左大将军的故事长大,便整天梦想着能够同左大将军一样,做一名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家里人都觉得她的梦想荒唐又可笑,纷纷劝阻她。她却一个劲儿的往前冲,谁的话都不听。”
“她悄悄瞒着家里人,报名参了军,却因又被发现女子身份打了回来,成为乡里人的笑话。大家都劝她,女子在家相夫教子便好,妄想做什么将军。”
“当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直到她死了,我才明白,原来女子,也是可以像男子一样的。”
“那时她跟随一个商队贩卖货物,却在路上遭到匈奴人的劫掠。最后,商队的人活了下来,她却死了,死在了匈奴人的刀下。在那之前,她杀了十个匈奴人。”
“商队的人把她的尸体带了回来,身上全是刀痕。直到那一刻,我才明白,女子,也可以像男子一样,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在官场上运筹帷幄,所谓相夫教子,只不过是我们男子强加给她们的枷锁。”
“可我明白的太晚了。”
他苦笑一声,然后将视线落到我的脸上。
“我一直后悔自己没能保护好她,更恨自己没能早点理解她。当时的我没能救下她,但我想,至少现在,我可以救下您。”
“可是你会死的。”我沙哑着声音,眼眶泛红。
“我不怕死,将军,我很快就能见到我的家人了,所以我一点也不怕。”
“您不要有心理负担。”
“您就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是为了满足我那自私的愧疚吧。”
他低头看着我,安慰着。
过了很久,他忽然道。
“将军,您能把您的剑给我吗?”
“都说人死后,在他身旁的东西会随他一起而去。所以,我想讨要将军您的剑,到时候我的家人看到了,他们也会开心的。”
他说的很真诚,让人无法拒绝。
我也拒绝不了。
“你拿去吧。”
我将怀中的剑抽出,递给他,在他要接过的一瞬间,手迅速绕到他的颈后,想要将他拍晕。但他却比我反应更快,后颈猛地一痛,我便不受控制地晕了过去。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我似乎听到他道。
“我就知道将军您和她一样,不会听我的话。”
“将军…对不起…”
“活下去。”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被揉碎在风里,转瞬就消失不见。
我醒来时,喉咙像是被无数刀片划过一样,火辣辣地疼,嘴唇极度干渴,仿佛许多天没有喝水。
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我瞪大了眼,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这才发现我不知何时被带离了战场,此时正处在一个破败的庙宇内。
谁带我出来的?是崔璟吗?他还活着吗?
我急切地想要下地,却发现双腿跟注了铅似的,怎么移都移不动,只能在原地用沙哑难听的声音一遍遍呼唤着他的名字。
喊了好几遍后,没有听到期望中熟悉的声音,却听到了一道比我还难听,辨别不出男女的声音,“别叫了,救你出来的人,早就烧成一副焦尸了。”
随后,便进来了一位闭着眼睛,鬓发凌乱,穿着一身披碎衣服的中年女人,拄着拐杖,手里还拿着个破布袋,看装扮,像是乞丐。
我抿紧了唇,看向她,问道:“那您知道他的尸体在哪吗?”
“不知道,我把你带到这里后,便没管了。应该是被城中的人收回去了吧。”
她睁开了眼睛,里面一片灰白,看着有些渗人。
我抿紧了唇,很想再问点什么,最后还是收了口。
就算我问了,对方也不一定知晓状况,而且,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需要去做。
我勉强支起身体,对着她鞠了一躬,道:“多谢前辈相救,晚辈无以回报。若是日后前辈有用的上晚辈的地方,晚辈定当尽犬马之劳。”
“日后?”她喃喃一声,突然笑道。
“你这是打算要走?”
我抿着唇,默不作声。
“我可是好不容易用毒把你身体上的毒素全都排到腿上,现在毒还没排完呢。你这么一走,我之前的努力可就全白费了,你的腿也别想要了。”
我还欲说些什么,却被她打断,用不可置疑的语气道。
“行了,说什么我也不会放你走的。我估计连衍正在派人找你呢,你要是出去,不被他逮个正着?”
她的话一下子让我警惕起来。
她似乎认识连衍,却又并不是连衍的人,她到底是谁?她救我,又有何目的?
似是察觉到我的戒备,她轻笑了声,用低沉沙哑的声音道。
“他这个人虽然自负,但同时又多疑。你想用假死的方式躲过他的追杀,同时最大可能地保下井陉关,很聪明,却也愚蠢。用火海战术虽然能极快地将匈奴斩杀殆尽,但却是两败俱伤的做法。这在外人看来是被逼无奈的赴死之举,但连衍并不一定这么认为。”
“他一定会派人到战场去确认你的尸体,虽说焦尸难以分辨,但你的身形同其他军中男子比起来还是要羸弱一些,很好分辨。到时候他发现你没有死,而你也没有遇上我,你打算怎么办?”
“换上女装躲避他的追杀吗?或许能躲得了一时。但你受了那么重的伤,血腥气那么重,迟早会引起人的怀疑,最终还是一个被抓的下场。”
她的语气带着嘲讽,却又隐隐透露着关心。
“前辈说的我都知道。但在当时,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了。”
我注视着她灰白色的眼瞳,笑了笑。
她沉默地看着我,半晌,低叱一声。
“和她一样,是个只知道利人,不知道利己的蠢东西。”
蓦地,她又笑了,像是想起了某个让她怀念的人。
“虽然蠢,却让人无法拒绝。”
我不知道她口中的的“她”是谁,却总觉得,那个人,我或许认识。
而且从她的话来看,她不让我走,似乎也是为了保护我。这让我之前升起的戒备渐渐降低。
正想开口说话,却又被她打断了。
“你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我先是一愣,然后反应过来她这是同意放我走了,可还未来得及欣喜,就想到之前被我忽视一件事。
我一直放在怀里的衣服,和陈老将军给我的虎符到哪里去了?
她仿佛听到了我的心声似的,指了指破庙的某一处角落,“你的东西我都给放那了,没丢。”
我松了口气,让她帮忙把东西拿过来。接过东西,我道了声谢,将藏在衣服间的东西拿了出来。
除了陈老将军给的虎符外,还有另一块漆黑的虎符,上面刻着“左”字。这是统领左家军的虎符。它原本应该在陛下手中保管的,但在临行前,陛下将他交给了我。
有了这两样东西,我就有一定的机率能翻盘,杀了连衍。
从援兵迟迟不来的时候,我就猜到,连衍,已经动手了。
陛下他们说不定被他囚禁了起来,甚至更糟糕。
小姑娘和花大人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有大哥……不过我临行前曾拜托过源之,有仲家护着,应该不会太糟糕。
但,就怕万一。连衍那个疯子,什么都做得出来。
我得再快点。
我握紧了手中的虎符,抬起头,道:“前辈,我现在要去大境门,不知道您有什么方法?”
她的眼睫轻轻颤了颤。
“左家军?虎符在你手上?”
我点了点头,回道:“嗯。”
“……看来皇帝怕是早就料到了。”
她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叮嘱到。
“把你带来的那身衣服换上,再把脸弄脏点,在这里等着,我去找人,很快就回来。”
说完,便拄着拐杖出去了。这时我才注意到,她不仅看不见,一只腿也是跛的。
我动了动重得跟铅一样的脚,又动了一下手,没有像想象中的疼痛。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到这样,足以证明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医术。如此优秀的人,却沦落成了一个又盲又瘸的乞丐,很难不让人去想她到底遭遇了什么。
不过这也不是我能问的…不过,她医术这么厉害,说不定大哥的腿…
等她回来问问吧…
思绪沉浮间,一股强烈的疲倦感席卷了我的整个脑海,我控制不住,再次睡了过去。
我睁眼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庙内漆黑一片,还能不时听到从外面传来的鹧鸪的叫声。
她没有回来。
我第一反应是她骗了我,但紧接着又觉得我既然选择信任她,就应该信任到底,不应该有所怀疑。
再等等看吧。我心里想。
过了一会儿,我想起了她离开时的叮嘱,忍着疼痛,将身上沾了血腥气的里衣脱去,换上了之前找到的破破烂烂跟乞丐穿得没什么区别的衣服,套在身上,再往脸上抹了一层灰,学着她的样子,扯乱自己的头发。总之,怎么像乞丐怎么来。
做完这一切后,我又躺回到用干草铺就的床上,看着露天的庙顶,边思索着接下来要如何去做,边等她回来。
月亮高挂于正空,我睁开了双眼,撑着坐了起来。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有好几道,应该是她带着人回来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说话声也渐渐传入庙里,“莎姐的妹子就是我的妹子,放心,无论如何我都会将人给送到!”
莎姐?是叫她吗?
我心里想着,便见她跟着好几个身着破烂衣服,面色蜡黄的男人走了进来,手里点着火把。
明亮的火光将他们的脸照了个清清楚楚。只见为首的人脸上被喇了黑字,身后的人也有,有的在脖子上,有的在肩膀上。
只有犯人或者犯了错的士兵会被刺字,这些是犯人,还是士兵?
我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头。
他们见了我,立马团团围了过来,像是见到什么稀罕宝贝一样,嚷个不停。
“莎姐,别说!你这妹子可真好看!”
“是啊是啊!比我见到的任何姑娘都要好看!”
一些人问起我的话来。
“妹子,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黄大山,嘿嘿,你真好看。”
“妹子,你看看我,看我行不行?”
“妹子…”
“妹子…”
“妹子你咋不说话呀?”
我抿紧了唇,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平时都是以男儿身示人,根本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一拳打过去吧,他们也不像是地痞流氓,就是单纯欣赏,不合适。可被再这么围着,我的耳朵都要炸了。
“行了行了,没看到人妹子害怕了吗?”
为首的男人开了口,挥开众人,自我介绍道:“你好,妹子,我叫方疏,是莎姐的朋友,你管我叫方大哥便好。”
“不知妹子如何称呼?”
“……单名一个云字。”
“原来是云妹子。”他笑了笑,脸上的黑字随着他的动作而跟着扯动。
“你的情况莎姐跟我们说了。你哥哥在大境门是吧?放心,我们一定把你带到。”
他拍了拍胸脯,保证道。
我抬头看他,露出一个纯良无害的笑容,“那便多谢方大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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