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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混淆

深夜回到客房,绫时一头栽到床板上,觉得身子骨都快要散架。来随知阁走一趟,他算是切身体会了一把人心难测。周家寨也是惊,五鹿城也是险,但都不如这缥缈山阁阴冷瘆人。毕竟都是住在同一片屋檐下,恩怨情仇盘根错节也就罢了,竟然还有非得杀之而后快的恨。

在后院打听到的事,绫时已道与了蒋文懿。大公子说要自己想一想,阿时淋了两场雨倍感疲惫,也就回了自己的客房。他翻了个身子仰面躺倒,思量着大户人家真是是非多。这多人,这多事,恩怨纠葛,说不清理还乱。

反观自己孑然一身,不为情思所困,倒是逍遥快活。阿时心生一丝窃喜,只是想到蒋文懿竟然因为此事笑话他,又觉得不服气。不过蒋大公子面若冠玉,风度翩翩,想来不知是多少春闺梦里人。

念及此处,绫时突然一个激灵坐了起来。他也不晓得这股子难以名状的心绪是什么。阿时深吸口气,试图摆脱这种微妙的情绪,然后突然觉得左臂一阵刺痛。他一把将袖子撸起,却也看不出来毒斑是否又扩散了。阿时从包袱里翻出药粉胡乱抹了一把,然后蜷缩着身子倒头睡去。

睡一觉就好了。

他这样安慰自己,就如同之前的几百个日夜一样。

隔壁的客房,蒋文懿辗转反侧。秋风夜雨,着实难以入眠。与绫时聊过之后,他做了重重推测,但思绪总是飘忽不定。因为他一直在意着早些时候绫时问他的事。功名是文懿心底的刺,多少次午夜梦回,他站在朝堂之上引经据典直抒胸臆。但他背后总有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他。惊醒之后便是一身冷汗,一枕清霜。难圆的才是美梦,破碎的才是前程。

他无法对绫时将心事和盘托出,但他也不想让绫时误会自己。

可为什么呢?

他们不只是短暂同行的伙伴么?他为何如此在意绫时对自己的看法?

蒋文懿直愣愣地看着昏暗的天花,找不到答案,也不想再深究。窗外雨势更大,噼里啪啦地敲打屋檐。文懿将将有些睡意,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声闷喝。

“阿时?!”

蒋文懿一个翻身坐起来,抓过外袍,小跑着赶了过去。

他先敲了敲门不见有人应答,便推门而入,奔向内室。

“阿时你怎么了?!”

文懿来到床边一看,见绫时神志不清,浑身颤抖,脸色煞白。

“阿时你醒醒!”

文懿马上觉察出不对劲,他撩开绫时的被衾,发现里层已被汗水浸透。阿时下意识地抱住左臂,咬紧牙关,似是剧痛难耐。文懿尝试着掰开他的手,查看手臂的情况。但阿时抠得很紧,几乎要抓破皮肉。

难道是他胳膊上毒发作了?!

蒋文懿大惊失色。他们同行这么久,阿时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文懿手足无措,只能把师韵唤了来。

“韵儿!怎么办!我怎么叫他都叫不醒!看他的样子,好像很痛!”

看到阿时的样子,师韵也慌了。她虽然是开医馆的,但是没从爹爹那里学来多少岐黄之术。更不晓得毒发时候应当做些什么。惊慌之际,天空一道惊雷炸响,把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但这样肯定不行!”

师韵在屋中转了两圈,突然有了主意。“文懿你按住他!千万别让他咬了舌头!我去找莫女侠!她见多识广,说不定有办法!!”

小娘子夺门而出钻进雨中,将文懿一人留了下来。蒋文懿在屋里急的团团转。凭心而论,这么些年他都是被人照顾的那个,全然不知道这种情况下,他能做些什么。他给阿时重新把被子盖好,一遍遍地擦拭头上的汗。

在他身边的绫时从来都是活泼开朗,乐观豁达,不畏苦难,不知疲倦。但如今他却毫无生气地缩成一团,眉头紧锁,牙关紧咬。眼看着他的生命力被来历不明的毒素一点点的侵蚀,蒋文懿第一次感到了恨。

他恨上天不公,恨造化弄人。只要能拔除毒素,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忽地,他发现绫时开始呻吟抽搐,并大口大口地喘气。

“阿时?阿时你怎么样?!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蒋文懿记着师韵的嘱咐,慌忙按住阿时的双肩。可绫时怎么也比他的力气大,文懿实在按不住。索性一个转身,压在阿时身上。但这样还是不行,文懿勉强制住阿时的动作,免得他伤到自己,却无法控制他由于剧烈疼痛而四处乱咬。

“阿时!阿时你别吓我!!”

蒋文懿是真的慌了。一种随时可能失去绫时的恐惧笼罩在他的心头。

“阿时!你撑住啊!韵儿去找莫女侠了!她一定有办法能救你!你给我撑着点!我还欠你白矾楼一顿酒菜呢记得吗?!你答应陪着我走遍八舵!你别半途而废啊!阿时!绫时!!”

绫时也不知是不是听到了文懿的话,他不再激烈的挣扎,只是表情依旧十分痛苦。

文懿喘了口气,又给他擦了擦头上的汗。

忽然,绫时闷喝一声,似是再也无法忍受手臂传来的剧痛。他的额角青筋暴起,整张脸憋得通红。

“阿时!!”

蒋文懿急中生智,横过手臂压住他的嘴。绫时疼痛难耐,一口咬了下去。

钻心的痛楚自手腕传来,血顺着绫时的嘴角流下。文懿也觉得很痛,但这种痛让他感到心里好受些。起码他能为阿时做些什么。

“阿时……”

蒋文懿的眼圈红了。凌乱的发丝顺着肩头垂下,落在绫时的枕旁。

“我求你了……一定要撑住……”

一团灯火由远及近,纷杂的脚步声让文懿燃起了希望。大门一开,他猛地抬头看去,见师韵带着个人从雨中冲了回来。只是那人并不是莫忆寒。

“情况怎么样?!”

柳昂抹去脸上的雨水,大步走到绫时床前。

“啊……我也说不好……他一直在挣扎,好像很痛!出了很多汗……怎么叫都叫不醒……!”

蒋文懿语无伦次,根本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柳昂让他暂且离开,然后抓过绫时的手腕探了探脉象。他眉头一锁,心说不好,这孩子恐怕是连日劳累引毒发作,毒气攻心。

“守住门窗别让任何人进来!”

吩咐过之后,柳昂抓起绫时让他背向自己。他盘膝而坐,将绫时引至身前,右掌贴在他的背心上,然后调动内力,将真气缓缓送入他的体内。

南山剑派的心法讲究内外兼修,以心御气,以气调息。柳昂默念心诀,引导真气在绫时体内徐徐流动,如潺潺溪水般温润,护住他的心脉。

绫时只觉一股暖流涌入,沿着经脉四散开来。他的呼吸渐渐平稳,心跳也趋于平缓,原本肆虐的离尘毒被这股温和而坚定的真气所压制,逐渐退却。

柳昂的额头渐现汗珠,他一边维持真气的运转,一边细心引导绫时的内息,让他体内的气息与自己的真气相遇,逐渐调和。过了一刻钟,他终于缓缓收回掌力。

柳昂睁开双眼,托着绫时的后颈,让他重新躺好。阿时歪着头,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好了,毒素压制住了,暂无性命之扰。他衣衫都湿透了,恐是要着凉,给换一身罢。”

蒋文懿赶忙从包袱里取出一身新衣,他走到柳昂面前一驻足,满是感激地说道:“柳掌门……大恩不言谢……!”文懿一开口才发现,他的嗓音都是颤抖的。

柳昂淡淡一笑没有多言,带着师韵来到了外室。

等着文懿给阿时换衣服的功夫,师韵将他如何中毒,三人来到随知阁的真正理由向柳昂简短说道了一番。但她绕过了师晏的身故及蒋文懿的身世。只说父辈是朋友。

柳昂听罢稍稍颔首,慢言道:“早前确有听闻,说沉寂多年的白梨玉印现世。我思量着一石激起千层浪,江湖之上恐再起波澜。你三人奔波劳苦,能平安抵达随知阁,也是不易。”

师韵努嘴笑笑,“只能说是运气好吧……走到哪里都有人跟着。好像自打进了佛子山的地界,稍微太平了些。不过听柳掌门的意思,当是不喜欢墨黎谷这个地方吧……”

“这与个人的喜好无关。”

柳昂估摸着他们还得聊上一会儿,找了把高椅坐下。“只是信念不同,各行各路。多年以前我曾与墨黎谷打过交道。他们擅于暗中行事,搜集因果,推测人心。这与我南山剑派所行的侠义之道有些出入。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慢慢也就断了联系。后来听闻谷主身故,幽谷陨落,也不免扼腕惋惜……”

师韵心说人家这才是一派之掌门当有的气度,求同存异,兼容并包。“所以柳掌门此来随知阁,是为了调停旧怨?”

“借口罢了。”

柳昂蹙眉一笑。当着师韵的面,他也无需端着架子,谈吐都轻松起来。“掌门不好当呐。山派中琐事繁多,家里丫头也长大了,整日吵吵嚷嚷,令人头痛。我接到恺耀的手书可是欢喜。思量着总算能逃出来松口气。却没料到晚了一步……但看山阁里的情况,他这个阁主当得也是不容易……”

蒋文懿此时从内室走了出来。韵儿觉得他脸色怪怪的,关心道:“文懿你没事吧?阿时怎么样?”

“啊……没事……阿时睡了,应该没有大碍。”

蒋文懿定了定心神,看向柳昂道:“不瞒柳掌门,我们早前偷偷跑去医书馆,却没想到又撞见一桩命案……陈公子他……”

“听说了。”

柳昂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恺耀走得太急,总觉得其中有些蹊跷。如今他妻弟又惨遭横祸……你们去了医书馆,可有发现什么?”

“总得来说,有些猜测。”

蒋文懿来到柳昂面前,梳理一番后,将他的推测娓娓道来。

“据我们目前的调查,现在的陈夫人很可能不是当年与阁主成婚的陈静姝。有下人谈到阁主一双儿女降生之后,夫人的陪嫁丫鬟去世了。我怀疑当年去世的是陈夫人,而阁主由于某种原因秘而不宣,反倒将丫鬟与夫人换了身份。而最大的可能,便是陈家的家业。随知阁的运转是在陈家的扶植之下,阁主很清楚夫人离世代表着什么。”

柳昂的脸上展现出讶异的神色。他着实没想到,这几个娃儿只在六院之间走动了几趟,竟能推测出随知阁的密辛。

文懿见柳掌门没有插话,便继续说道:“兴许是为了巩固与陈家的关系,阁主同意将妻弟陈行之纳入阁中。陈行之不可能不知道姐姐被掉了包,因此他选择沉默必然有他的道理。”

“那么依蒋公子所见,他图什么?”

柳昂突然对蒋文懿产生了兴趣。思绪缜密,口齿清晰,生得眉清目秀,脸盘也是不错。但柳昂觉得这孩子身上好像缺了点什么,而且是个很重要的东西。

“图的就是夫人本人。”

蒋文懿直言不讳道:“或者说就是这位假夫人,陈霜。我们在陈行之的卧房里发现了很多倾诉相思之情的只言片语。他饱读诗书却无心功名,而立已过却不成家立业,只是在这山阁中蹉跎岁月。因此最为合理的猜测,是此二人关系密切,为了谋取随知阁的财产,先后杀害了陈夫人与阁主。”

“不错。”

柳昂微微点了点头,赞许道:“见微知著,推测大胆,有理有据。但你忽视了两个问题。首先,夫人被换,任何人都可以作假,两个孩子却是骗不过的。依照你的说法,夫人离世时,哥哥澄鸿已有六岁,他如何能接受被丫鬟取代了娘亲?其次,即便你所言非虚,阁主与夫人的离世相隔数年,好似有点太久了?”

蒋文懿想了想,答他说:“父为子纲,若是阁主循循善诱,让孩子改口并非难事。至于时间,少主莫澄鸿现在看来也不过十岁,谋取随知阁这么大的计划,四年并不算久。更何况他们也不能让阁主死得太过突兀。”

柳昂歪着头琢磨了一番,发现蒋文懿的话还真是无懈可击。他笑了笑,然后开口道:“后生可畏啊。你猜对了一些事,不过还是漏算了一个人。”

“谁?”

“随知阁主。莫恺耀。”

柳昂站起身来,在屋中缓缓踱步。他一边走,一边慢慢地说:“与恺耀相识,是我初次拿到仁剑称号,随师父来参加随知春祭。作为随知阁一年一度的盛大庆典,春祭的来宾之众多,议程之繁琐,不消我多言,你们也能猜得到。我起初以为这一切有条不紊是因为随知阁上下齐心,后来才发现前后忙碌的,只有他一个人。大到春祭的日程安排,小到每位客人的住所和饮食,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无论何时回过头去,总能在喧闹人群后的阴影里,看到他安然自若,浅浅笑着。”

柳昂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莫恺耀是个与世无争不露锋芒的人,但他并不软弱无能任人宰割。随知阁的阁主夫人并没有换过,只是从始至终都不是陈静姝。”

蒋文懿和师韵十分惊诧地看着柳昂,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柳昂觉得两个孩子的表情很有意思,不觉笑道:“怎么,不相信我的话?”

蒋文懿挠挠头,不解地说:“倒也不是,只不过越听越糊涂了……”

“哈。我的意思是,你猜对了一些东西,但是出发点却错了。这也不怪你,因为除了恺耀和陈氏,无人知晓个中缘由。我也是这次见到她,才听她将原委道明。”

蒋文懿略带戒备地问道:“那陈夫人为何会将事情道与掌门?”

柳昂坦然道:“因为我和诸位一样,怀疑随知阁主莫恺耀,就是被她害死的。”

蒋文懿一愣,然后蹙眉笑道:“柳掌门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不知掌门可愿将此事说与我等?”

柳昂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师韵,思忖片刻,才答说:“此事事关重大,你们还是不知为上。但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陈夫人与陈行之并非姐弟,也没有私情。或者应当说,夫人一直被陈行之的爱慕所困扰。所以医书馆的案子,我倒是觉得是陈行之趁阁主过世欲图谋不轨,夫人为了自保,失手杀死了他。”

柳昂的话使得文懿和韵儿都陷入了沉默。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人是否值得相信,而且他所刻意隐瞒的,究竟是什么呢?

犹疑之际,他们听到屋内传来一声轻唤。

“阿时?!”

二人相视一眼,转身奔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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