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有宁喜绿,往常所穿的衣裳颜色较为单一。她将青苗袋翻了个彻底,大多是深浅不同,绣样各异的青衫绿裙。
想着不能和礼衡撞色,她挑了仅此一件的白衣。这白衣太素,没有多余的纹饰,是为了相配祖母临塞的云白银纹斗篷,而特意带的。
她天生头发乌黑浓亮,平日从不绒花满头,单简易梳了发髻,插一只银簪子。故而不需要大改妆发,只快速将新衣换了,并系了条白色发绦。
待银腰带也束好,她转手轻拨一把生铃,清风卷动,仅有女子的盈盈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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典有宁整理完毕,怕他人等急了,紧忙小跑下楼,刚一开门,差点和莫同风撞了满怀。
她连连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莫同风霍地回身,立时脸上一呆,只见身前飘飘站着一个白衣女子,清秀脱俗无比,不似凡世中人。
典有宁望他眼中汹涌,情绪不明,欲喜不喜,欲悲不悲,不由问道:“撞疼了?”
两人对立半晌,谁料,莫同风的手却不受控制地抬起,在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典有宁堪堪退了一步。
她困惑地睁大眼睛,满脸不解:“你怎么了?”
莫同风眼皮子一颤,嘴角惨然一扯,当即收回手,握手成拳,低头就走。
莫名其妙!
典有宁一头雾水,跟上莫同风,语气含了一分嗔怪:“撞疼就直说嘛,我又不是刻意为之。”
他没有看她,只低低哑道:“没事。”
这句“没事”不说还好,说了后反而让典有宁觉得敷衍。不知怎的,几丝火气儿窜上心头,典有宁暗啐一口“小气”,也不想哄他,直直越过他朝楼下奔了。
礼衡正和客栈伙计攀扯,聊得正兴,见楼上二人下来了,忙跟伙计道声谢,招呼典有宁和莫同风出门。
他一边温文尔雅给众人引路,一边喜笑颜开给典有宁夸了个畅快:“原见姑娘绿衣灵动可爱,想起来在下也有一件铜青袍子,这才穿了玩耍。现又瞧白衣仙子落尘,可不让晚林说中了,是我太俗?”
典有宁一听顿时心花怒放,怒气全消,继而和礼衡互相吹捧起来。
莫同风紧紧盯着那一青一白。
他脸色昏暗,仔细比较,竟比穹顶乌云还要阴黑,一股低沉气压向四周弥漫。
礼衡露出云开日出的光彩笑颜,仿佛将这阴霾氛围挡了个干净。
他转头拉着衣晚林道:“你小子以后少点挖苦我,前有你和你的自心哥哥高雅,现有莫兄品貌无双。你看莫兄不论冰雪目还是琥珀瞳皆晶莹有神,我再不穿点明艳俗物,岂不是晦暗到尘埃里了?”
衣晚林只觉得他是自谦,听多了他的花言巧语,自认为是他使招数,想从自己这里讨点什么,嘟囔一句:“挖苦可免,新衣则无。”
礼衡做出伤心欲绝的神情,哀嚎道:“衡哥哥白疼你了——”
听着礼衡和衣晚林在前面嬉闹,典有宁想起莫同风的眼睛好像是有不同,便歪头瞧他,见他在旁侧仍沉默不语,火气又窜。
阴天浓云,他自不必戴幂篱,普通人少年白头不能称奇,冰雪目却绝无仅有。
她心下思忖,许是他使用妖术,刻意为之,遂也沉默着,两个人僵在一处,并排后行。
礼衡打闹完后也不闲着,开始给他们介绍湖影阁。
据他打听,这平阳河畔风雅去处不少,可这湖影阁是最值得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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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影阁本叫缘香院,多年前,只是一个普通青楼。后缘香院换了新主,还了卖身契,散了些可怜女子,又广纳精艺之人。
虽说都是做买卖,但湖影阁的女子卖艺不卖身,文人雅士爱来,偶有泼皮贵公子非礼,也能被东家震住。故素有传闻,这新主神秘,或有权势。
缘香易主,湖影有靠。大刀阔斧改革,快速扩张重建,湖影阁逐步扬名。
然而更令人惊奇的是,湖影阁的东家请了巧匠,引水入阁,连廊入河,在平阳河面上筑了一平台——梦荡台。
此台驾临水上,绮丽非凡,是镶嵌在琉璃河带上的聚宝盆,若能在梦荡台上奏曲起舞,必定能名动太梧,吸金无数。
琼台玉阁,微风水榭,弦乐不绝,便有人叹道:
烟灯荡燃梧桐岸,一舞醉梦水云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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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衡说完,脸上憧憬,不自主加快步伐,恨不得立刻没入那湖影阁,玩个痛快!
衣晚林瞥他这幅样子,担忧道:“我们今晚不会醉宿湖影阁吧!自心哥哥定会严罚我的!”
“不会!”礼衡怕衣晚林反悔,以防他临阵脱逃,扯住胳膊,给他吃了个定心丸:“太梧宵禁,亥时坊市关闭,就不可自由出行了,你想夜留在外,继续逍遥,只能去未央坊三曲妓所,何来醉宿?“
衣晚林大吃一惊:“你还问了此等下处!……”
这声高呼惹得几位路人回头,礼衡忙伸手捂住衣晚林的嘴,逼他把话咽回喉咙,又凑近他道:“小声些……”
衣晚林立时掰住礼衡的手,漏出丝缝,挤出一句话来:“我要告诉自心哥哥……”
礼衡捂得更紧了,着急解释道:“不是我问的!不是我问的!是那客栈伙计自己提的!与我无关!”
“真的?”因遮着嘴,衣晚林呜呜吐了两字。
礼衡点头如捣蒜:“真的真的,若骗你,就罚我永远穿不了你做的新衣!”
见他发此毒誓,衣晚林选择相信,礼衡又确认道:“千万不能告诉祁自心!”
少年被捂住口鼻,只露了一双杏眼在外,他的两颗黑瞳亮如曜石,水润润的。
衣晚林轻轻点头,答应了。
礼衡撤手长叹一口气,转瞬又恢复心情,继续大摇大摆。
……
少时,四人已至凤凰大街湖影阁。
凤凰街纵沿平阳河,街上茶园酒肆绵延,水畔梧桐还绿着,些许黄叶相间其中。秋雨过后,落叶铺陈整个河岸,远望过去,梧桐绕水,似缠绵至城外去了。
礼衡望着湖影阁的大门,叉腰笑道:“晚林,既来之则安之,暂将你自心哥哥的规矩抛诸脑后!今日我结账,各位定要给我一份薄面,尽兴而归!”
说完他拾级而上,迎客的伙计眼尖儿,立刻准备迎接。
突然,一只胳膊从背后攀上礼衡的肩膀,有阴柔之音幽幽传来:“朱兄,今儿怎没去十八面啊。”
礼衡顿然回头,那人尖脸大眼,相貌不算丑陋,猛地一瞧也是个俏公子哥,但定睛细看,此人瞳距过近,像个斗鸡!
见礼衡回头,男人露出讶异的神色,显然是认错了人,不过他仍搂着,倒是有些痴愣。
礼衡一惊,忙地挣脱开来,连退几步:“你谁啊!”
衣晚林随即站至礼衡身侧,他身驱微倾,像把礼衡护在身后。
那斗鸡眼在礼衡全身游离了一遭:“公子勿怪,误认友人矣。”
转而又抬头招手,越过礼衡,迎上另一人:“朱兄!我远远见你骑马来了,怎么比我这步行的还慢。”
另一人斜睨了斗鸡一眼,语气烦躁:“滚!”
斗鸡眼也不生气,依然粘上去。
朱姓男子身形清瘦,五官标致,因着脸皮子上没挂什么肉,显得他干瘪黯淡,一双丹凤眼尤为突出,即漂亮的明显,又轻微的外凸。
那眼睛清澈,掠过礼衡四人时却目闪凶光,他打量一番礼衡,脚步不停,直进了湖影阁。
斗鸡眼讨好跟上,又偷偷摸摸回头送了礼衡一笑,那笑贼兮兮的,笑得礼衡哆嗦一下,汗毛直竖。
典有宁看那朱公子身披绿袍,大片大片的绛色异花开在袍角,随着行走起伏,靡丽又虚幻。
她打趣礼衡:“看来你不能艳绝湖影阁了。”
礼衡笑笑,也不觉得可惜,以为当下逗呛衣晚林才是第一要紧事:“你总说我最俗,你看那人穿得比我还鲜艳,是不是得承认自己目光短浅啦。”
衣晚林不服:“你可是巫礼……”
这时,伙计又迎上来,给一行人接进湖影阁。
进了门户,两边是梧桐假山游廊,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木嵌珐琅白玉园林大插屏,插屏树木山石浮雕,内藏瓶芯,几尾红鱼游荡其中,仿佛真的置身园林之中。
转过插屏,从两侧游廊入主阁。湖影阁共三层,四面设有隔扇,栏杆回廊相接,礼衡在三楼挑了一间位置极佳的上房。几人坐定,低头下看,便是舞台歌榭。
舞台临水,六角两层,镂空雕花,与梦荡台隔水相望,正上演着好戏。
云迷雾锁,湖影阁华灯初上。
典有宁点了一桌子茶酒糕点,礼衡见灯影摇曳,几艘画舫驶出阁内,在平阳河面泛起层层细浪。他霎时后悔,认为此雅间不及画舫,遂招呼跑堂。
小跑堂哈腰解释,原是画舫需提前预定,载酒行船上,更近梦荡台,是以这名额稀少,早已被抢了个干净。
礼衡只能作罢。
不一会儿,跑堂端着时令果盘,前来致歉,然后又给几人介绍道:“客官,咱们湖影阁有搏彩头的规矩,不妨试试?这每日酉时啊,花魁娘子女侯会于梦荡台上公布今日玩法,若谁能得了这彩头,女侯便奏琵琶唱彩词,舞一曲送予他。届时满堂沾了光,饱了眼福,喝彩雷动,好不威风!”
典有宁和礼衡听了,皆跃跃欲试。
小跑堂此时掩面低语,神神秘秘的来了一句:“听说啊,这女侯的彩词有占卜之能,灵验的很!”
典有宁一愣,和礼衡对视一眼,这下不得不参加了。
“祝客官们旗开得胜!”小跑堂送出吉祥话,作揖退下了。
典有宁塞了一块银丝糖,糖香酥绵,入口即化,待享受完甜滋味儿,叹道;“祁自心不来真是太可惜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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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静立,有只渡鸦站在梧桐枝上,枝叶延伸,探入窗内。
女子长身坐于窗前,执手抚弄怀中的琵琶,她血红的裙裾铺展,白线银丝绣制的芍药隐约浮动着流香。
在她身后,跪坐着一个伶人,“吱呀”一声,房门开了,来人藕合宽衫,竟和那伶人长相穿着一模一样。她快速掩门,上前跪坐一旁。
女子抬头,渡鸦忽地振翅高飞,遁入灰蒙蒙的天空。
她开口:“到了?”
来人应道:“到了。”
女子点点头,将琵琶放好,起身握住两个伶人的手:“既到了眼前,便不能坐视不理。今日湖主莅临,本不是良机,可我实在焦心,事急从权,还望妹妹们助我。”
两伶人立时伏身:“姑娘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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