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尘第一个想法是以为自己被暗卫当成了刺客,未得旨意私自靠近殿下寝殿乃是大忌,更何况他还在这蹲了半天,被发现并非什么稀罕之事。但转念就觉得不对,在这府中,除估野之外,任何暗卫都做不到让他全然不觉,但估野被岐王派去出任务至今未归。
所以,这支飞镖是谁射出来的?
电光火石间,寇尘旋身看去,却只来得及在墙头捕捉到一个虚影,此人逃脱之快,令人咋舌。
这样的身手出现在这里实在不合情理,寇尘追出一步,刚准备跃上墙头就听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听动静是巡逻的府兵,正由远及近地来了。
寇尘心中暗骂,又不敢声张,迅速躲到树后面去,眼睁睁放那人走了。
好容易等府兵走远,寇尘走来拔出飞镖,见上面竟然还用细绳拴上了一卷小纸条。
看来真是冲着自己来的。寇尘深吸口气,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请他明日午时去城南刘记酒肆相见,没有落款,字迹也不熟悉,所以猜不出是何人。
左不过为了传个话,一发哑箭打进来让他看到就行了,何至于下手这么不留余地,不管是为了试探他的身手还是为了给他个下马威,都大有故弄玄虚的嫌疑。
寇尘心情更烦了,原地深呼吸冷静片刻,还是扒着墙头翻出了王府。
从怀庆发现那支胡人马队起,他就一直密令青云阁中信得过的老人帮忙追查,但因为他新官上任,根基未稳,阁中甚至有人胆敢无凭无据地指责他篡位,虎视眈眈想要将他咬死在这第一把交椅上。
若只是为了夺权,这些魑魅魍魉大可将他一杀了之,寇尘本就常年游走在刀尖之上,意外身亡最是自然不过。不过他们试探了一两次后就放弃了。
他们为何不杀自己?
只是因为自己是青云阁上任阁主南宫子许的义子?
人心素来叵测,区区义子,有何忌惮。
难道是忌惮他明面上暗卫的身份?
也对,若他死了,岐王少了条臂膀,自然是得血债血偿的。
寇尘自嘲一笑,心说还是去找南宫子许在京城的老相好卢南升问一问吧,这个姓卢的是青云阁中的核心人员,那些老东西再怎么张狂,也不敢把主意打到他的身上。
寇尘避开巡夜的官兵,鬼魅般穿梭在京师的大街小巷中,路过一间瓦房时,耳尖地听到里头一对夫妻正在吵架,净是些有的没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但寇尘却停下了脚步,蹲在烟囱后头认真的听起来。
过了会儿,东屋的门开了,一个颤颤巍巍的人影从门里晃出来,沙哑的朝北屋说道:“不早了,早些睡了吧?”
北屋的灯随即灭了,一道中年男声传出来:“娘你早些休息吧。”
老妪颤颤巍巍地回去了,掩上门,寇尘听到北屋里的女人又开始小声骂她的男人。
女人不是京城人,说话有一些坤林道的口音,寇尘看了眼身旁朝他竖起尾巴的野猫,想起了一些往事。
三年前,寇尘奉岐王之命,诛杀阜坚王一手提拔的郡丞程护予以报复,路上顺手接了一张江湖悬赏令,将没落的蛟龙渊掌门及儿子赶尽杀绝。他推演过,程护和蛟龙渊的逃亡路线大致相同,这么一合计,干脆做了个局叫他们互相误会残杀,自己则在背后渔翁得利。
寇尘脑子灵,若非外力,此局绝对成功。
谁知却半路杀出一个南宫子许,在两边火拼之时带着青云阁一小股人马横冲直撞掺和了进来,目标直奔蛟龙渊父子。程护的随行官员摸不准来人目的,干脆一并砍杀起来。
经过激烈混战,三方死伤惨重,程护及一干官府人员全都一命呜呼,青云阁这边也只剩下南宫子许一人,脸上挂了彩,执剑与豁着大腿血流不止的蛟龙渊掌门对峙。
寇尘冷眼旁观,觉得有意思得很,难得自己能够手不血刃完成任务,还能观看一出大戏,他自然乐意,坐在树上翘起了二郎腿,一幅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视线尽处,战况极为惨烈,南宫子许虽是个半老的女人,身形却丝毫不见缓顿,矫若游龙,冷剑快得几乎舞出残影,兵兵锵锵打得那老掌门连连后退。
千钧一发之际,地上忽然一人暴起,原来是那老掌门的儿子诈死!父子二人配合极好,一前一后顿时扭转攻势,一脚把南宫子许踹得口中鲜血直喷,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寇尘惊了一下,反应过来心中就在骂,你娘的,果然他就不能闲着!这爷俩要是跑了,他去哪要赏金?!
他心里头没骂完,身体已经从树冠落到了地上,拔刀出鞘迎头就劈。
老掌门反应迅速,将双刀横举到头顶抵御,但还是被这从天而降的巨力劈得膝盖一软,跪到地上发出让人头皮发麻的闷响。他好大儿心疼,见状调转方向前来支援老爹,南宫子许得以免成刀下亡魂。然而蛟龙渊不愧是曾经江湖上有名的帮派,哪怕受了伤,父子俩联手还是打得寇尘心力交瘁,只能选择拆了东墙补西墙。
既然毫发无伤不可能,那便一个个地杀,寇尘有自信能活下去。不过即使活不下去又能如何?他做这一行,早就看淡了。
于是他迅速调动精力,专注进攻二者中攻势更猛的好大儿,只在间隙照顾一下老掌门。
寇尘被逼急了眼,招招下死手,刀刀狠辣无匹,砍得火花四溅,终于好大儿体力耗尽,寇尘看准时机一刀将其身躯贯穿,随后立即旋身横劈,刀锋在半空闪现出一段圆弧的掠影,刀尖处鲜血甩落,犹如天女散花。
继而刀剑嗡鸣散去,杂音弥散,老掌门目眦欲裂,身形颤动两下,喷出一大口鲜血,不可思议地垂头看去。寇尘那一刀极狠,直接划开了他的腹肠。
他重新看向自己手中未来得及劈下去的刀,距离寇尘的头顶不过毫微之距!
但他没有机会了,在那张曾叱咤风云的脸上,浑浊的眼睛迅速晦暗、衰败,迟暮的枭雄颤颤栽倒,横死在这冰冷的异乡。
待他的身体滑落,寇尘才发现原来老掌门身后还站着一人,正是方才被踹得口吐鲜血的老女人南宫子许。随着老掌门的倒下,剑身也随之从她手中脱落,寇尘微愕,没想到她竟还起得来补上这一刀。
说明他们的仇恨真是不浅。寇尘甩甩刀上的血,一抬头,见这老女人两眼一翻,想都没想就冲了上去。
老女人已经没有意识了,寇尘四下看看,一把背起她打算找个落脚的地方。虽然他不是圣人,但手上杀孽太多,总会有这么一点想弥补的心理。
更何况……他的确是是有一点点动容的。
方才的战斗中,他反守为攻的行为非常危险,一对二,正面迎敌就意味着将后背露给敌人。寇尘自认没有三头六臂,他只相信自己的身手和速度,只要赶在老掌门落刀之前将他杀死,他就能活。
在这样的环境中渡过十余年,直面死亡再也不会让他像初次杀人时那样惊骇了,但他的心依旧不可避免的狂跳。
凡夫俗子,谁人不惧死?更何况是横死。没有人比亡命之徒面对死亡时更加淡定,也没有人比刀口舔血的人更加惧怕死亡。因果相生,造孽太多,逃不出的。
方才那一瞬,他其实已经做好了死亡的准备,并且平静地接受了,可当这个老女人出现在老掌门身后的时候,他忽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会被别人在乎。
为主子而活的鱼鹰也会被人在乎。
这让寇尘感到莫大的惊喜,或许是才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缘故,他心中那股热意迟迟未消,震得他四肢手指都发麻,背着她走了几十里路歇脚。
天边残阳如血,天际雁阵惊掠,寇尘想到十五年前的北境小城,在被掖人扫荡之夜后的第一个清晨,天边的朝霞也好似被血染过,红得让人肝肠寸断。
年仅五岁的小寇尘坐在地上哭嚎,身前是母亲露在废墟外的半个身子,容颜尽毁,白骨尽露,干涸的血迹混乱地糊满了勉强可以被称为身体的,一堆连着筋脉的碎肉。而父亲的尸首早就找不到了,昨夜掖人进城,将父亲伙同几个亲邻家的男人栓在马后,拖行了不知多久,也不知拖行到了何处。
所幸他被母亲藏在了羊圈底下的地窖中,终于逃得一死。可这活着还有何用,一夜之间失去双亲的滋味真是生不如死。
他哭得声嘶力竭,用稚嫩的小手扒开母亲身上的废墟,长长的木刺插进手里,他疼得浑身发抖,坚强地想去抹掉泪,却又被鲜血糊了满眼,由是天边的朝阳更加艳红,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深深地凿进了寇尘的脑海。
哪怕被国舅爷带回京城,远离故土忍受十几年的特训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暗卫后,也仍然记忆犹新。
不过时至今日再次想起,寇尘只恨当初自己弱小无能。若他当时如现在般模样,快快将母亲送去诊治,是否时至今日,他就能被亲娘爱着养大成人?
重温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寇尘眼圈通红,满心满脑都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这个老女人活着。
所幸,这一次寇尘的心愿得了,老女人活下来了,并认了他当义子。寇尘欣喜若狂,被南宫子许眼中的慈爱迷昏了头,鬼迷心窍般跪下磕了头,改口叫了娘。
打那,寇尘又重新有了娘。
一个南方坤林道的娘,一个西北边陲出生的孩子,萍水相逢第一面,变成了母子。
干娘出身三品武官之家,与朝廷二品大员池家大公子池焕结了亲,双方你情我愿你侬我侬,然而成婚未满半年,池焕便被陷害掺进了官司,连忙赶在朝廷问罪之前一纸休书将南宫子许送回了娘家。
虽做的绝情,但到底保全了她性命,南宫子许消沉了数月,在池焕被问斩之后才收到一封信件,里面是池焕亲笔所书,将冤情一一痛陈。
南宫子许为丈夫枉死而痛心疾首,拜别双亲离家远行,利用数年时光建立起江湖第一大情报组织,终于查明当年真相,暗布迷局为池家满府上下昭雪。
寇尘心中拜服,但碍于王府耳目众多所以二人分别后再未见过,直到今年年初南宫子许破天荒亲自前来京城,母子二人这才得以相见。
可谁知,这一面,竟成了最后一面。
寇尘抬头望天,看着云朵一点点遮起月亮的明辉,连一丁点相思意都不肯留,他轻笑一下,触不及满眼苦涩。
与此同时,西北,嘶马关附近。
今晚的月色不太好,许商在一线天前一处小界碑前勒马,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才辨认出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刻字:“饥羊店……”快到边境了。
许商捏捏眉心,长出口气,抬手拍一拍马脖子,再次纵马上路,进入两侧矮山的缝隙中。
忽然,山谷两侧的灌木开始晃动起来,千叶相击发出窸窸窣窣的怪声,投下昏暗的影子映在地上如同醒来的巨兽。
许商心头一紧,手按上剑柄,打起十二分精神留神着四周。
然而四周的响动丝毫不减,在空旷的戈壁上犹如鬼魅呓语。许商眯起眼睛思索片刻,一夹马肚子,冒险继续前进。
稀疏的破空声响起,许商眉目一凛,循着声源向上看去,不过一秒就被从天而降的巨网捕住。
“什么人?”许商从马背上摔下来,沉着嗓子咽下疼痛,“出来见我!”
须臾,两侧灌木丛中钻出一个小卒,走上来瞧他一瞧,质问道:“你是哪来的土匪,不知道这是边境重地吗?”
“瞎了你的狗眼。”许商吐一口血沫,怒道:“老子是玉梁台提督许商,叫你们大人出来见我!”
话音刚落,灌木丛又是簌簌一抖,继而又一道身影钻了出来,只是衣着更为考究。
“原来是玉梁台许大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得罪了。”他赔笑,叫小卒赶快把人放出来。
“怕是刻意等我呢吧?”许商当着他的面故意往山坡上看,“今晚月色朦胧,兄弟们赏月挑错时间了。”
“许大人哪里话。我们哈拿尔将军正在巡营,不如请许大人随末将去嘶马关大营稍候片刻,免得末将说不清道不明,惹得大人和将军起隔阂。”
许商晃晃脖子,盯着他皮笑肉不笑道:“那就有劳了。”
“相信我们将军会与您相谈甚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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