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慈庆宫的山斋前有明堂,堂后以墙隔开,后为寝室,两个孩子尚不及反应,太子已跌跌撞撞地推开桌子躲到墙壁背后,待他们再惶然回头,一陌生男子正立于身前。宫中行走内侍或着贴里或着曳撒,最朴素的是青衣小帽,在两个孩子有限的阅历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他头上只裹着发网,身穿半袖敝衣,面色黑红,四肢魁梧,口中似呓语般低呼:
“小爷……捶到小爷拿赏。”
乌孙心悸地向下移动目光,来人右手持着一把骇人的木棍,不待他开口,耳边忽倏一阵风声,乌孙下意识地弯腰闪开,木梃狠狠地砸在他刚才坐的绣凳上,声彻大内。不速之客一击扑空,讷讷地转身,一步步逼近跌在地上的孩子,口中仍说着:“你是小爷不是?”
乌孙曾认为自己不同于东宫里任何一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怕,父母的责骂,难攀的高树,仗势的奴才,皆可为他的游戏人生添乐趣,现下,他竟因一块木头,怕得瘫坐在地上抖如筛糠,明明内心在疯狂地嘶喊着逃跑,足下却失去知觉不受支配,骨冷齿寒,慌不择路间,他将心一横,选择闭上眼睛,等待死亡。
那人的脚在距他一寸处停下来,缓缓举起木棍,夹带着风声下落,意料中的疼痛没有碎在他的大好头颅上,乌孙颤抖地睁开眼睛,眼界中的恶人转过半个身子,一手仍持梃,一手茫然揉着自己的脑袋,地上呼啦啦落满了《养正图说》的散页,耳边乍响起小兔崽子带着哭腔地喊声:
“跑啊!愣什么呢!”
乌孙如梦初醒,电光火石的功夫,闪身躲开男子又一击,依仗孩童的身量从他腋窝下钻过去,跑向刚刚救他一命的弟弟,喊道:“手给我!”乌庭扔下手中的残篇,紧跑两步,迎上去握住他的手,下一刻半拉身子被提拉起来,乌孙怀里搂着他,连滚带爬地逃出书房,落日余晖骤然刺入眼中,他满脸是泪撞在一人身上,耳边响起熟悉的声音:“哥儿别怕!别怕!我在这儿呢!”
乌孙与乌庭看清来人,松了口气瘫在地上,对视一眼,愤恨回首,异口同声地指着屋内斥道:
“拿了他!”
闻讯而来的李进忠带着七八人冲进书斋,几下缚住了恶人,乌孙与乌庭劫后余生,心有余悸地坐在地上喘息,直到奉元四十三年五月初四申时过后,都没有松开紧握的手。
慈宁宫门,仪仗肃穆,奉元皇帝拖着病体亲御檐前,皇太子朱常洛恭侍于侧,三位皇孙身着青衣圆帽站在太子身后,白玉阶下跪满了六部科道文武群臣,百官身着朝服乌乌泱泱地叩首、拜兴,衣袂舞动,组配玎玲,像一场汹涌而来的红色潮水,他用了半生的时间与臣子博弈对抗,甚至以不理朝政作为报复的武器,试图挽回散佚于王朝数百年里天子的尊严和权威,风尘冽冽吹过阶下那群陌生的面孔,皇帝满怀伤感与憎恨的发现,山河日月依旧,恼人的臣子依旧,除了他的年华衰朽,一切都没有改变。
“圣母升遐之后,朕日日亲往祭祀,哀慕无已,从不敢言劳。”奉元帝悠悠开了尊口,斟酌道,“不意突有风癫奸徒斋宁闯入宫殿,震惊圣母之灵,以致外廷章奏烦多,妄有猜忖,言语恶毒,欲行离间。”
臣子们面面相觑,皇帝开口便将此案定了性,斋宁也成了御笔亲断的疯子,卫贵妃被摘得干干净净,而谁若敢置喙,便是离间父子的罪人,百官哑然时,奉元皇帝伸出手拉住了太子的胳膊,缓声说道:“汝今不必顾虑,着实将当日情况讲明,清源溯本,以安人心。”
太子领会他的眼色,向前跨出一步,恭顺地念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诸臣皆以眼见,我父子何等亲爱,斋宁只一疯人,外廷绯议纷如,是何居心?万不可陷我与不孝不义之境地。尔等切好自为之。”
奉元皇帝笑道:“太子所言,皆听清楚了?”
群臣唏嘘,躬身齐称领诲,奉元皇帝又侧过身去,示意几名皇孙上前,乌孙一只手领着乌庭,孩子的目光从来骗不得人,奉元明白地看到他眼中的生疏。他扶着椅背,艰难地站起身,众侍者忙不迭地前去搀扶,皆被皇帝斥退。他走到三个孩子跟前,静静看了半晌,逐渐在眼角堆出了笑纹,像一名真正慈爱的祖父般感叹:“瞧瞧朕的孙儿,都长这么大了。”
自登上慈宁宫门前的高台,乌庭的脸色就差得很,小手滚烫无比,恐是又烧了起来,另一边,乌庭的手却冰凉凉的,大抵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被吓得血液不通。乌孙的脑海里不停回旋着昨日崇氏的密语,领悟出自己站在此处的作用,望着眼前这双浑浊的眼睛,莫名焦虑的父亲,以及阶下身着绯衣的陌生人,鲜活的血肉正一个个变成媞媞手中的傀儡娃娃,作为其中一员,乌孙忽然很想拉着两个弟弟掉头奔走,逃离这座乏味无聊的戏台。
“太子茂龄睿质,极是孝顺,国本所关,朕岂有不爱之理,朕亦十分疼爱皇孙,尔等可看见了!”
即使只有一瞬,皇帝带着少有的真情享受了片刻含饴弄孙的天伦,可他马上又装扮起来,威严地审视着治下苍生。乌孙看着他的侧脸,皇帝每说一句,他便在心里反驳一句,你若真的关心我们,又怎会看不出我的弟弟在病着,一群侈口诓人的骗子!他下意识地发出一声不屑地嘲弄,正巧被夏日一股潮热的熏风,不怀好意地吹到了皇帝的耳边。
王才人与崇氏在东宫延颈,眼见两三个时辰过去,烟飘云散,晚霞粲粲铺满了天际,才等到太子身边一名小太监急匆匆地跑回来,两位妇人急忙传他近前询问情状。
“先开始还挺好的,后来不知怎的了,万岁爷突然龙兴,缚了一名叫刘光复的御史。”
“小臣无知妄言,惹怒了天威吧。”崇氏与才人对视一眼,心中稍定,又听那小太监嘟囔道,“这事便怪了,那官儿什么也没说……两位奶奶,奴婢瞅着殿下也不太得意,鹤驾正往回走着,少时谨慎着好。”
不多时,太子的行驾至了,妇人们心下惴惴,出堂躬身迎立,太子黑着脸拂袖而入,王才人率先跟过去,忐忑询问道:“殿下可好?孩子们呢?”
“尔生的孽子,几害我全家矣!”太子回手指到才人脸上,他本算得上持重,性格里更多的是怯懦,少有如此失态的愤怒,才人不明所以,愣在当场,嗫嚅道:“哥儿……哥儿他怎么了?”
太子在椅子中坐了,回忆得有些颠倒模糊:“他好没有眼色,父皇好意抚摩他,他却耍起性子,令父皇下不来台,还说,说什么‘闯宫者声张打到爹爹领赏’的浑话。好在他站得远,这话未让臣子们听到。”妇人相视骇愕,太子愁绪缠身,忽然吸了口冷气,惊惧道:“父皇若疑我可怎么办?”他指着才人斥道:“他这话是不是你教的?”
才人周身一颤,颓然跪倒在地,崇氏沉默不言,也挨着地跪了,才人哭诉道:“殿下冤了妾,儿未曾对我说过当日的事,妾亦没有教过他这种话,孩子尚小,童言如何当真?圣上自有明见。”
太子依旧惶恐:“既当不得真,父皇如何发那么大的雷霆,母妃找我们做什么去的?是要作证斋宁是个疯子,要百官看看我父子爷孙如何亲爱,现下看,倒好像我们诚心送孽子前去搅台似的。”太子脸色苍白,揣测起可能面临的后果,愤恨地指着地上跪伏的女子,“父皇若弃了我,废了我,你们一个个也不要想活了。”
才人懦弱,被人这般指着骂,一味悲哭,太子被哭声扰的烦躁,推了一把桌上的茶盏,青瓷跌碎,澄澈的茶水顺着地砖的缝隙濡湿了女子的衣裙。缄口许久的崇氏缓缓将目光从狼藉的地面移动到太子的皂靴、带裎、赤红的面孔上,平静地开口道:“殿下,孩子们呢?”
太子忽然犹豫起来,张了几回嘴,黯然说道:“长哥儿和乌庭我留在慈宁宫了,庭哥儿……庭哥儿身上不太好,正找太医看着。”才人顿感不祥,瘫坐在地上,崇氏望了她一眼,又冷冷地对上太子的目光,继续询问着:“哥儿病着的事,圣上可是才知道的?”
太子被他问得心虚,恼羞作怒道:“国事繁多,哪个孩子没有小病小痛,我还要次次上疏请示吗?”
崇氏冷笑道:“圣上想向臣子证明祖孙间顾复之勤,维持之密,乃是出于恒情,却连孙儿生病都不晓得,臣子若当真起疑,也赖不到长哥儿头上。”她顿了顿,看着太子渐渐凝固的神色,无惧意地继续说道,“斋宁疯癫与否,圣上只能依靠法司供词判定,而殿下亦不曾作为亲历者,反倒是长哥儿曾同那恶人对峙,孩子不过实话实说而已。”
“你……”区区一介侍妾,竟有字字句句含沙射影,口舌诛心的本事,他被讽刺得面如火烧,矛头冲向崇氏,“你这话是说给谁听的?你是什么身份,谁给你的脸面,在我这里造次?”
“妾卑微,无身份,只一母亲耳。”
太子沉默半晌,不屑笑道:“短视妇孺,既怪我当日弃了孩子,怎不想我若真留在屋里,被那恶人打死了,你们孤儿寡母从此便能安然度日吗?”
“殿下的意思,是为了保全我们?”
太子望着她的眼睛,稍稍缓和了语气,慨叹道:“你是母亲,我也是父亲,孩子们这些年过的委屈,我心中一直有愧,处境多艰,你们要懂事,明白我的苦衷。”
崇氏柔柔地笑了一下,于遍地茶渍中跪倒道:“妾侍奉东宫近十载,诚知一草一木皆立于危墙下,从前妾尚抱一丝侥幸,料以储君之尊,好歹做得了方寸东宫的砥柱。今日方知,为了袒护爱妃,您是圣上的弃子,不得已时,儿女亦是您的弃子。殿下埋怨圣上不是好父亲,殿下自己呢?”
太子如坠寒潭,嘴角抽动着,一时竟语塞。王才人眼见着情势失控,跪行到两人中间,试图阻挡太子的怒火,以及淑女口中肆无忌惮的寒冰利剑:“这是说什么呢!殿下,她是念子心切,糊涂了。”太子睥睨着妇人,半晌,嘲讽地点破:“她不糊涂,反倒清明得很。”他反剪双手,信步崇氏身前,垂下眼帘,心绪复杂地说道,“你十几岁时便跟了本宫,彼时不过一名端水的贱婢,着实看不出还有这种气性,今日既坦诚相见,有心断了多年情分,也必知道覆水难收的道理。”
崇氏柔亦不茹地苦笑道:“妾没有善于逢迎的舌头,也不欲做沽名钓誉的谏客,惟望日后殿下再施苦肉计时,想想方才自己说过的话。”
她话音尚未落地,肩头骤然钝痛,太子怒不可遏地踢歪了她的身子,劈头骂道:“混账!”王才人愣在一边,半晌勘破了女子口中深意,看着东宫气急败坏的模样,便知她所言非虚。潸然仰首顾盼,只见太子惨白着脸,大声吩咐道:“来人,拉她下去!”王才人顾不得伤心,连声哀求道:“妹妹,你说个软话,告个罪就罢了,何苦这般?”
太子抿着嘴角,似乎也在等待她的妥协,崇氏却坦然拜道:“今圣谕已明,人心尽服,罪人行且正法,无辜不至株连,东宫自此可高枕无忧矣,妾祈求殿下,今后,莫再令孩子们身处险境。”
“押下去!”太子磨灭了最后一分耐性,厌弃地甩了甩袖子。
*
京师再度落下稀薄的雨雾,湿润的泥土散发着馥郁的草木香,天色呈现出一种晦暗且忧伤的淡青,这是初夏前所剩无几的凉爽风日,进入六月后,太阳是一年当中最炽烈温暖的,内臣会将尘封在暗室中的档案、实录、御制文集摆在庭院中通风晾晒,宫阔及民间士庶也效仿晒书晾衣。遂不知自何年何日起,每年六月初六成为京师人民口中的洗晒节,可惜近来云情雨意的天气并不尽如人意,这天依旧未曾见白日,稀稀拉拉地下着苦雨。陆氏拾掇着一叠衣服,怔怔地发着呆,他睡醒了,躺在床上唤她,陆氏回过神,迷迷瞪瞪地上前侍候他洗漱,他揉着眼睛,打了个哈欠,定睛看了看乳母,说道:
“陆妈妈,你的眼睛怎么红了,你是哭了吗?”
陆氏连忙遮掩过去,心虚地说道:“昨夜没睡好,哥儿睡得好?”
乌十四点头道:“我梦见我娘了,我一会儿告诉她去。”陆氏没吱声,依旧垂着头不再说话,小孩子越发好奇起来,“你拿着那些衣服做什么的?”陆氏回道:“收拾出来,哪天日头好了,放出去晒一晒,晒好了,凡瓜鹦鹉一年都生不了病。”
乌十四只穿着单衣从被褥里爬出来,搂着陆氏的胳膊去翻那叠衣服,嘴里嘟囔着:“这件是长哥哥穿过的,这件是三哥哥穿过的。”
陆氏笑看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柔声问道:“哥儿喜欢哪件?”
乌十四想了想,抽出一套里衣,认真地说道:
“我喜欢这个,我娘缝给我的,多让太阳晒一晒。”
陆氏又无声掉起眼泪来,乌十四头一次看到乳母这副样子,他有些不知所措,光着脚从床上翻下去,青石地面上印上一串小脚印。他从桌上取了个小盒子,又很快跑回来,未及陆氏忧心地给他套上袜子,乌十四打开盒子,拿出一块乳饼,递到她的鼻子下面:
“你别哭了,我给你吃一块。”这是昨天在府上,一个来做客长着白胡子的人送给他的,见陆氏不肯收,他咬咬牙,又拿起一块道:“我再给你一个吧,你不许哭了!”
陆氏紧忙以袖掩面,哽咽道:“哥儿自己留着,我不要。”
乌十四却很执拗,仍把一块乳饼塞到她手里,噘嘴不悦道:“你拿着嘛,我昨天吃过了,可甜了,这块是给你留的。”他又将刚才拿出的另一块放回盒子里,念叨着:
“这块给我十三。”
乌十四盖上盒子,抬起头,满含希望地望着陆氏,恳切地求她:
“你快帮我穿衣服呀。”
陆氏哀恸的神色忽然变得慌乱无措,忽然响起的叩门声解救了她,她躲避开幼子满带疑惑的面庞,放下手中的衣服,噙着满目悲怆,掩门,走了出去。
如今就连宫里最不信鬼神之说的人,也会在茶余饭后的闲话中言之凿凿地肯定:兰姨娘是被邪风鬼雨带走的。兰姨娘在早年间殁了,他自幼养在姚氏名下。
兰姨娘血脉的三个孩子里,乌十二生性好动,乌十三安静少语,唯独乌十四恰到好处地取其两者平衡,不张扬,不好斗,能背出半出《精忠记》,看似憨态,却有着许许多多无奈的聪慧。
她抱住乌十四,“十三不知如何染了瘟疫,哥儿快随我去见他。”
乌十四甩开陆氏,捏着饼干向外跑去,看见昏暗室里像只小猫似奄奄一息的鸟十三,他看见那张被血浸的被褥,屋里都是泛着腐味的血腥气。
乌十四哭道:“十三,你难受吗?哪里疼?想吃什么?”
陆氏踏着雨水一路走来,正好听到下人的话,她低声念道:“今年的风水不好,人接连没了。”
风雷时逐,骤雨声烦,掩盖住十三的呜咽,陆氏亦伤感起来,他正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缅怀自己悲惨而短暂的生命,不知道一门之隔亦有视他己出的乳母哭断了肝肠。
自古以来,人们将神明的一切决定奉为圭臬,凡人无非被动地承受结果,抑或为其寻找迁怒的替罪者,例如风水,例如这场初夏的甘霖。
乌十四拿起桌上的烛台,小心翼翼地走到乌十三床前,往昔他常忽然趁其熟睡掀他的被子,惊起他一脸愤怒地埋怨,然后又会乖乖地穿上鞋子,与他一同在没有大人干扰的夜色里嬉闹。如今他却不敢了,他望着乌十三苍白的脸,就像望着一尊易碎的琉璃雕像,乌十四的眼泪同烛泪一起簌簌地落下来,他吃痛叫了一声,乌十三被这声动静吵醒,悠悠地睁开了眼睛,茫然地唤道:
“十四弟,你怎么进来了。”
“我想来??便来了。”他试图在兄弟面前保持无所不能的形象,勉强笑了一下,立马又耸搭下眉角,担忧地问道,
“你哪里不好受吗?”
“浑身都不好受。”乌十三咳了一阵,哀道,“我想喝水。”
乌十四下寻摸一番,取了一碗凉水喂他,乌十三喉咙肿着,吞咽十分困难,只湿了湿嘴唇便又力竭地躺回枕中,乌十四焦虑无绪,伸手摸他的头,一时觉得冰凉一时觉得赤热,乌十三小声说道:
“别碰我啦,我的病会传染的,不好。”
“我不怕。”乌十四拧着眉头,思量了一阵,难过地说道,“要不你就传给我吧,我来替你病。”
“别伤心了……还是我自己难受吧。”他小声嘀咕着,意识又往一片朦胧里陷去,乌十四连忙摇着他的肩,并从袖中掏出一朵石榴花:
“你不要睡,你看,今年的花又开了,等上几个月就有新鲜的石榴吃,我这次再也不和你抢了。”
他把嫣红的花朵放在乌十三眼前,后者眼皮抖了抖,却没有力气再睁开,乌十四急切地握上他冰凉的手:“等秋天,我们一起去摘石榴,元宵……元宵的时候带你去看灯会,我要教你爬树,我要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你,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十四弟…”虚弱的呢喃打断了乌十四的哭泣,他连忙收了声,倾身附在他耳边,乌十三说道,“我哪里也不去了,外面一点都不好。”
乌十四忙不迭地应着:“好,我们就在家里,哪里都不去了。”
烛火抖了抖,它已燃烧大半,黑暗中的这一点点明亮与温暖正在慢慢逝去,乌十三终于又睁开眼睛,火光映在他的瞳孔里,好似穹幕中闪烁着万点星光。乌十四淌着满脸泪狼狈地笑了笑,乌十三便也回给他一个甜甜笑容:
“我想听《精忠记》……”
乌十四愣了愣,焦急地回道:“我……我不会背你那个戏词……”
“今南朝一将……姓岳名飞……有万夫不当之勇。”
乌十四没有回他,自顾自呜呜咽咽地唱了起来,变了调,失了音,荒腔走板,含糊不清,这是乌十四记忆中乌十三留在他脑海里最后一段声音。他笨拙地模仿着乌十三的唱词,试图用更清晰的、明亮的音色满足弟弟的请求,紧阖的门被守卫的奴婢们打开,他们尖着嗓子,告着罪,将乌十四强行从乌十三的床榻上拉扯下去,乌十四在两厢钳制中挣扎着回头,抽涕着念着他口中的戏文。
是日深夜,乌十三又呕吐了几次,哀声阵阵惊动了代王,但乌十三已被一口痰噎住,眯着眼睛挣了挣,躺在十四怀里咽了气。代王妃前来扶着他小小的身体虚情假意哭了一回,下人为其装殓,并在更换新衣时惊诧地发现,这名早夭的小王子,就像来到人间经受一番修炼的仙童,历尽劫波,弃了**凡胎返回仙台,证据为他手中不知从何而来,已被紧攥得萎蔫的———猩红色的石榴花。
梧桐枝头新吐的盎然绿意极其浓媚,风烟洗去尘埃,杲日一照,碧色鲜敷,婆娑的树影下,孩子们曾欢快地做着‘掉城’的游戏,如今欢笑声不再,树下人影寥落,一草一木只觉凄清。张御简晨起后,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心里忽而生起一股难以名状的酸涩。
他正打开书卷,却听外头有人来禀:“太师,太子来访。”
他听了今日之事,有位太监意图谋害两位皇孙,而且这太监还是卫贵妃宫里失踪已久的一位,但奉元皇帝似乎铁心要庇护卫贵妃,在眼下的当口,他来找自己,估计也是在与他商量报倒卫贵妃的计策。
他命人上茶,看着太子一脸菜色,不禁有些好笑,奉元帝的几个儿子都不堪成大器,他道:“不过小事尔,太子何须如此烦心?”
乌相玄沉声道:“卫贵妃派人刺杀吾儿,焉能不气。”
张御简遣他坐下:“多事之秋,容易生变。”四面垂着金丝竹帘,地上铺了织锦的地簟,布置得十分雅致,至于右侧还摆置了五壶春瓶,上面是一枝还有晨露的梅花,眼前的当朝太师面容俊逸,神情慵懒,远观就似神仙中人,此人天文地理、笔墨丹青、音律乐艺、奇门循甲无一不精通,更是奉元三年的状元郎,一朝恩科及第被今上钦点为太师之选,对于这位太师,乌相玄自当万分恩重。
张御简并非一个喜欢独裁专断的孤家寡人,这位出身关陇八大军事贵族的柱国之后,对于君主独裁制度的弊病,他有着极为深刻清醒的认识。然而当初太子涉嫌谋逆的重大事件后,乌相玄陷入了难以名状的恐慌情绪当中。
奉元帝暗中命宰相松宦阑调整天奴府防务到明确颁诏授权任城王征讨叛逆,他没有征求任何人的意见,太子几次请见都被他以含糊的理由敷衍了过去。其实在乌相玄的心里,将近一个月以来始终在回避着一个令他痛苦万分的问题,那就是究竟是否要废掉太子更换储君。
奉元帝他对乌相玄这个未来的继承人基本上还是比较满意的——最起码在此次当初陆吾案件发生之前还是这样。
乌相玄宅心仁厚、治政谨慎、思虑清明,任何时候都不会意气用事,确实是个坐江山的好人选。更何况立嫡以长是儒家的千古**,乌相玄坐上这个位子,原本是不应该有任何人稍存异议的。
然而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自奉元五年卫贵妃诞子以来,明里暗里,朝内朝外,立穆玉王为太子的呼声就始终未曾停止过……
第一个提出这种悖逆礼法的建议的,大概就是那个居心叵测的魏国公魏颁诏了。魏国公身为归顺的反王,自家又不能谨慎小心,自然是落不了好下场。
第二个触这个霉头的,便是那个在太原元从功臣当中排位仅次于松宦阑的贺晏安了。他原本也是自己信任看重的宰辅重臣,然而最终却还是不免步魏颁诏后尘,死在这个事情上……
再后来穆玉王定河东、战武牢、收洛阳,战功显赫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古今官号无以相赠。那时候究竟有多少人私下里来劝立穆玉王为太子,张御简已经记不清了。
“她害你儿子,你又为何不能豁得出去?左右你还是有些妇人之仁。” 他淡淡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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