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依似乎没立刻明白陈说的意思,怔愣了一瞬,随后情绪突然激动,几乎要抓住身旁人桃红的衣袖。
但陈说挡在了二人之间,“每当我要接近这座白桥,周围就会掀起狂风暴雨,应该是有谁想要阻止我。”
“怎么会,少爷不是性格暴躁的人,”依依仿佛在自言自语,话语中带上了些许哭腔,“难道他不想见我吗?”
“不管他想不想,我们现在都要上一趟桥,”陈说接着回答,偏头看向被护在身后的人,“我们缘老板自然有办法,对吧?”
先前依依叙述过去的时候不时陷入发呆的状态,陈说早在那时就跟薛小缘抽空商量了上桥对策。
无论执念主是谁,这座白桥一定对他或她有特殊的意义,或许是生前十分留恋的某处,但更可能的是死亡地点。所以灵魂才会本能地排斥。
人们都会害怕衰老、害怕死亡,害怕在甚至于能够呼风唤雨的生活中失去话语权。
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已然离去。
薛小缘从袖中拿出几枚袖珍灵幡,往江边一洒,灵幡迅速伸长,最终变成了成年人的高度,在江边站成一排,同枝条弯曲成诡异形状的柳树对峙着。
“走吧,去桥上看看这场大雨究竟想掩盖什么。”陈说直视往后退了两步、目含拒绝的依依,语气温柔,却莫名显出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他略加思索,然后添了一句:“还是你不愿意?”
“不会的,我年年来白桥,就是为了找……”
“那就走吧,我们陪着你。”
依依双手蜷缩在身前,缓缓叹出一口气后对陈说点了点头,她扶稳了头上的斗笠,低头看向陈说的目光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未觉察的恳求。
就在陈说再一次表现出想要接近白桥的举动时,江边一排排躯干虬结的柳树忽然活了一般,伸出触须般的柳枝朝三人的方向铺天盖地甩过来,结成一面巨大的网,想要把接近白桥的人困在其中。
奇异的是,柳枝的攻击对象不是陈说,而是此时立在柳树旁的几张灵幡。
枝条仿佛确定不了陈说的位置,无数柳枝像蛇一样贴着地面不断游走,捆缚住爬行过的每一张灵幡,不断缠绕收紧成一个个茧,让猎物在漫长的折磨中窒息。陈说忍不住摸了摸脖颈,隐隐感觉呼吸有点不畅。
他看见薛小缘站在不远处望着柳枝缠斗处,神色专注,指间绕着的红线泛出一层微光。她向陈说瞥了一眼,随后操控红线飞向陈说身后,轻盈地格挡住了一条漏网之鱼柳枝的重击。
期间江流漫灌上岸边,道路被完全浸没,原本清澈的水此时变得漆一般乌黑浓稠,每走一步都异常艰难。水已经没过了陈说的脚踝,好在依依踩着高履,移动似乎相对而言没那么困难。
红线和柳枝在空中不断纠缠。一条藏在黑水中的柳枝匍匐着,水蛇般灵巧,它趁无人注意,忽而摸上陈说的脚踝,顺着卷起的裤管蜿蜒而上。
柳枝湿而粗糙的质感硌得陈说从脚踝到头顶都泛起一阵不适,他试着扯开,但柳枝却越缠越紧,似乎把陈说当成了人形支架,从大腿攀上腰部,绕了两圈后再沿着上半身探向脆弱的颈部,覆盖上重要的咽喉。
其他柳枝也纷纷乘机甩了过来,不过大多被红线挡下,无法靠近。
陈说在柳枝的紧勒下有些缺氧,大脑直发懵,但还是在失去意识前一刻用尽全力从背后推了依依一把,将她推上了白桥。
攀在身上的柳枝从陈说的唇上绕过,彻底封住了他的话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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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白桥后,一阵浓雾同温室、也同牢笼一般隔绝了依依,她再看不清江边原先的混乱,目之所及只有涌流不止的江水。
雨势渐弱,淅淅沥沥地,天色昏暗,依依踩着高履,斗笠上垂下的纱随风飘动,衬得她身形越发单薄,孤苦无依。
依依一手扶着白桥,在朦胧中摸索,渴望找到任何和柳青有关的线索。一切都如此熟悉,只是心底莫名生了出一种不知名的排斥感。
某种直觉爬上她的心头,依依忽而觉得桥下藏着一样和她联系莫深的事物,她攀着桥边向下望去。
只见一具女尸面朝上浮在水面上,皮肤已经泡得发白,嘴角却带着些许弧度,似是在微笑。她就这样卡在枯败的植被间,随着江流阵阵起伏。女尸的样貌和打扮同依依并无二致,斗笠上的纱同枯枝败叶缠成一团。
原来她早已被当年洪水卷走。
依依径直跪在了白桥上,难以置信地捂着头,将自己缩成一团,双目出神。
——————
红线一声破空,斩断勒着陈说的柳枝,把他的意识从窒息中拉扯回现实。颈部勒感一松,陈说瘫倒在地,握着咽喉大口呼吸。
雨势已随着依依上桥减弱,现在只是纷纷细雨。
薛小缘抚上他的背,陈说感到一股暖流从背部流向全身,窒息感和柳条勒伤传递的不适随着暖流经过稍有减轻。
陈说按着嘴角的伤口,向薛小缘艰难又狼狈地挤出一个感谢的笑,又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薛小缘,就像是做了好事后等待家长夸奖的小朋友。
“还不赖吧,”薛小缘拍了拍他的肩以表肯定,“但是下次注意,自身安全第一,拿自己当诱饵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情。”
陈说这才张开左手,手心里安静地躺着一团红线,线的一端轻柔地卷在指间:“没想到红线在你手里能有这么大的威力。”
“冰冻罗非鱼都能当武器呢。”薛小缘歪了歪头回答。
陈说也是从这时开始意识到,他这位老板总是能面色平静地说出一些很调皮的话。
关于依依,事情要从柳霏霏告诉陈说的柳庄故事回忆起。
白桥原本只是一座极其普通的桥,没有名字,柳庄也只是台城无数村庄中极普通的一个。某个汛期的暴雨夜,村里来了两个车夫和小姐装束的人,他们似乎在躲着什么,很匆忙。
可惜天灾**,村庄几十年平安无事,洪水偏偏选在那夜来袭。村民们各自忙着逃难,呼救声连天,没有人注意到其中包括两名人生地不熟的外地人的呼救。
两个人被吞入洪水中,小姐握着车夫的手,车夫抓着岸边柳树垂下的细枝,力气大到指甲都渗出血来。
这样下去,二人都会被江流卷走,小姐最后看了一眼车夫,含着不舍的微笑,用她自己都没有想象到的力量将他往岸边一推。
车夫惊慌失措,回身勉力一抓,扯断了斗笠上的一段纱。岸边村民终于注意到这处,慌忙把车夫从水里捞出,那段纱就像医用纱布缠结在他手上,同车夫曾经无数次受伤时小姐帮他包扎一般。
但那位握住他的手安慰或鼓励他的姑娘,再也够不着了。
雨势愈加凶猛,车夫从小到大,未曾见过这么大的雨,这么阴沉的天色,就像沉闷老宅张着怪物大口般乌漆漆的大门要将他生吞活剥。
洪水过后一片狼藉,村民们沿着河道打捞了许久,终于在下游的白桥边发现了缠绕在水中植被边的垂纱斗笠,进而寻到了小姐的尸体,由于泡水过久已经发白浮肿,可面上的微笑难以让人忽略。村民们把小姐的尸体交给了失魂落魄的车夫。
谁知,车夫居然是远近闻名的一家大户人家的大少爷。洪水过后一场大病初愈,他回到村庄重金酬谢了帮忙打捞的村民,又另外帮助修缮了村里的许多设施。
村庄最大的一处变化莫过于白桥坐落的那条江,顺着江流,十里柳树绵延出村外,每逢黄梅季,嫩绿同蒙灰融为一体,雨季灰暗的生活也算多了一抹亮色。几十年来,渐渐有客商发掘了村庄的航运条件,又看十里柳树独特,于是把这处称作“柳庄”。
事情到这原本就结束了,但村民们发现,白桥变得奇怪了。
每逢黄梅季,桥上就会出现一名女子徘徊的身影,头戴斗笠,脚踩高履,不见天,不碰地。曾有胆大的村民想去打探,但传回的消息无一不是在远处能够听见女子询问是否看见她家雨中失散的少爷,走近白桥时连绵细雨又会徒转暴雨,阻止人继续接近。因此,村民们能够看见的永远只是一个孤苦伶仃,在雨中如柳树般飘摇的身影。
有小孩好奇地问桥上的影子是谁,为什么总是孤单一个人,大人们都说是仙人在赏景,凡人是不能靠近的,没有人敢去细想背后的真相。
而留仙桥的“仙”,就是这么来的。
——————
陈说站起身略加活动,只感全身都被柳枝捆绑得酸麻。他甩了甩手腕定睛一看,应当是执念主意识到自身已经成为灵魂,所以结界已经散去,而他又回到了道观门口,正和薛小缘面对面站着。
二人相对无言了一阵,陈说突然觉得有些不自在,感觉此刻自己看起来衣衫褴褛的样子十分狼狈,他正想说点什么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薛小缘却先开口了。
“想不想去一趟柳庄?”
“哎?原来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吗?”陈说惊讶,“等我回去一趟,东西落在杂货铺了。”
说完他就匆匆离开了。
薛小缘望着陈说逐渐走远的背影,看来他是真的不擅长运动,才跑了一小段路,脸上看起来就有点泛红了。不多时,她对着空无一人的角落招呼了一声。
“他走了。”
天上的某颗亮星在扑闪了几下后忽而向此处坠落,化作一个虚影,紫色衣袂上绣线金光流转,就像银河璀璨的星图。
“那束花上有你的法力,是你故意把他引过来的,卜方?”薛小缘依旧神情平淡,从面上看不出情绪。
“神官不应该干预天道。”卜方回答,语气里尽是对自身所认可之事的坚定。
“可你也没把这件事告诉他们。”
紫色的虚影凝滞了一瞬,将目光望向别处:“我不确定,卦象的预判从来不是绝对的。况且,“树”曾经同你的联系最深。”
薛小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被罚下来这么久了都不收敛一点,再让他们知道了可有你好受的。”卜方忍了忍,还是不情不愿地提醒了一句。
“迟早的。”
“你还敢说!”卜方抱着胳膊,“当初要不是你擅自行动把树污染了,也不会……”
“嘘,”薛小缘一指按在唇上作噤声状,她抬头望了一眼星河,又看向陈说离去的观门,“重提过去的事没有意义。”
“再说,换作现在的我,也未必不会那么做。”
“你也真是,”卜方十分操心地叹了口气,“算了,天上我继续帮你留意,你盯好他。”
“谢谢,不过你没问题?”
“观测不是谁来都可以,时间地点的把控、对细节的感知都很严苛,哪怕是你也不行。单凭这点,他们不敢随便对我怎么样。”卜方显得有些小得意。
“那我先回去了,离开太久他们会起疑心。”
“嗯。”
话音刚落,紫色虚影就化成光点消散在空气里。
——————
陈说回到老杂货铺,取回了先前落下的塑料袋,他有点后悔不久前逃难般地离开了道观,按之前的情况,薛小缘似乎可以直接把他瞬移过来。
在往车站走的路上,一辆大越野车打着近光灯朝他驶来,缓缓停在他身旁。副驾驶车窗降下,驾驶座上赫然是刚刚还待在道观的薛小缘。
陈说不禁揉了揉瞪大的眼睛,觉得不可置信。
神官也会开车?你们平时不都直接玩闪现?
薛小缘朝车内偏了偏头,示意陈说上车。他惊讶得差一点没爬上大越野的副驾驶,口中喃喃自语:“或者御剑飞行之类的。”
“什么?”
“没什么,”陈说挠了挠脸,回身把行李堆在后座上,“你还有驾驶证?”
“都来人间这么久了,总该学会点什么吧。”薛小缘从窗边储物格里掏出一个小本递给陈说。
“还是手动挡的!”陈说回忆起大学时期在驾校被教练支配的恐怖日子。
“蓝牙自己连,”薛小缘忽略了陈说的大惊小怪,“出发,柳庄。”
大越野就这样载着两个人驶向浸在夜幕中的地平线,途径一处红灯,在沉入睡眠前,陈说感到心脏正随着红灯的秒数跳动,一下,一下。
冰冻罗非鱼是三体的梗啦X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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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今我来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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