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脚踩空,陈说突然惊醒。一路无梦好眠。
他在副驾上睁着惺忪的睡眼,对着车窗呆愣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在哪,猛然转头往驾驶座看。
这一看刚好和身旁的人目光对上。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对方已经盯着自己看了许久。陈说感到有些不自在,习惯性地想随便说些什么缓解尴尬的气氛。
“缘老板早?”
“早,”薛小缘对他公事公办地点点头,“到了,下车。”
陈说像找到救命稻草一般慌忙去解安全带,不去细想大越野为等自己睡醒究竟停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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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中的柳庄处处能看到现代科技的影子。二人从一个电子大屏前走过,上面滚动播放着各类电子产品和美妆的广告。一切熟悉又陌生,很多地物同陈说记忆中一样,细节却不甚相同。
例如前面的服装店。
“哎,前面那家店有点眼熟,我们过去看看呗。”陈说一面走马观花,一面跟薛小缘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虽然大多数时候只是陈说单方面在介绍,薛小缘走在他身边安静听着,不时点头附和。
店门口站着一位穿着青衣的翩翩女子,见到二人便热情地上前招呼,陈说发现她正是自己曾见过的柳霏霏。
究竟有多少基于真实,又有多少是执念构筑出的幻象呢?他心想。
“我们店里最近上新了一些款式,”柳霏霏领着二人来到店内,显得并不认识陈说,“每件都是手工制作,也接受定制。”
薛小缘很自然地随手取过一件釉绿衬衫在陈说身上比了比,衬衫中式立领,晕染花纹在柔和的灯光下像树叶间透过的光一般斑驳流转。
陈说往镜子里看了一眼,正合适,衬衫上还泛着淡淡的木质香,恍惚间,他总觉得这般场景在梦中见过。
梦中,眼前同样是身着桃红的人,四周一切掩在云雾中,急忙看不真切,只是自己好像待在很高的地方,就像是站在树上往下看。
那棵树的叶片青绿非常,树干周围却被某种不祥的黑雾缠绕,不知为何,陈说心里本能地对那黑雾涌起一股排斥感。
梦中人抬起手,无数金光汇聚于她的掌心,然后流水一般倾泻到树上,清洗掉黑雾,为树留下一片清明。
梦很快醒了,就像此时很快回神的陈说。
“不错,这件留下吧?”薛小缘从镜中看着他的眼睛问,就像梦中人看“树”的眼神,平静之下尽是波澜。
陈说本想拒绝,想起梦中人的眼睛,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接过这条衬衫。
店内专门划出了一小片区域来陈列布料,陈说不紧不慢地跟在薛小缘身后,看她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这些针线织就的琳琅。
“请问定制的话需要多长时间?”话语在陈说思考前出口。
“具体时间根据款式和面料不同会有差距,如果您有意向的话可以先预留尺寸和联系方式。”柳霏霏向陈说解释。
薛小缘趁着陈说和柳霏霏沟通事宜时偷偷溜出了店门,同路过的一只黑猫大眼瞪小眼。黑猫悠闲地伸了个懒腰,喵了一声后躺在地上把肚皮露出,金色的眼眸半睁,反倒显出几分睥睨之气。
“玄猫叫,福泽到。”
她闻声回头,发现陈说正弯下腰向自己伸出手。
“有很多人觉得黑猫会带来不详。”薛小缘回握住那只向她伸出的手,语气中带着询问。
“有很多含义都是人赋予的。”
店内。
“麻烦您帮我抓住软尺,这里,好,我记一下数据。”
薛小缘站在一处展示台上,手里按霏霏要求摁着软尺,看着柳霏霏和陈说忙前忙后,店内现在交给了小助手打理。
“可选的面料有麻、蚕丝、真丝等等,像先生选的衬衫就是粘胶面料……”柳霏霏忙碌间还能抽空介绍。
虽然不是很了解服装和设计相关知识,陈说还是打起听专业课的精神努力去理解。
“说来也巧,先生您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也许先前我们偶遇过。”闲谈间,柳霏霏偶然提了一句。
“也许吧,”陈说回报以礼貌的微笑,“我听说柳庄这个名字跟江边的柳树有关,能给我们仔细讲讲这个故事吗?”
柳霏霏静了一瞬,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其实,这个故事跟我父亲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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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柳青从洪水中被救出,柳家很快凭借势力在某户人家发现了借住的柳青。他在得知依依溺亡的消息后大受打击,大病一场卧榻许久,杨柳两家见面的事也因此被搁置。
但杨小姐心软,主动提议来看望这个她未曾相识的柳家大少爷。杨惜就是这样,哪怕对方只是陌生人,她也总是藏不住好意。
年轻人主动提议见面,双方家长自然高兴,尤其是柳家,可以说是欣然应允。
杨惜温柔可人、善解人意,在数次接触后,柳青渐渐能够从失去依依的悲伤中抽离,时长紧皱的眉头渐有舒展之意。
婚约顺水推舟,只是在婚礼当天,柳青宣布要在曾经获救的村庄种下十里柳树,以表感谢和纪念,也算另一种形式的祝福和守护。
二人后来育有一女,小姑娘出生当天阴雨绵绵,柳青提议起名叫“霏霏”,希望女儿的心灵能够像水一般纯净,上善若水。
杨惜设计专业出身,霏霏受母亲的影响,大学也选择了相关专业,如今经营起了自己的服装品牌。杨惜觉得,似乎眨眼间,才呱呱坠地的小姑娘就摇身一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家闺秀。
杨惜知道,在丈夫的心里住着一个善良的姑娘,但她并不感到妒忌或厌恶。姑娘的名字似乎叫做“依依”,柳依依,很温婉。
如果没有她,自己的丈夫不会在洪水里得救,他们不会遇见,不会一起生育一名可爱的女儿,不会经历生活的种种。杨惜从老管家那里听说柳青曾是一个十分张扬乖戾的少爷,但在他们的婚姻中,柳青永远是那么体贴周到,为她和女儿收敛了一切锋芒。
杨惜想,或许自己才是那个活在柳树荫庇护下的人吧。
……
——————
“这就是柳庄的故事,十里柳树的由来,”柳霏霏收回看向窗外的目光,“好了,数据都记录下来了,具体事宜我们可以之后再线上联系。
收银台前。
陈说看着收据上几位数的价格,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薛小缘的那份倒是没关系,但给自己买这么贵的衣服总还是有点舍不得。
“怎么不让我付,”薛小缘好像能明白他在想什么,“看你平时挺节省的?”
不行,从什么角度来想都不合适吧,不管是上下级还是……咳咳!
陈说右手虚握拳放在嘴边装模作样咳了两声,本想回答得官方一点,却又心念一转:“就当我在贿赂你。”
他看见了薛小缘明显上扬的眉,带着揶揄。
“好吧,”陈说叹了口气,“其实之前的上司对我还挺好的,工资待遇也都不错,不过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也用不上那么多,所以大部分都留给我长大的福利院了。现在虽然被裁了吧,但我手里还存了一点,饿不死自己。”
陈说从余光里瞥见对方的嘴角明显有了弧度。
“不愧是孩子们的好哥哥。”
小助手听不清二人的话,但看见他们的互动,递过包好的衣服时便顺口说了一句:“谢谢惠顾,祝二位百年好合。”
只是这一句刚出口,小助手就发现男生耳根通红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们只是上下级……不对,同事!只是同事关系。”
小助手了然,心想年轻人就是容易害羞,与此同时,无数办公室恋情的脚本从她脑海中飘过。
大越野旁。
“现在去留仙桥?”陈说把后座上大小包收拾整齐后问。
“嗯,还没结束。”
白桥边,路人已经提前被疏散,或者说柳庄的人似乎都在有意无意地避开这处,所以附近行人寥寥无几。
时值八月,黄梅季早已过去,但陈说接近白桥时还是感受到了乌云的聚集之势,没有之前强烈,只是苟延残喘,就像含着自欺欺人的最后一口气。
“依依,想知道柳青现在过得怎么样么?”陈说站在白桥不远处问,桥上空无一人。
“戴斗笠是为了挡雨,踩高跷是因为水洼容易湿鞋……”一阵悉悉索索的话语断续从白桥处传来,仍不见任何身影。
“别着急,你可以再见他一面,然后做选择。”
“决定好了就抓住线的另一端。”陈说按照薛小缘先前教的,拇指和食指捻住手心里躺着的红线团的一端,然后聚精会神想象起红线如蛇般游动时的样子。
他感到胸前的玉扣在发烫,与此同时,原本瘫作一团的红线忽而活动起来,线的另一段探出不可思议的长度延向白桥。依依的身影出现了一瞬,轻轻扯了扯红线,红线在那一瞬突然消失。
“正常,别担心,”薛小缘提醒,“走吧。”
陈说和薛小缘没有带依依去柳家大宅,而是去了一处陵园,阴云密布,几乎令人感受不到的小雨不时拂过人的面颊,地上重重石碑连成一片灰色的山。
依依在陵园见到了她日思夜想的人——柳青躬着身,站在某处方碑前,默默擦着这一方碑石。
他已不再是过去那个青春肆意的柳家大少爷,岁月的痕迹已然爬满了他全身,即使是当年扶风嫩柳如今也已深深扎根于大地,不再畏惧霜打风吹、日晒雨淋。
在他身后不远处,站着一名面色和蔼的女子,从她的脸上依稀能看见当年的风光,想必也曾是一方美人。她应当就是杨惜了,柳青后来的妻子。
依依的身影突然显现,踉跄着奔那方碑石。陈说刚想拦,却被薛小缘制止了,摇了摇头后用目光示意他别担心,静静看着就好。
依依走近,透过被洇湿的目光辨别出了方碑上的几个字眼。
“……念……柳氏……依依”其余时间地点云云。
忽而雨点渐密,柳青抬头朝天上望了望,跟杨惜搀扶着离开了陵园,临走时还回头看了一眼方碑,目光恰恰穿过依依此时站着的地方。他已经看不见她了。
依依低着头颤抖着吸气吐气,连哭泣都无声无息。
“柳公子他……现在过得好吗?”
“按人间的说法,很幸福。”薛小缘回答。
陈说走上前,却发现依依抬起眼来,泪水浸湿的面颊上却带着微笑。
“那就好。”
“我也该走了。他们都在走,我一个人留在原地,这滋味很不好受。”依依无奈地笑了笑。
薛小缘对她点点头,掌心向上召出一册黄纸,小册在快速翻动中扬起一阵风,最终停留在某一页,上面写着柳依依的名字,由一条线同柳青的名字连接在一起。
但柳青的名字周围却连接着更多的线,指引向杨惜、柳霏霏,和柳家更多的人。
薛小缘把柳依依的名字用朱笔圈起,依依的身影随即变得更加透明,由下至上逐渐化散成光点。
她对陈说和薛小缘摆摆手,无声用口型说了“谢谢”。
还有“再见”。
自此,柳庄的留仙桥再也不会出现江上影,村民们会忘却奇怪的黄梅季,但江边十里柳树会记得。
斗笠,高履,绵绵细雨,飘摇柳枝。陈说觉得,依依是由无数遗憾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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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越野上。
陈说坐在驾驶座上,好奇地看着副驾上少见的发呆状态的薛小缘,忍不住用指关节戳了戳她的肩。
“缘老板?”
薛小缘回过神来看了他一眼,也不生气:“明明柳青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为什么还会执着于一个人呢?”
陈说没想到薛小缘会这么问,还是在思考了一下后斟酌着答复:“或许人的情感是复杂的吧。”
“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情或者爱,也有对天真的怀念,对未曾亲口告别的遗憾。总而言之,是很难简单概括的。”
“你也一样么?”薛小缘直看向陈说的眼睛里,陈说感觉又回到了他们初见的那个早晨,桃红衣袂的少女望着他的目光也是如此直白且犀利。
——————
总算回到道观,陈说未加休息就进行了一番收拾,道观前后多少添了些烟火气。
不只是人气,还是字面意思上的烟火气。
“缘老板,过来搭把手。”陈说把洗净切好的菜码放在一旁,“没想到这个道观连厨房都有,神官也要吃东西吗?”
薛小缘抓起一块厨台上切好备用的菠萝往嘴里塞:“严格来讲不需要,看个人爱好。”
说完又吃了一块。
陈说也没拦,任凭薛小缘在厨房来回巡视,或者说捣乱。
饭桌上。
“菠萝炒肉,不像这边的菜。”缘老板开始点评了。
“这些年出差也去过一些地方,回家后就照着教程学了一点,”陈说用公筷往薛小缘碗里又夹了一大块肉,“回福利院的时候也能让小朋友们尝尝。”
“对了,我想问一件事,”陈说神色少见的有些凛冽,包裹在一向温和的外表下几乎分辨不出,“你之前说的《缘册》究竟是什么?跟依依,或者其他灵魂有什么关系?”
但薛小缘就是能感受到,甚至觉得陈说有一些难过,于是她放下了筷子。
最近熬夜熬太狠了,先歇一段时间or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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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今我来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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