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清晨,天还没怎么亮,街角包子铺已经开张了,刚出炉的包子蒸腾着诱人的香气。
葛尽原正夹着一个包子往嘴里送,就见赵安一路小跑过来。
老板抢先一步招呼:“哎呦呦,赵二公子大驾光临,真是令小店蓬荜生辉……”
赵安跟老板打了个招呼,丢了几串钱给老板:“来两笼包子,顺便这位小姐的我也付了。”老板忙不迭应下,赵安转头向葛尽原走来。
“你喜欢吃什么包子?”赵安拉开凳子坐下,腿有些无处安放,“这些还够吃吗?要不要再给你叫几笼?知你寻我,我特意自己来的,没有让任何人跟来。”
正值春分,天气仍有些凉,赵安的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珠,想是过来的脚程很是急迫。
葛尽原掏出上次赵安给的手帕,递给赵安。
赵安似乎有些失望:“葛姑娘没用?”说着把手帕推了回去,就着袖子将汗擦了擦。
葛尽原也不强求,收起帕子便说起正题:“上次麻烦赵二公子的事……”
赵安故作神秘拍了拍胸口:“已经办妥了。”
葛尽原自别了赵全赵安后,便在酒楼找了个活计。她帮掌柜赶走了酒后闹事的流氓后毛遂自荐,可以兼当打手和小二,前提是给她一个单人的房间住。掌柜一盘算,出一份工钱雇人打两份工自然很合算,两人便一拍手同意了,各自都认为自己占了便宜。酒楼人多口杂,熙来攘往也有不少江湖游士,她借着店小二的身份听取八方消息,了解了淮南城大致情况。
淮南城知州新官上任,秉公办事,铁面无私的态度引得很多人不满,而这新任知州不是别人,正是上次有过一面之缘的赵安姐姐——赵全。
听说上一任知州因为年事已高,整日不问百姓民生只问退休金几何,苟到最后一年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了。官府里压了一堆陈年旧案,卷宗上的灰尘堆得比他的年事还高。近期,赵全便着手处理遗留下来的这一堆烂摊子,似乎很是头疼。羊山县正是淮南城下属县区,人口流动也总归淮南城管辖。若要找瞿闻的下落,请找赵安借着身份进府里借阅一下近两年人口失踪名录,也不是什么难事。她从前在五毒门做飞羽卫时,曾经就自己养飞鸟来传递情报。酒楼掌柜倒也说话算话,给她安排了带窗的单人卧房,有地方可以养鸟,葛尽原便到市集上挑了一只,训了几天让它给赵安送去了信和赵家令牌,这才有今天这么一遭。
赵安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递给葛尽原,关心道:“不知葛姑娘家中何人失踪?”
葛尽原飞速想了几个借口,接过册子,掩面作泫然欲泣状:“家门不幸,双亲去世得早,是我姐姐将我拉扯大的。去年在下和姐姐一同进城,没成想就在我去买东西时,一转头姐姐便不见了人影,至今寻找无果,”说完又用力抽了两声:“报了官,但家中贫寒,没有可喜的东西去送给知州,案子索性被搁置到现在,可怜我那劳苦的姐姐……”
演完戏一抬头看见赵安泪流满面,葛尽原被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随口说的故事他竟共情成这样,反倒需要自己来安慰他。赵安抽抽搭搭道:“没想到葛姑娘身世竟如此悲惨,我只恨没早点遇到你,若是早点遇到……”
葛尽原忙着查阅册子,没有留意他后半句说的什么,快速翻了两本册子,在第二本的第五页看到了瞿闻的名字。
也是去年春三月失踪,再过半个月正好一年。
她快速浏览了同年失踪人口,去年三月失踪人口竟占了去年一整年的大半。她隐隐感觉到,瞿闻的失踪必定并非寻常失踪案,说不定和瞿药师在江湖的陈年旧事也有联系。
在酒楼时,借着寻找瞿闻的下落,她也耳闻了一些从前在五毒门从未听说的外界的消息。
原来五毒门在江湖中竟是首屈一指的名门正派,门派弟子不仅匡扶正道,惩恶扬善,一派好名声。
而且门主骆天机竟是所有世家大族巴结的对象,五毒派在江湖能占据一席之地,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有骆天机在。
传闻骆天机自身便是武林强者,对贫苦人乐善好施,对求学的门徒更是倾囊相授,于是大部分年轻人都乐于加入五毒门,施展一番自己的抱负。
但如此正派的五毒门中竟出现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叛徒,整个门派都在全力寻找。
想来说的就是她。
她深觉讽刺。
对骆天机的传闻,倒是和她从前的亲身体会的一样。他表面上对待暗卫严慈相济,悉心教导和培养她们。虽然她们只是工具,但与其说门主,他更像他们的父亲。骆天机日日带着一副面具,隔绝了所有眼神流露出的情感交流。但骆天机面对她们的时候,总是流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她从前也是信任他的。
直到这件事之前。
五毒门中豢养暗卫,身手最顶级的十名尊称飞羽卫。
不比其他帮派那样,挑选飞羽卫从来不靠暗卫之间的自相残杀,而是实打实执行任务的成就堆出来的。
飞羽卫虽然同其他暗卫一样没有名字,但却有一种专属的飞鸟作为代称和刺青。
而且飞羽卫多为年纪小者,因为年纪小便能够完成非常人所为的任务,未来武学上限更是不可估量,门主也会重点培养。
也是因为飞羽卫执行任务都是在刀尖上行走,门主便承诺飞羽卫年满二十四岁时便可以带着出了自己佣金以外的一大笔财产离开,过上自己想过的日子,江湖自在任逍遥。
那天,一名到了年纪的熟识的飞羽卫跟她们告了别,她们也在为她高兴。
第二日,她和李是白正要去给门主送潇湘派来的密报时,穿过一条漆黑的甬道,竟误打误撞来到了一个从未来过的房间。
还没走进房门,一股熟悉的血腥之气便扑鼻而来。她们点燃了火折子,房间中央的石床上竟赫然躺着本该在昨日下午离开的飞羽卫,她的肚子被剖开,内脏已经被挖空了,整个人散发着一股腐烂的气息。血液还未凝固,正从石床中央缓慢向四周沿着石床滴落。
饶是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葛尽原也僵硬了几秒,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又是何人所为。
不知谁从哪里喝了一声:“谁人在此?!”
狭小的房间立刻被四处乱撞的回声挤满,葛尽原一时慌了神,四面张望,李是白拉着她飞快逃离那里。
那天事发突然,她几乎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被李是白带走,骑马从侧门离开五毒门一路狂奔,身后一队追兵,都是五毒派的人。
她的背后时不时飞来流矢,都被李是白斩落,她还没来得及搞清楚情况,她们便走上了绝路。前面是万丈深崖,后面是持刀持枪武功上乘的追兵。她们无路可走了。
剑还在身侧,她们拼死抵抗,可依旧敌不过几十名同门。
葛尽原眼前的最后一幕是李是白被刺到了要害,热血溅到了她的身上。李是白将她往悬崖一推,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快走!”
从小时候被门主收养开始,便是李是白一直在保护她。李是白思想更成熟,什么东西都考虑得比她周全。在最后的生死关头,也是李是白挡在她的面前。
她永远忘不了在同一天,亲眼见证至交好友血洒同门的刀下,和五毒门埋藏的惊天秘密。
仔细想想,曾经也有飞羽卫满岁后离开五毒门,但从来没收到过她们寄回的信。那时葛尽原还以为是她们活的太过滋润,以至于将前程往事都抛在脑后,又或是门主吩咐,不让她们收到信。现在想来,从前的飞羽卫为五毒门燃尽自己的一生大抵换来的都是这个结局。
五毒派有此暗门,能行此事,门主骆天机绝对和这件事脱不了干系。
弑友之仇,隐瞒之恨,还有五毒派背后的真相,她都要一一查出来。
葛尽原没意识到自己在思考的过程中不自觉愤愤地将册子掐得很紧,赵安叫了她好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赵安许是以为她深陷父母早亡,姐姐失踪的沉痛回忆,一时难以自拔,对她的语气格外温柔:“葛姑娘,斯人已逝,我们留下的人还是需要好好生活。”
她这才反应过来,把手松开。
见街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如果让人撞见他们会面颇有不便,葛尽原便起身,拱一拱手道:“今次多谢赵二公子,这个册子我先带回去翻看,过两日交还给赵二公子。今天就先告辞。”
“等等。”赵安抓住葛尽原的手腕。葛尽原愣了一下,心想莫不是赵安不让她带走这本册子。
“这个小忙,实在还不上葛姑娘的救命之恩,”赵安义正言辞道,“葛姑娘若有其他事,也可以找我帮忙。或是我也可以帮你一同寻找你姐姐。”
葛尽原想把手抽出来,谁知赵安实打实用了些巧力,抓得不疼,试了几下却抽不回来。街上人多,她也不好把他直接掀翻在地。
“赵二公子,男女授受不亲。”葛尽原觉得赵安实在太过黏人,咬牙切齿道,“上次的事和赵公子这次慷慨相助已然抵消,况且,在下并非什么挟恩图报之人。”
葛尽原习惯独来独往,只身去哪都很方便。若要加上赵安实在是个累赘,虽然赵安往后还很有用,也不至于次次行动都要带上他。
从前只见过平常的知恩图报之人,倒是没见过上赶着报恩的,这倒是稀奇。
赵安一听以为葛尽原很是无私,做好事不留名,完全不需要他多余报恩,面色便不大好。
第一次见,他就对她很有好感。他从没见过打架这么利落漂亮的女子。
利刃未出鞘便斩落一群恶霸,身形若离弦的箭,行动似梁上的燕,脚步轻快却不虚浮,每一步踏得都很有章法。出手更是令人眼花,甚至出现了残影,但每一次出击都落在实处,拳拳到肉,打得恶霸鬼哭狼嚎。
而他就是被葛尽原这场英雌救美救下的美。
女人,你成功吸引了我的注意。赵安自恋地想。
好巧不巧,就在葛尽原挣脱赵安的手打算离开时,一辆世家大族的华贵车马很有礼貌地提前疏散了行人,从他们身侧疾驰而过。赵安顺势往葛尽原怀一躲,赵安身高八尺,这一撞葛尽原差点没站稳,他还佯装被扬尘呛到故意咳了两声。待车马驶过,赵安才反应过来,故作惊讶道:“葛姑娘,你又救了我一次。”他的眼神很是无辜:“这下,在下不得不继续报恩了。”说完状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眯着眼望着远去的车马,背后的车帘上俨然书着一个“赵”字。
葛尽原:“……”
没想到四书五经读出来的世家公子居然有如此脸皮,实在是让她大开眼界。
别了赵安,葛尽原趁着还没到班时,打算按着瞿药师的方子去药店抓几幅药治疗腿伤。经常去的那家还没开张,她便另找了一家。老板举着她的方子看了半响道:“姑娘你很会挑啊。”
葛尽原疑惑道:“此话怎讲?”
老板两只手指点着方子上几幅药道:“这几味药前几个月还千金难求,近日却是跌得一塌糊涂。”
“为何?”
老板捻着胡子道:“都怪他们江湖里面的人举办那个什么大会,研发了一副治疗风寒的药,很是有用,原本这几味药也是能够治,但比不过那几味药材廉价易得。因此几乎没有人再买这几味药治病了,价格也跌了。”说着便打起了喷嚏,嚷嚷着让学徒给他煎药。
葛尽原收回了再多问几句的想法,用药包挡着老板的唾液攻击,一路跑出了门外。
夜晚,葛尽原对着册子将去年三月失踪的人用借来的笔誊在了白日里买的纸上。
都说洛阳纸贵,没想到淮南的纸格外便宜,还好淮南没什么著名的大诗人。葛尽原买了厚厚一沓,留作以后用。
待名单抄完,细细一捻,失踪的人名竟占满了整整三页纸。
她眉头紧锁,看着手上的名单,像是要把这些人名全部印在脑海里。
赵安既然要报恩,那她也不必客气,多利用利用好了。
她把鸟从窝里提溜出来,将名单绑在鸟腿上小声道:“今天额外上一次夜班,回来给你加双倍鸟粮。”
鸟不高兴地叫了一声,从窗户飞了出去。
葛尽原的飞鸟给赵安带了几次信,赵安也开始养起了鸟。
不知赵安用了何种高超的技法训练这鸟,葛尽原还在酒楼忙碌地收拾桌子上菜时,一只大鸟就从窗户扑棱扑棱飞进来,弄的漫天鸟毛。
老板尖叫着从楼上跑下来,脸上还带着画了一半的眉毛,一边安抚客人一边指挥葛尽原将鸟赶出去。葛尽原弹了一个空碗,将鸟砸晕了,老板用丝帕捂着半张脸指着门口让葛尽原赶紧把鸟拿出去,葛尽原喏喏。
出门仔细一看,这鸟的腿上竟绑了赵安的回信。
信上大多是废话,只有一个信息值得留意:失踪名单上的人,大多数家中都有长辈或近亲世代为医,且大多为寒门子弟。
看到这个信息,她突然想起上次药店老板说的什么大会研发的新药,导致几味药价格下降。想来药学弟子失踪案和大会脱不了干系。
但如果真的是大会造成如此之多人失踪,又为何官府没有去追查举办者的责任?
这么多失踪者,就像是几滴雨落在湖面上,雨过后便再无一点水花。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葛尽原神情凝重地看完信,鸟也醒了,扯着嗓子嘎地大叫一声,在她手上窝了一坨热乎的鸟屎,胡乱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这天清明节,酒楼收摊早,街上也没什么人。老板有一搭没一搭的一边同收拾桌椅的葛尽原唠着嗑,一边嗑着瓜子看新出的话本。
窗户没关紧,突然被风吹开,飘进来几张纸钱。
老板直呼晦气,让葛尽原把钱扔出去,并且让她叫祭拜的人离店门远点。
葛尽原推门出去,发现门口的人准备了一大摞纸钱和元宝。她把纸钱递给他,同他说了几句便回到楼内将门窗锁紧。
老板愤愤道:“也就是这几个月纸便宜,往年哪这么多东西给他们烧!”
“这几个月?”葛尽原想起买信纸时也是和其他地方相比便宜一大截,她以为这是淮南一直以来的价格。
“嗯。”老板翻了个白眼,用嗑瓜子闲余的小指头勾了勾手上的话本道:“不然我哪里买得到杨花的名作,往年可都是限量几十本,今年一下出了几百本。我跟你说,我特别喜欢杨花这个作家……”
葛尽原盯着她手上的话本,陷入了沉思。
纸张降价,同样是几个月前。这是否又和失踪案有所关联?如果有,又是怎样的关联?
从追查瞿闻的线索开始,她便觉得自己踏入了一张早已罗织好的网,将所有事件联系在一起,可是牵连起它们的丝线,她现在仍如雾里看花。
酒楼关张后,葛尽原独自到楼顶吹风。
想来今天清明,也该给李是白烧点纸钱。但她们从小便不讲这些鬼神之说。她折了一个纸鸢,顺着风放飞了。
纸鸢一直飞,飞到了遥远的地方,被黑暗吞噬了。
深夜的淮南城,仿佛蜷伏着一只巨兽,正悄无声息地伸出它的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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