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华如夕残,尽埋冷宫。
看着月辉中幽幽泛着冷光的‘夕华宫’三字,于空心中如有堵石,“若吾不能成功救出姑母,这便会是她的余生写照。”
他与吴行歌左右检查一番并无异样之后,方以指节在窗棂上轻叩了两声。
“何人?”室内传出于夫人低微的语声。
“姑母,是我,小空。”
窸窣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来至窗前,窗扉被启开,于空轻巧地翻了进去。
残月微光之下,吴行歌第一次看见于夫人的面容。鹅面柳眉,唇周眼角已布有年岁的细纹,一双大眼却仍十分明净柔和。虽身着葛布衫裙,却不掩持重端庄的气质。
于夫人亦瞧见了她,微微一讶继而对她颔首微笑。
合上窗扉,为免火烛映出二人身影,他们未点灯烛,在暗黑的室中进行交谈。
先前窗扉一开一合间于空已瞧见于夫人身着常服,讶然问道:“已是三更,姑母还未入睡么?”
于夫人淡笑一下,“人老了,需要的睡眠亦少。”
于空忽地明白过来,“姑母可是在等侄儿?”
于夫人这才道:“好侄儿,那日你我二人虽为初次相见,吾已瞧出你的性子坚定勇锐,且重情重义。无论我如何劝你,你仍不会对吾之事置之不理。我便知你定会再次入宫来找我。”
于空心中立感歉疚,“侄儿令姑母担心了。姑母这些日子便是这样终夜不寐等着我么?”
“疯子行事自与常人不同。昼寝夜出倒也无人为怪。我在夜间有时还会放声而歌呢。”
二人间忽地陷入短暂的沉默。于夫人心知于空这些日子必四处打探,却也不问一字。于空思到他的那些猜测与那些断头线索,告知姑母徒增她的绝望,莫若不提。于是拣了令于夫人振奋的消息来说。
“姑母,楚王指派永顺节度使为清远郡主送亲使。听闻希振堂兄已随他回到潭州。”
黑暗中于夫人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声音亦有些微不稳。“他已回来了吗?很好,很好。”
“姑母,侄儿想与堂兄见上一面。恐堂兄不肯轻信,还请姑母赐手书一封。”
“好,你先在外候着,我这就点上蜡烛写信。”
“好。”
于空翻出窗外,与吴行歌候于树干的阴影下。
晕黄的光辉亮起,再度熄灭时,于夫人自窗缝中递出了一张纸笺。
于空展开纸笺,借着月辉见其上写道:
希振吾儿
持此手书及鎏金银香囊与衔芝玉鹿佩两件信物者为汝堂弟于空。两件信物皆为吾阿兄所有,为当年吾父母为吾兄妹所制。汝自幼熟识吾之两件,自能辨识出。吾自幼与家人分离,如今喜遇侄儿,幸哉庆哉。望汝善待其。
于空见于夫人并无只言片语给自己的孩儿,不由问道:“姑母可有何言要我带与堂兄?”
室内默了一瞬,“他若问起,便告诉他‘但保自身,来日方长。’”
正在此时,一缕清幽冷冽之气飘然入鼻。令人神为之夺。
“啊,我的惠兰开花了。”
于空定睛望去,只见窗外阶上种着两排各类兰花,其中一盆堪堪开放,挺直的花剑上绽开着七八朵瓣形细长姿态秀雅的兰花。
于夫人道:“此株名为端梅,算算时日是该这两日开花了。”
“姑母,我将它端入室中陪伴你。”
“不用。反正明日它便将不在了。”
“为何?”
“我这院中的兰花,每当花开次日便不知踪影。”
于空心中愤怒,偷花贼定为宫中花匠、宫人之类,此等低微之人亦敢欺负姑母!
似知他所想,于夫人淡然道:“世人多爱花开之美。于我,侍弄它们日日相伴,见到花剑一朝抽发绽放,已是足矣。世间美物多不长久,早些失去晚些失去又有甚么打紧。”
她又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知己难得,易珍易惜,莫负好岁华。空儿,千万勿为我这半身入坟墓的老婆子涉险。切记,汝与振儿安好,我便心安了。”
于夫人合上窗扉,低声叮嘱道:“你快走吧。凡事小心。”
于空深深地凝视着紧闭的窗扉后那个一片漆黑中他的无限孤寂的亲人,低低嗯了一声。
二人走出夕华宫不远,背后响起一道轻缓悠扬的歌声,歌者的嗓音虽已不复年轻时的清越,但吐气平稳咬字干脆,自有一番淡然洒脱的韵味。
“湘江汉江,山川第一,景物无双。呼儿盏洗生珠蚌,有酒盈缸。争人我心都纳降,和伊吾歌不成腔。船初桩,芙蓉对港,和月倚篷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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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辉斜斜穿过窗棂洒落于室,吴行歌自床上一挺身弹起跳下床。一夜安睡,现下的她精神饱足准备迎接今日的节度使府宴。
昨日她和潭香楼的厨子们入府时未能和洛载清、于空打上照面。不知他们被安排于何处住宿,今日当的何职。
节度使府内明眼可见的侍卫并不甚多,但自昨日入府时细微至发梢袜履的检查,至昨夜室外的轻微响动,此次宴席的护卫工作定然很是严密,不知有多少侍卫隐身暗处。她不能轻举妄动,唯一面埋头做好潭香楼厨子的工作,一面暗暗寻找于空他们。
申时三刻,宾客开始登门。
饱满鲜艳的樱桃在吴行歌的手下被快速地剔核去蒂,切成薄片,铺入一只只小盏底部壁面,倒入一层洁白的鲜酪,铺上一层果肉,再倒入鲜酪,如此三次,冰镇后取出。顶面点缀两粒樱桃,淋以蔗浆交给侍女将这道正餐前的甜点端出侍客。接着转身取出早晨已腌制的鸡块,切丁拌入备好的糯米、菇丁、笋丁,荷叶包起扎好,入蒸笼。大功告成。她拍了拍手,可以稍松一口气了。
“诶,是你?!”一道带着惊喜的女声在身侧响起。
吴行歌转身一看,竟是在两间铺子中遇到的那个身形修长的大家女子。
女子笑容嫣然,“我姓高名凌霜,家中排名为六。那日未及感谢你出手解我之困。”
“呃,小事一桩不足挂齿。”吴行歌心中急转,如何解释自己这个吴越贵女的随身侍婢转身变成了潭香楼厨子之事。
正犹豫间,高凌霜已盈盈一笑,“这已是我们第三次相遇。可见你我甚是有缘。我见你爱着黄衫,我便称你黄衫妹妹如何?”
她如此冰雪聪明善解人意,看破而不点明。吴行歌心中对她好感倍增,遂道:“我叫吴行歌,来自吴越确为真。”
女子扑哧一笑,“那可好,日后你回了吴越我去看望外祖时可要去找你。”
“好啊,别的不敢夸口,西府的各处美食我可是熟门熟路得紧。”吴行歌呵呵笑道。“诶,你也是今晚的宾客吗?怎么来了后厨?”
女子妙目朝她案板上残存的樱桃蒂一滑,微倾着身道:“今日的樱桃酪幼滑鲜美,蔗汁也调得极好,非同我之前在潭香楼用过的单纯的甜蜜口感。我坐在席间正觉乏闷,便来瞧瞧是出自哪双妙手。原来是你!你在蔗汁中可是加了点什么?”
“哈,被你吃出来了。只需极少一点盐,可令甜食之甘不流于平淡。”
“感谢你不吝分享,回到府中我也这么试试。”高凌霜走近一步,殷殷看着吴行歌的双目,“那日得你相助,我很感激。回家后禀告父母,双亲亦想表谢意却无处去寻你。今日既遇上了,我想邀你去我家中做客,你可愿意?”
吴行歌忽想起一事,“说起那日,我似乎听到你对那髯须汉喊了句话。你认识他?”
“嗯。家父乃当朝左相。他为宫中四大护卫之一的诗护卫。我常在宫中走动,故识得他。”
吴行歌心中咯噔一下,那人果为诗护卫。若今日他随楚王赴宴,撞见了认出我来定生疑心。潭香楼的小厨子绝无可能光顾煜珠华。
想到诗护卫回宫后仰天望地四处找寻灵感的模样,高凌霜咯咯笑着:“那日你给他出了什么诗题?他回宫后苦思冥想了整整七日。可惜今日无需他来,否则他若见了你定会与你好好切磋一番。。”
吴行歌先是一喜,继而心中一紧。‘无需他来’自是因为有不亚于他甚或更厉害的护卫随同楚王来此,或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护卫长?这样武功高深莫测之人在此,她三人需得倍加小心。而于空他们还不知此人今日在此间之事。
高凌霜竟为高郁之女?!这高府,是去还是不去?
正此时,高凌霜身边的侍女低咳一声,以眼示意高凌霜。窗外,一条青衫长影走过。
高凌霜对吴行歌一笑道:“你不用着急回答我,我一会儿再来寻你。”转身迈出门向着青衫人的方向而去。
荷叶糯米鸡还需蒸上一刻时长,吴行歌向厨首告了个空,去称问问管家侍席婢子们为豆腐荷包那道菜拆线时是否需要帮助,厨首欣然而允。
出了灶间,吴行歌忖道:“盈之欲与马希振相会,定需避开旁人。昨日偶然听到此府的仆人谈及马希振住在东二厢房。我且先去那儿瞧上一瞧。”
她并不知马府内部布局东二厢在何处,向东而去自是不会错。
穿过回廊一个玲珑的小花园出现在面前,吴行歌蓦地收住了脚。
园中花木扶疏,有一方假山小小清塘。婆娑的叶影中吴行歌一眼认出了园中的三人。
高凌霜走得甚急,身量娇小的侍女几乎小跑起来方能跟上她。青衫男子在她们前方数丈处,已几将走出园子。高凌霜紧赶几步,呼道:“希振哥哥!”
吴行歌目光一划,提足纵步跃进假山肚内。
马希振闻声停步,微迟一瞬后缓缓转回身来。
吴行歌后退一步,将身子再向里藏一藏。
她的目光忽地一凝,暗蓄内力于藏于袖中之手,食指疾出头也不回向身后人的哑穴点去!
食指如电,却落入一把温热之中,将它紧密而温柔地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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