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十,太学开学了。金灿灿的阳光洒下来,是个明媚的好日子。
萧浚野穿着一身白色的襕衫,用丝绦一束,显得宽肩窄腰的格外精神。母亲带着丫鬟仆人送他到门口,注视着他。不知不觉间这孩子已经长成了个俊朗的青年,举手投足都带着一派潇洒之气,恍然让她想起了长子当年的模样。
郡主整了整儿子的衣裳,嘱咐道:“在学堂好生吃饭,好生睡觉,别跟同窗打架。”
平阳郡主没有逼他读书,只是怕他跟同学打起来,看来也是很了解自己的儿子了。萧浚野满口答应了,跟母亲拥抱了一下,道:“我走了,休沐就回来。”
太学十日一休沐,学堂离家也不远,他们几个狐朋狗友时常一抬脚就回来了。严硕吭哧吭哧地把行李搬上车,钻进了车厢。萧浚野一拍腰间,发现没带七星剑,忙道:“小胜,把我的剑拿来。”
母亲失笑道:“都知道你拿第一了,还不低调点。”
萧浚野就等着开学跟大伙儿炫耀呢,扬起嘴角一笑,道:“刚得了,新鲜嘛。”
小胜抱着剑一溜烟跑了回来,喘着气道:“公子,剑。”
萧浚野把剑佩在身上,这才感觉得劲儿了。他翻身跃上了车前,回头道:“好了没?”
小胜背着自己的小包袱上了车,道:“好了!”
萧浚野一扬马鞭,道:“走——”
太阳还没完全升起来,路上的人不多。清晨的阳光照在身上,金灿灿的让人很舒服。车厢里传来低低的鼾声,他扭头看了一眼,道:“刚上车就睡?”
严硕赶了一天一夜的功课,终于在最后一刻写完了,困得眼睛底下挂着两个黑眼圈。萧浚野起来的时候,严硕趴在桌子上,蹭了一脸墨,睡得昏天黑地。
萧浚野从地上捡起一张纸,见抄到最后笔走龙蛇的,肉眼简直难以分辨,不知道夫子看了会怎么想。
车厢里塞着他们的衣裳、书本、笔墨纸砚。朝中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都能进太学读书,各州府县会推送优秀的贡生来读书,也有家里有钱纳贡来读书的。太学的先生都是有名望的大儒,在京城见的世面广,机会也多,很多品级低的官员都想让自家子弟进太学读书,起码先挤进那个圈子再说。
虽然里头什么样的学生都有,但是档次太低的过得肯定不舒服。同窗里有家里有钱又低调的,也有高调得惹人厌的。至于没钱的只能靠边站,或者给人帮闲。成绩好的学正会罩着,大家知道这样的人将来能考上,也对他们格外客气。还有一些混世魔王,比如萧浚野,成绩一般,作业糊弄,就等着考武举走人。同窗觉得他讲义气,也不讨厌他。
前几年他从塞北回来,一身凛风霜雪之气,跟周围的人格格不入,只能闷着头在演武场上练功。他在老将军的剑庐后头扎了好几天马步,汗水顺着脖子直往下淌。席老将军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感觉这小子练得越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了,踱过来问他:“将来有什么打算?”
他也没想过,就说要跟着师父继续练剑,将来带兵打仗。老将军却把脸一扳,道:“一天到晚就知道舞刀弄枪,文韬武略一窍不通,头脑空空的,你怎么带兵?”
萧浚野茫然道:“那我怎么办?”
师父道:“去太学读书,起码多识几个字再回来!”
萧浚野没办法,只好滚去太学读书。他对别的课都不感兴趣,唯有讲兵法韬略的时候听得格外认真。
萧浚野虽然是来混的,但是很有眼色,从来不给夫子添麻烦。然而有些人就不一样了,仗着家里有权有势,活得格外嚣张。
朱雀大街走到头往东拐,便到了学子巷,晨雾里隐约能看到太学头顶的琉璃瓦了。严硕在车里打着呼噜,小胜从包袱里掏出一块绿豆糕,像只小耗子一样啃了起来。
一阵风吹来,桃花纷纷飘落,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萧浚野靠在车头,感到一阵心旷神怡。他长舒了一口气,忍不住想:“天气这么好,讨人厌的东西就不要出现了。”
这时候就见一辆马车从对面驶过来,在前头驾车的也是个少年,穿着白袍黑领的襕衫,一见他便睁大了眼。
“呦,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萧兄啊。”
真是烦什么来什么,这么好的日子,居然跟这家伙冤家路窄。那人生着一双三角眼,高颧骨,下巴上有一道沟,长得就很一般,还总是一副小人得志的神气。此人名叫孔钺,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他爹因为裙带关系被封了个永平侯,一家人都没什么大本事,但这小子仗着是皇后的娘家人,在太学天天横着走,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小霸王。
又一个少年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一见萧浚野便皱起了眉头,仿佛看到了什么脏东西。那人是孔钺的二弟,叫孔武,脸上长满了痘子,像橘子皮一样坑坑洼洼的,是个有脾气没脑子的笨蛋。兄弟两个沆瀣一气,书读的不怎么样,就知道给人添堵,是太学里最讨厌的那一类人。
前阵子有个信阳的贡生来念书,从老家带了点特产茶叶分给大家,他非但不领情,还一把扬进了屋前的臭水沟,说:“什么乡巴佬喝的东西,也拿来现眼。”
因为夫子表扬过那人写的字好看,还拿孔钺的字作比较,他就一直怀恨在心。
那人得罪不起他,也不敢说什么。学堂里还有不知怎的就被他瞧不顺眼的,被他在衣服上抹浆糊,还有被关在厕所里的。就连萧浚野刚来太学时,因为不会说官话,也被他骂了好几个月土包子。
虽然他的姑姑是皇后,但萧浚野的姑奶奶是皇太后,靠山都压他一头,自然不能受这腌臜气。萧浚野忍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风清月白的夜晚把他堵在了马厩外,套上麻袋把他胖揍了一顿。
要说学兵法就是有用,总算知道打人之前先套个麻袋,这就叫做兵不厌诈。
当时的目击者只有几匹马,没有能说话的。孔钺强烈怀疑是萧浚野干的,却拿不出证据来。从此对他怀恨在心,一有机会就找他麻烦。萧浚野也不怕他,带着几个兄弟跟他对着干,就当给生活添乐子了。
一个月没见他了,这人还是那么讨人厌。萧浚野不想开学第一天就跟他吵架,心里骂了一句晦气,沉着脸没搭理他。孔钺扬起眉道:“呵,这小子不搭理人,乡下来的土包子就是没教养。”
孔武帮腔道:“还是他大哥好点,知书达理的。哎可惜,他哥死了,要不然也轮不到他在这儿现眼。”
这些人说别的就算了,拿他哥说事萧浚野忍不了,心里的火腾地一下子就上来了。严硕从车里探出头来,见了对面的人,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低声道:“哥,怎么说?”
萧浚野的眉头压下来,道:“抓稳了!”
学子巷的道路没有大街上那么宽,长长的道路两边都是青石砖墙,两辆车并行有些局促。两人谁也不愿让谁,萧浚野猛地一甩马鞭,拉车的白马嘶鸣一声,放足向前奔去。
孔钺吓了一跳,车险些被他挤翻了,下意识勒住了马缰。萧浚野已然从他旁边冲了过去,挡在了他前头。孔钺驾车一向横冲直撞的,没想到还有人敢别自己。孔武道:“哥,撵上他!”
孔钺自然不能忍这口气,一打马鞭赶了上去。小胜从车门里往后看,一边低声道:“公子,他们要追上来了!”
萧浚野冷笑一声,想跟自己并驾齐驱,没门。他故意不快不慢地压着车,耳朵听着后头的声音。孔钺想从左边超车,他就往左边挡,孔钺向往右边走,他就往右挡。孔钺气得要命,发狠向前冲过来,两辆马车的车轴怼在一起,都擦出火星子来了,谁也不甘示弱。
驾车也是君子六艺之一,萧浚野比文的不行,比武的可不输给任何人。孔钺的车都快被怼到墙上去了,头上渗出了冷汗。孔武慌得把车窗打开道缝,嚷道:“臭小子,你不怕把车颠散架了?”
萧浚野一副无所谓的模样,道:“这车都用了两年了,颠坏了正好换个新的。”
孔武怒道:“你那破车不值钱,我家的车可值五千两银子,你敢蹭一下试试!”
那可太好了,萧浚野立刻满足了他的要求,嗡地刮了那马车一下,颠得孔武一个倒仰摔回了车里。小胜在车里哈哈大笑,道:“公子,你真厉害!”
严硕也拍着大腿哈哈直笑,忽然见路当间有一块石头,道:“小心!”
萧浚野打马向左边躲了过去,孔钺却没反应过来,车轮压到了石头上,轰地一下子颠翻了。孔家兄弟俩惨叫着从车上摔了下来,磕得昏天黑地的,车里的行李也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骏马嘶鸣着躺在地上,车轮空转着,镀金的车门都摔下来了,这残局一时半会儿是收拾不完了。萧浚野回头瞥了一眼,望见那两人狼狈的模样,心里痛快得很,扬声道:“孔兄,承让了!”
他一甩马鞭,驾着车稳稳地向前行去,很快就消失在薄雾中了。
还没进学堂就吃了这么大的瘪,那两个人摔得灰头土脸的。孔钺坐在倾倒的马车旁边,气得要命,恨声道:“混蛋,你给我等着!”
几人进了太学,把行李搬进了宿舍。屋子里整整齐齐的,跟他们走的时候一样。其他的同学也陆续到了,老家在外地的提前几天就来了。小胜把衣裳放进橱子里,想着刚才的事,忍不住噗嗤一声又笑了。
整个京城里,能这么整治孔家兄弟的也只有萧浚野一个了。敢惹这混世魔王,算他们俩倒霉。周钰从隔壁过来,道:“你们来了!”
萧浚野嗯了一声,慢悠悠地收拾上课用的东西。严硕迫不及待地把刚才的事跟周钰说了,周钰一诧,随即笑了出来,却又道:“他们要是让阿野赔车怎么办?”
萧浚野漫不经心道:“凭什么让我赔,谁看见我蹭他车了,你看见了吗?”
小胜立刻道:“没有。”
严硕道:“我也没有。”
萧浚野坦然道:“那不就对了,他自己压到石头上翻了车,怪得了谁。”
前头的钟声响了,萧浚野把书包抡到背后,道:“上课了,走——”
讲经堂里坐了四十来个学生。萧浚野进了屋,小静王已经到了,照旧坐在第二排,见了他微微一笑。萧浚野微一点头,到自己座位上坐下。过了一阵子,才见孔钺灰头土脸地来了。他弟弟没来,应该是回家叫人修车搬行李去了。
萧浚野一想那情形就觉得快意,不觉间扬起了嘴角。孔钺瞪着萧浚野,眼睛跟长在他身上似的。严硕见他人都走过去了,还回头盯着萧浚野,便悄悄伸出脚挡在过道上。
孔钺果然没看见,被绊了个趔趄,屋里顿时发出一阵哄笑。孔钺气的急赤白脸,怒道:“谁!”
没人理他,严硕掏出了书,一本正经地念了起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孔钺憋着气回到座位上,掏出几本书扔在桌上,气冲冲地盯着萧浚野的后脑勺,恨不能用眼神杀了他。
就在这时候,门外走来一个少年。那人十**岁年纪,模样俊美,一进来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他身后跟着个书童,见萧浚野前头有张空着的桌子,便过来坐下了。
萧浚野看见那人的一瞬间,蓦然睁大了眼,想起了在小巫山见过的那个少年。他下意识道:“幼如?”
那人听见了那一声,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神色陌生,好像从来没与他见过面。仔细看来,他也只是神韵与神女殿中的少年有些相似。
萧浚野沉默下来,想起姐姐说过,镇南王要送个儿子过来念书。萧浚野心思微微一动,暗道:“就是他?”
那人把书本拿出来,外头又撞了几声钟,张夫子进来了。他名叫张修,今年五十多岁,是太学的学正,学识了得,教出过好几个状元,大家都很敬畏他。屋里安安静静的,夫子环顾了一圈,满意道:“回来了,过了个春假,精神还挺饱满的。”
大家最近几天忙着补作业,一个个都呵欠连天,觉得夫子是在逗他们。张夫子的目光落在了那新来的学生身上,微微一笑,道:“你来了,身体好些了么?”
少年起身道:“多谢夫子关怀,已经好多了。”
夫子温和道:“班里有些同窗没见过你,跟大家认识一下吧。”
那白衣少年转过身来,道:“在下镇南王第三子,袁窈。三年前在太学读过一年书,因为身体抱恙休学。如今回来读书,请各位同窗多多照应。”
他的声音清润,气质更是卓绝,目光流转间如秋水一般明澈。萧浚野心中忍不住赞叹,不知南疆的水土有多灵秀,竟养得出这么好看的人。
其他人跟他的心思差不多,都被这少年吸引住了,忍不住一直看他。袁窈坐了回去,双目微垂,安静的模样更是如玉琢的一般。萧浚野在他斜后方,看着他端正的身姿,下意识也坐正起来。
夫子把书打开,道:“今天讲孟子,告子章句第一节,告子曰:‘性,犹杞柳也;义,犹桮棬也。以人性为仁义,犹以杞柳为桮棬。’”
课堂里回荡着夫子的讲课声,萧浚野耸了耸鼻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觉得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在哪里闻到过。春风轻轻拂过,那香气已然飘散了。
课上到下午,孔武才潦草地来了。静王见他肩膀上绽了线,屁股后头还沾着灰尘,奇怪地看着他。孔武只恨恨地盯着萧浚野,萧浚野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把书翻了一页。
静王道:“怎么回事,头一天就跟斗鸡似的。”
周钰过去坐在他旁边,低声对小静王说了几句。静王睁大了眼,噗嗤一声笑了,道:“真的?”
周钰点了点头,小静王扬起了嘴角,低声道:“真有你们的。”
傍晚下了学,兄弟几人回到了住处,互相看了一眼,爆发出一阵大笑。都忍了一天了,差点憋出内伤来。严硕道:“你没看见孔家那俩人的熊样,快气死了。”
小胜有点担忧,道:“是不是得收敛点,他姑姑可是皇后呢。”
萧浚野淡淡道:“他家又没实权,不用怕他。”
严硕坐在罗汉床上,把一条腿一盘,道:“就是,他姑姑是皇后又怎么了,咱们兄弟还是皇子呢!”
众人看向了小静王,先帝生了五个子女,在战乱中死了一个长子,又夭折了两个公主,如今在世的皇子就只剩下小静王一个了。
他坐在书桌边,随手掏出账本,噼啪打了几下算盘,记下了今天花的饮食茶水钱,一边道:“都是同窗,和睦第一。”
当今的皇帝是先皇的嫡次子,静王比他小了十多岁,是宫中秀女所生。他母亲的身份低微,也不怎么受宠,生了儿子之后才被封了个怜妃。母子俩娘家指望不上,就靠着一点俸禄活着,对钱看得最着紧。
小静王省吃俭用这么多年,颇攒下了些本钱,私底下做起了放贷的生意。同学把家里给的钱花完了,下一茬钱又没到,便跟他借个五十一百两的救急。这么一来二去的,生意就做起来了。他要的利息比钱庄低一点,人又和气,这些年在太学过得挺滋润。
他对别的都不感兴趣,就想当个闲散王爷,最好能多挣点钱供养母亲,平平安安过一辈子就行了。
众人见他不愿惹事,便也不提这事了。严硕想了想,又道:“哥,你看那新来的怎么样?”
萧浚野想起了那少年的模样,那人一天也没跟人说话,下了课就带着书童走了。他身上仿佛有一层寒霜似的,虽然漂亮,却又难以接近。他想起了姐姐的话,道:“他是镇南王的儿子,还是保持距离吧。”
其他人也是这么想,周钰道:“那就看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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