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哲是在一阵消毒水的气味和身体无处不在的钝痛中恢复意识的。
眼皮沉重得像是粘在了一起,他费力地睁开一条缝隙,模糊的视线里是洁白的天花板和柔和的灯光,不是那个昏暗压抑的卧室。
他……没死?
还是在另一个地狱?
“你醒了?”一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
远哲极其缓慢地、僵硬地转动眼球,看到了坐在病床旁的霍之州。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一向熨帖的西装外套随意搭在椅背上,衬衫领口微敞,失去了往日的绝对严谨。
霍之州见他醒来,立刻按下了床头的呼叫铃。
很快,医生和护士进来,仔细地为远哲做检查。远哲虚弱的任由他们摆布,眼神空洞,没有任何反应。
“生命体征基本稳定了,但身体极度虚弱,多处软组织挫伤和……撕裂伤,需要长时间静养。信息素水平紊乱,腺体受损严重,需要特别注意。另外……”医生检查完毕,语气严肃地对霍之州交代着,目光扫过远哲那副毫无生气的模样时,带上了一丝怜悯,“病人心理创伤似乎非常严重,建议后续进行心理干预。”
霍之州沉默地听着,脸色凝重,点了点头。
医护人员离开后,病房里再次陷入寂静。
远哲依旧看着天花板,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霍之州看着他这副样子,沉默了很久,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许多,带着一种沉重的、近乎凝滞的语调:“夏淮。”
他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叫他的名字,而不是“夏先生”。
远哲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转头。
“对不起。”霍之州的声音清晰而郑重,在这安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远哲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波澜。他似乎有些意外,但仍然没有回应。
霍之州没有期待他的回应,只是继续说着,像是在陈述一个迟来的、沉重的事实:“是我疏忽了。我没想到……凌昭他已经偏执到了这个地步。”
霍之州的目光落在远哲苍白消瘦的脸上,那上面还残留着一些未完全消退的青紫痕迹。
“我一直以为,他只是因为凌晙的死,占有欲强了些……我试图理解他,甚至……某种程度上纵容了他。我以为我能看住他,能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霍之州的语气里带着深深的自责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忽略了你的‘求救’。”霍之州闭了闭眼,仿佛想起了什么,“他早就失控了,而我……却选择性地没有看见。”
或者说,是不愿意看见。因为承认凌昭的彻底疯狂,就意味着要面对更复杂的局面和……某些他不愿深想的可能性。
“我很抱歉。”霍之州再次重复道,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更真切的情感,“因为我的失察和……某种意义上的纵容,让你承受了这些。”
霍之州站起身,走到床边,看着远哲那双终于缓缓转向他、却依旧空洞麻木的眼睛。
“你安心在这里养伤。医院这边我已经打点过,很安全。凌昭那边……我也会处理。”霍之州的语气变得坚定,“在他真正得到有效的治疗和控制之前,我不会再让他靠近你。”
这是霍之州能做出的、最明确的保证和……迟来的立场选择。
远哲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静悄悄地从他眼角滑落,没入鬓角之中。
这滴眼泪里,似乎包含了太多太多——有无法言说的痛苦,有劫后余生的茫然,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对于这份迟来道歉的复杂感触。
但他依旧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地、重新闭上了眼睛,将一切情绪都隔绝在外。
霍之州看着他,没有再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如同一座沉默的山,守护着这片刚刚经历过毁灭性风暴的、脆弱不堪的废墟。
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正常世界的声音。
远哲在医院住了很长一段时间。身体上的伤口在精心的治疗下慢慢愈合,腺体的损伤也恢复了很多,起码不再时刻带来灼痛和不适。心理医生定期来访,引导他梳理那些可怕的记忆,学习应对创伤后的应激反应。
但远哲总觉得,真正需要心理疏导的恐怕不是自己,而是那个不知道被霍之州弄到哪里去了的凌昭。那种深入骨髓的偏执和疯狂,根本不是几次谈话能解决的。
出院那天,霍之州亲自来接他。面对去处的选择,远哲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绝不可能再回那个如同噩梦现场的别墅。甚至只要一想到那个地方,他就抑制不住地生理性反胃和颤抖。
霍之州似乎早就料到了,没有多问,直接将他带回了自己那套温馨却并不大的复式公寓。
“暂时住在这里吧。”霍之州替他放好简单的行李,语气平淡自然,仿佛这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远哲沉默地点了点头,这里没有医院的消毒水味,同样没有那股令他恐惧作呕的冷松信息素,这让他紧绷的神经得以稍稍放松。
霍之州的确履行了他的承诺。凌昭像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在远哲面前,甚至连一个电话、一条信息都没有。远哲不敢问,也不想问。他只希望那个人永远别再出现。
日子仿佛进入了一种奇怪的平静期。
霍之州工作依旧忙碌,但总会准时回家,甚至会带外卖或者亲自下厨做一些简单的饭菜,他的手艺出乎意料的不错,虽然话还是不多,但那种冷硬的气质在居家的环境里似乎软化了些许。
他极其注意分寸,始终和远哲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进出房间都会敲门,信息素收敛得几乎感觉不到,仿佛他真的只是一个beta室友。这种尊重让远哲逐渐卸下了一些防备。
偶尔,在极其难得的、两人都坐在客厅沙发上,各自看着书或者沉默地休息时,霍之州会提起一些关于凌晙的往事。
他的语气会很不一样。不再是商场上的冷峻锐利,也不是提起凌昭时的沉重复杂,而是一种极淡的、沉浸在回忆里的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怅惘。
他会说起凌晙在大学时是多么耀眼的存在,明明是个Beta,却在各方面都碾压同期绝大多数Alpha;会说起凌晙创业初期的艰难和那股永不服输的劲头;会说起他看似沉稳实则偶尔也会有些出人意料的孩子气……
远哲安静地听着,从不插话。
但他能从霍之州那双平时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看到一种柔和的光彩,那是提到真正在意的人时才会有的眼神。能从霍之州那极其精简克制的描述中,捕捉到那些被小心翼翼隐藏起来的、汹涌的情感。
霍之州……很喜欢凌晙。
远哲得出了这个结论。不是朋友之间的欣赏,而是更深层次的、属于爱情范畴的喜欢。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份喜欢,以及凌晙是个Beta的事实,才让霍之州这样一个顶级Alpha,如此极端地收敛自己的力量,低调到让大部分人都误以为他是个Beta。他是在用这种方式,小心翼翼地守护着那份可能永远无法宣之于口的感情,不让自己的Alpha身份和信息素给对方带来任何压力或困扰。
这个发现让远哲的心情有些复杂。他好像窥见了一个冰冷外壳下,隐藏着的柔软而苦涩的秘密。
他也终于有点明白,为什么霍之州对凌昭会如此容忍甚至维护。不仅仅是因为他是凌晙的弟弟,更因为……凌昭是凌晙在这世上最牵挂的人之一。霍之州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凌晙留下的一切。
然而,这份守护,却间接导致了凌昭的肆无忌惮和自己的悲剧。
远哲垂下眼睫,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仇恨似乎找不到完全落脚的点,但痛苦和伤害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看了一眼旁边似乎陷入短暂回忆、侧脸线条在灯光下显得有些柔和的霍之州,默默收回了目光。
时间平缓地流淌,像溪水冲刷过棱角锐利的石头,表面看不出太大变化,内里却在悄然发生着细微的磨损与圆融。
身体逐渐康复后,远哲不再满足于终日待在霍之州的公寓里,无所事事只会让他更容易陷入那些糟糕的回忆里。他试探性地向霍之州提出,想回公司做点事情,什么都行。
霍之州没有立刻答应,他审视地看了远哲一会儿,似乎在评估他的状态。最终,他点了点头:“可以。从我的助理开始做起吧,工作量不大,你先适应一下。”
于是,远哲再次回到了集团。身份却从之前的“夏总”,变成了霍之洲手下的一名普通助理。没有人对此提出异议,仿佛这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再次踏入这栋大楼,远哲的心情复杂难言。熟悉的环境勾起了不少压抑的记忆,但他强迫自己挺直脊背,将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工作上。
霍之州是个要求极高的上司,严谨、高效、追求完美,甚至有些吹毛求疵。但他对远哲,却与最初那种纯粹的、公事公办的冷漠截然不同了。
他依旧理性冷峻,话不多,布置任务时条理清晰,指令明确,从不拖泥带水。但他会下意识地给远哲安排一些相对简单、不易引发焦虑的工作。
他像一座沉默而可靠的山,用他自己的方式,为远哲隔离开那些可能的风雨和刺激。
这种变化细微却持续,远哲能清晰地感觉到。霍之州不再是那个遥远冰冷的、只存在于总裁办公室和会议桌上的符号,他变得更具体,更像一个……活生生的、有着细致一面的人。
午餐时间,霍之州如果不去应酬,有时会叫上远哲一起去公司附近的餐厅吃饭。吃饭时,他们很少谈论工作,更多时候是沉默。但那种沉默不再令人尴尬,而是一种彼此都需要、也彼此尊重的安静空间。
偶尔,霍之州会极其自然地用公筷给远哲夹一些他觉得有营养的菜,动作流畅得仿佛做过无数次,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冷峻模样,只会淡淡说一句:“这个味道不错,尝尝。”
远哲会低声道谢,心里有种奇怪的、微妙的感觉。仿佛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冻僵了太久的人,突然触碰到一点微弱的炭火,不炽热,却足够让人意识到温暖的存在。
公司里渐渐有了一些细微的流言。关于霍总那位格外“照顾”的寡夫助理,关于他们同进同出,关于霍总破天荒的耐心和细致。但慑于霍之州的威严,没人敢当面说什么。
远哲也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但他并不在意。经历过地狱的人,不会再去在意这些无关痛痒的目光和猜测。他知道霍之州对他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那种照顾,更像是一种……责任感的延伸,混合着深刻的愧疚。
这种关系复杂却清晰,让远哲感到一种罕见的安全感。
他依旧会做噩梦,梦见那个昏暗的房间,梦见那双赤红的眼睛。每次惊醒,都是一身冷汗,心脏狂跳。
但至少白天,在霍之州那理性而冷峻的羽翼之下,他能获得片刻的喘息,能尝试着一点点拼接起破碎的自己,学习如何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和工作。
远哲开始慢慢熟悉霍之州的工作节奏,能在他需要的时候准确地递上文件,能帮他初步筛选一些不太重要的邮件,甚至能在他极度忙碌时,帮他泡一杯浓度刚好的黑咖啡——霍之州喝咖啡从不加糖加奶。
霍之州接过咖啡时,会抬眼看他一下,然后极轻地点一下头,说声“谢谢”。
这就是他们之间最多的交流。
平淡,却有一种历经风暴后的、令人安心的稳定。
远哲不知道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至少此刻,他站在霍之州办公室的窗外,看着里面那个低头处理文件、侧脸冷峻却莫名让人安心的男人,觉得……就这样,似乎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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