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睁开眼时，印萧看见了校医院熟悉的天花板。
以前很多次受伤，都是在同一片天花板下醒来。
印萧第一反应是抬起仍在颤抖的手，摸向自己的后颈。
……没有被标记，真是太好了。
印萧乍松一口气，立马又因为幅度这么小的动作而疼到抽搐。
“真没想到，你都要走了，还能惹出这样的麻烦。”
许又梁的声音冷冷响在高处。
印萧忙抬起头，看见这位研究员老师站在自己的床位旁边，靠着窗沿，居高临下俯瞰他。
一如既往，是研究员俯瞰实验体的眼神，观察者的眼神。
并不因他此刻的惨状而掺上一丝半毫怜悯。
印萧低声道歉：“对不起，老师，我也没有想到会闹出这么大的事情。我一点都不想的。”
他的声音实在可怜巴巴，即使是冷心冷面的许又梁也忍不住多看了他一眼。
实在是痛得厉害，印萧整张脸庞都没有血色，眼睛里有一种茫然的悲伤。
“许老师，能不能请你再对我使用一次能力，让我的伤口复原，我实在是受不了了。”印萧连声恳求，“我浑身都在疼，就算是没留疤的地方也……”
之前在学校受伤的时候，也是许又梁用超能力帮他疗伤。
【生物复原】的能力相当好用，可以迅速修复破损的生物组织，让伤口像是从未出现过那样。
印萧非常依赖许老师的能力。要是没有他这份力量的话，印萧在学校里或许早就生存不下去了。
这一次，印萧心里还藏着一个无法说出口的请求：他强烈渴望使用超能力将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复原，彻底地再造一次，抹去那些不堪的痕迹……
尽管没有做到最后，但光是那些已经发生了的亲密接触，就够印萧恶心的了。
许又梁竟然毫不迟疑地拒绝了他：“不行。等法医鉴定过了再说。”
“法医？”印萧愣住了。
许又梁向他转述：“这次的事件，学校行政高层正在召开紧急会议讨论如何处置。一些人，尤其以现任学生会会长严鹤昭为代表，要求定性为失控Alpha袭击Omega事件，对洛非安严厉惩戒。所以，需要通过法律鉴定的方式确认你的伤情，才能推动学院下一步的决定。”
印萧低声道：“严鹤昭？”
至关重要的时刻，这个名字却夺走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严鹤昭这个名字，他再是熟悉不过。
作为印萧的同级生，严鹤昭比洛非安小一个年级，平日作风也不似洛非安那般霸道。
可校园里的学生们敬畏他，并不下于敬畏洛非安。
也许是由于他特殊的能力，也许是由于他圆滑的手腕和八面玲珑的风度，也许是由于他背后的严家，那个在京城根深叶茂的名门世家。
不同于洛氏财阀的高调，严家在凡俗社会中名声不彰。但在高等级超能力者的圈子里，以精神系能力闻名的严氏家族可谓是国内影响力最大的一支名门血脉，源远流长、底蕴丰厚，在科研和军政界的影响尤为深远。
严鹤昭，就是严家这一代的继承人。
在这所聚集S级超能力者的贵族学院，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世界菁英、国家栋梁，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一生下来就要领导整个社会的人。
所以，谁也不想在校园的金字塔中低人一等。
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社会里，阶级与格差的分量，以及随之而来的竞争的残酷，远远胜过其他任何地方。
严鹤昭与洛非安就是这场残酷青春斗争中的胜利者，屹立在S级超能力者学院金字塔顶端的两张王牌。
随着新一学年严鹤昭的成长，已经在学院甚至研究院站稳脚跟的他，势必会和洛非安展开更加激烈的竞争。
——但是，这一切本该和印萧没有半点关系。
作为“贱民”阶层受尽践踏的他，对金字塔顶端的那两个人除了厌恶不作他想。
可现在，他和洛非安在那么尴尬恶心的事故中牵扯上，严鹤昭又义正词严跳出来要为他“讨个公道”……
哈哈，把他推到那个火坑里的程瑜阑，不正是严鹤昭的小弟吗？
下属坑人，老大跳出来扮好人，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严鹤昭，你当我是傻子吗？”印萧虚弱的眼中闪出愤怒的火光，“居然把我当成棋子算计洛非安……”
所有这些羞辱和陷害、恶毒和算计的背后，居然是你吗？
这个念头划过印萧脑海，使他一瞬间无法呼吸。
原来，被背叛的疼痛，尤胜于被伤害的疼痛。
许又梁全然不知他生气的因由：“你在说什么？伤到脑子了？学生会长是在帮你，把你从这次事件中摘出去。他在证明你的清白，你难道还想为洛非安开脱？”
红晶镜片后的视线冷冷扫过来：“别告诉我你是看上洛家的大少爷了。那你就真是……愚不可及、咎由自取。”
印萧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咳……才不是！是这样的，老师你听我说，这次是有人在背后动手脚……”
许又梁会出现在这里，说明他也是本次事件善后处理的负责人之一。印萧迫切想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口气向他交代了一切。
“老师，请您相信我！只有您能帮助我了，我发誓我的证言都是真的，是程瑜阑逼我去找洛学长的，我也是遭人暗算！”
许又梁神色严肃：“这就是你要提交给校方的供词？你到时候对着所有人都是这么说？”
印萧一愣：“可我说的都是事实。”
许又梁提醒道：“就算程同学真的找过你，你们后来信息素失控也未必是他的能力所致。你一上来就严厉指控他，无凭无据，只会让局面更加混乱，你自己的处境更加不堪。”
印萧愕然。
他听出来了，许又梁并不如何信任他。
他也想明白了，校方的立场复杂微妙，并不打算在这桩丑事上掰扯到底，只希望尽可能息事宁人。
学校并不想把一次信息素暴走的事故定性成“学生干部背后暗算同学”的恶性案件，并且……在优秀的学生干部程瑜阑和有史以来最废物的S级印萧之间，人们愿意相信和保护的并不是后者。
醍醐灌顶的瞬间，印萧的心也凉了个透彻。
难道他就不配得到真相和正义吗？
许又梁见他脸色发白，刚想说点什么，就被急促的手机铃声打断。
“研究院何教授找我。我还有别的工作，不能在这里耽搁了。”许又梁瞥一眼手机屏，举步便要离开病房，“你好好配合学校后面的安排。”
印萧目送他推门而去，说不出挽留的话。
病房中窒息般安静。
只剩他一个人了。印萧想，他得冷静下来，思考如何破局。
可许老师刚走，护士就敲响了他的门，时间掐得精准。
“你的同学想要见你。”
竟然不容他推拒，护士直接撑着门，恭迎那几个学生大马金刀杀进病房。
只有一个算是他同学，同年级的陆鸣。另外两位是他的学长。
三个人都是特勤组的骨干。
“要等你清醒还真不容易啊？”
走在最前头的那个学长笑得极其不怀好意，病房里的气氛都因他变得吵闹了。
印萧认得这人，丁既扬。
昏迷之前，他看见的最后一幕就是丁既扬跟着其他几名执勤学生一起冲进洛非安的休息室。
他依稀记得，丁既扬当时还在嘴贱地调笑，说什么组长现在正爽不要过去打扰……
走在最后的陆鸣恶狠狠剜了印萧一眼，眼里藏着刻骨的恨意。
但他一个字也没说，规规矩矩在旁边站定。
显而易见，三个人里，领头的是站中间那个人。
他有一头浓密的黑发，几缕偏长的发束飘在脑后。校服风衣上戴着特勤组的肩章，领结打得端庄，一双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手套更是洁白端方。
在那张疏淡俊秀的面孔上，表情一如既往无可指摘，只是眼中静静飘浮着阴翳。
这份礼节气度过于成熟，甚至略有几分怪异，全不像个高中生。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他——叶知衡，不仅是S级Alpha，首研附高的三年级生，特勤组的副组长，更是洛家为洛非安精心挑选的贴身伴读。
名义上是同学。实际上，是洛少爷的男仆、书童、保镖，从小到大最忠诚的副手。
见到这位洛家少爷的“白手套”露面，印萧心里咯噔一声。
有种大祸临头的预感。
“你们来做什么？”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那么颤抖。
叶知衡居高临下地扫视他，冷冷开口：“让你这样的人有机会接近少爷，是我的失职。现在正是我来弥补错误的时候。同样，这也是你弥补错误的最后机会。”
印萧原本还想过和他们好好沟通，一上来就听到这话，直接气得热血上头：“你没病吧？我的错？！你们少爷把我害成这样，还成了我的错？！”
他是因为谁才被搞得一身见不得人的伤，躺在病床上？
陆鸣再忍不住：“你少装受害者！不要以为你是Omega就可以尽情扮绿茶，明明是你自己趁机爬上我们组长的床！”
印萧的喉咙里血沫翻涌：“你们就是这么诬陷我的？”
叶知衡举起右手，示意他们停止：“都住口。不要污言秽语，更不要提起不该提起的事。”
他从文件袋中取出一份文件，连同签字笔一起递过来：“签字，按指纹，和我们达成协议。你只有照我们说的话做，才能免于后续的处罚。”
一阵头晕目眩。印萧强忍不适，去翻叶知衡给他的文件。
他原本还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以为亲眼看见他在洛非安身下挣扎的丁既扬等人会明白，他根本不是自愿和洛非安亲近的。
可是……
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印萧主动承认”，他出于对洛非安学长的仰慕，擅自接近危险的易感期Alpha，在那个Alpha男孩不清醒的情况下试图与其发生亲密行为。
这竟然是一份以他口吻撰写的“认罪书”！
每个字都是胡说八道，是洛家这边强行要把一切责任都推给他！
“你们想出来的解决方案就是牺牲我一个人吗？”印萧霍然抬头，死死盯着那三个人，“我凭什么要接受这种侮辱？”
“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叶知衡说，“如果因为你，给少爷的履历留下污点，那么，洛家一定会百倍奉还。届时你将受到的惩罚，会比现在老实认下勾引少爷的罪名还要严重得多。”
印萧咬牙，忍住委屈，低声下气试图解释：“叶学长，你是不知情。这件事背后的确有人算计，但与我无关，那是学生会的程瑜阑……”
应当还有严鹤昭。
他将自己的推理告知特勤组的三人。希望能借此驱虎吞狼，引他们去揭穿程瑜阑这个幕后黑手。
听毕隐情，那三人相互对视，眉头皱得更紧。
叶知衡像是在思索。
但片刻过后，他目光扫到印萧，最终还是吩咐道：“你提供的消息很有用。但我们时间紧迫，你还是赶紧签字吧。”
印萧呆住了：“什么？”
明明都找到了幕后黑手……为什么还是要他背锅？
叶知衡投向他的眼神是一种并不温柔的怜悯，仿佛在怜悯他的笨拙：“你或许是清白的。但我们现在的第一优先项，是保证少爷不会留下袭击学弟的案底。”
印萧后知后觉，明白了叶知衡真正的意思。
——洛家在乎算计他们少爷的幕后真凶吗？当然在乎。可他们最在乎的不是如何让案件水落石出，而是如何在这个案子里，最大限度地撇清洛非安。
“学校出具的最终报告里，如果写明了我是案件的受害者，那么就算把躲在背后一手炮制了本起信息素失控事故的真凶一并写上，也改不了你们少爷强上未遂这个铁板钉钉的事实……你们害怕的就是这个，是吧？”
印萧冷笑起来。
“所以，为了帮你们少爷去掉袭击的罪名，抹去哪怕一星半点对他不利的东西，你们一定、绝对会牺牲我！哪怕我才是从头到尾受到不公对待的那一个！”
他明明是案件中唯一一个完全无辜的受害者。
却成了那唯一一个被定罪的人。
这两派无法无天的天潢贵胄角力，他是夹在中间的牺牲品，到头来还成了要背负起一切罪名和抹黑的那一个。
印萧心凉如死。
丁既扬略显尴尬，不自然地转过头去。
陆鸣的怒气倒是半点未消，死瞪着印萧的双目中嫌恶依旧，还藏着一丝隐不可察的嫉妒。
叶知衡沉默半晌，疲惫阖上眼睛，但又很快睁开：“那这样吧，我可以向你承诺，我们一定会查清案件的真相，收拾罪魁祸首。我们也会对你提供的情报回以重谢，但这一切的前提都是——”
“你得配合我们，保证少爷的清白。”
理性告诉印萧，他别无选择，只能低头。
毕竟他什么都不是，而这些人一只手就能将他捻死。
可是，他总是在低头，总是在认错，一次又一次，每次都是他低头。最后又换来了什么呢？
到了今天，一切都到极限了。
也该受够了。
印萧喃喃道：“如果我说不呢？”
叶知衡的面容立刻变得如面具般僵硬：“抱歉，那就由不得你了。”
他向着陆鸣做了个手势。
陆鸣立刻动手——使出了他的S级超能力【人偶术】。
【人偶术】是将人体当作提线木偶般任意操纵的超能力。在陆鸣的能力范围内，他人的肢体将沦为陆鸣手中的傀儡，服从陆鸣的意志。
印萧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右手抬起，硬邦邦地挪动手指，在认罪书上签字。
他的意志再也操纵不了自己的身体。
无论心中呼喊得何等撕心裂肺，他的肢体都完全不听使唤。
大拇指凑向印泥，蹭了一手红，移到签名处，按下指纹。
以“印萧”之名认罪的法律文件，就这么荒唐地炮制完成。
三人组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一秒都不愿在他的病房里多待，躲瘟疫一般快速躲了出去。
陆鸣临走前还狠狠回头，向他啐道：“呸！恶心的下贱玩意儿！”
一直到日落时分，那种如蛆附骨的恶意都好像还盘旋在他的病房里。
印萧度过了兵荒马乱的一下午。等到好不容易处理完所有的伤势、所有的手续，他才拖着沉重的身体离开校医院。
手机一开机，就有无数刺目的消息提示在屏幕上炸开。
“贱货，去死吧！”
“首研附高怎么还有你这么不要脸的Omega？”
……都是来自他的“同学们”。
他和洛非安的劲爆绯闻想必已传遍全校，引得仰慕洛非安的学生们怒火冲天，纷纷披挂上阵，在各个社交媒体冲着他发疯。
从好友申请简介栏到官方学生消息群，印萧所有的互联网账号都被骂得狗血淋头。
少年面无表情直接点叉，将那些谩骂、质问和威胁全数扫进垃圾桶。
没事，我可以的。印萧努力说服自己保持镇定。
不要去在乎什么名誉，反正那种东西他从来就没有。
少年不得不抬起头，以免强抑在眼眶中的泪水再无法忍受那残酷的重力。
印萧的平静一直坚持到踏入教学楼为止。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马上离开校园。可他的书包还放在教室外的储物柜里，不能不去拿。
现在是放学时间，他原本不用担心再遇上其他人。
印萧心事重重地踩上楼梯，忽然，浑身一阵冰凉。
——冷水自他头顶浇下，哗啦，兜头盖脸。
“……”
印萧一边打着寒战，一边抹开眼睫间的凉水，睁大眼抬头看。
楼梯上方，几个附高学生提着空空的水桶站在那里，向他投下毒蛇般狠厉的眼神。
“怎么还敢待在我们学校啊？你这个废物的脸皮是不是太厚了？”
“脸皮不厚怎么爬床啊？”
他们一唱一和地讥笑着，从楼梯上下来，步步紧逼。
“你太脏太恶心了，我们大发慈悲帮你洗洗，还不快点道谢？”
“先别急着道谢，咱们还有更多‘好玩意’在这儿等着呢，等你全部体验过了，再来趴在地上跪谢我们也不迟啊？”
印萧的呼吸急促又破碎，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掐断。
经历了一天的折磨，他的精神也危如风中之烛，顷刻便要熄灭。
他想跑，可是身在数个S级超能力者的包围中，又能逃到哪里呢？
霸凌者们步步逼近。
甚至不只是霸凌而已——印萧看着他们的眼神，意识到这一次真的和之前每一次的摧残都不一样。
绝对会遭受比过往一切都还要残酷的事情。
印萧本能般抱紧了双臂。他瘦弱的身体在冷水淋得透湿的衣衫下战栗。
怎么办怎么办……必须逃出去……
短短一秒钟里，脑海中掠过千万种思绪：恐惧、懊悔、耻辱、痛苦、第无数次怨恨起自己的弱小……
以及，油然而生的杀意。
印萧魔怔一般喃喃自语：“滚开！滚开！不要靠近我！”
【不要靠近我！】
一句轻盈的话散在风中，就像拂落一粒尘埃。
一句沉默的话震动世界，就像点燃一线火种。
咒语落地，力量生根。在这无人察觉的一秒钟里，S级超能力【言灵术】今天第二次显灵。
霸凌者们无知无觉，照旧伸手向印萧抓去。蛮不讲理地，要捉住他的手臂将他按倒在地。
可他们扑了个空。
指甲即将触及肌肤的刹那，一股没头没尾的力量凭空出现，大力将他们弹飞出去！
“啊啊啊！”
那几个学生猝不及防遭弹开，径直砸到栏杆上，骨骼发出清脆响声。
就像是，被不存在的□□弹砸中了一样。
“我操！好痛……发生了什么？”
一连串痛呼中，只有印萧毫发无损地站在原地，跟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人一样傻眼。
老天在上，这究竟是怎么了？
就算他脚下是天天发生魔幻事件的超能力校园，这展开，也忒魔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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