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察觉到超能力的存在，是在八岁那年的夏天。
那时，负责鉴定儿童超能力天赋的专家组已经离开了。刚刚荣获“S级”认证的印萧，得到了全岛乡亲的重视和关照。
对一个跌跌撞撞活着的孤儿来说，那是他此生从未体验过的幸福。受人瞩目，受人呵护，几乎就像被人爱着那样。
小小的印萧沉浸在那种喜悦之中。
可是，年幼的心里同时也埋藏着挥之不去的隐忧。
“有时候我很害怕，万一是那些做鉴定的叔叔阿姨弄错了怎么办？如果我根本没有那么强的超能力，评级会不会从S级直接掉下来呀？”
鉴定结束后，印萧烦恼了大半年，终于忍不住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向自己最好的小伙伴吐露了心中恐慌。
那是个明媚的天气。他们生活的小岛上绿树葱茏，海风拂面，阳光在沙滩上反射出粒粒碎金般的散光。
这一段礁岸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两个孩子赤着脚踩在沙上，碧波白浪一阵一阵泛上来，往他们脚背上冲开宛如泡沫的浪花。
他的青梅竹马站在他的面前，静静聆听他羞与外人道的烦恼，露出体贴的微笑。
“别那么想，萧萧。国家的鉴定不会出错的。”白鹤昭告诉他，“你当然是S级，和我一样的S级。全世界都没有多少人能像我们一样厉害的，所以你用不着害怕任何事。”
“可是……”
印萧支吾着，看向白鹤昭。
这是从他有记忆起就一直彼此依赖的同伴，也是他认识的所有人里除了自己以外的唯一一个S级。
是他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天才小伙伴。
印萧鼓起勇气，倾诉心中的秘密：“偷偷告诉你，我的超能力还一次都没有生效过。听大人说，我的‘言灵术’能把说过的话变成真的，但我试了好多次，都没有一点用。”
岛上的大人们有时候会来逗他，要他这个小小的言灵师说一些祝福的话，满足岛民们的愿望。印萧总是认真照做，可结果往往不尽人意。
幸好岛上风气不错，人心淳厚，没有人会为难一个孩子，尤其是印萧这样孤苦伶仃的可怜的孩子。只是，他自己会对自己失望。
每当大人们逗他“你的超能力好像不太顶用呀”、“小萧萧该不会根本就不是S级吧”，印萧都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
白鹤昭想了想，用他超乎年龄的颖慧安慰印萧：“超能力也不是次次都能起作用的呀！”
“我看过一些科普图书，上面说，很多超能力都是有限制的，满足特定条件才能生效。像什么时间、环境，还有超能力者的状态，等等等等。有的人天气变了都会用不出超能力，还有很多人，一生病能力就下降。”
“使用超能力还会消耗能量。能量耗尽了的话，就算前提条件都满足了，也是用不出来的。”
印萧听着科普，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喔喔喔！那我应该怎么做，才能成功用出超能力呢？”
“不知道啊，每个人都不一样呢。”白鹤昭陷入沉思，“我的超能力上次生效，还是在爸爸打扰我看书的时候。他非要我出去和三姑婆的外甥的什么亲戚打招呼，我一生气，就让他自己出去打了整整十遍招呼……但我当时就是随口那么一说……”
白鹤昭——也就是未来首研附高的学生会长，京城贵公子严鹤昭，其超能力【心灵指令】是标准的控制型精神系超能力，能通过下达指令的方式操纵他人思想。
印萧羡慕地看着他：“小鹤哥哥都用了好多次超能力了，好爽呀。”
“也没那么爽……”白鹤昭忽然垂下眼帘，声音也变低了，“每次我用完能力之后，被我指挥的人清醒过来，都表现得很不高兴，有的人还绕着我走。搞得我都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印萧察觉到了小竹马突如其来的低沉，连忙伸手牵住他的胳膊摇了摇：“当然是好事了！明明就很好玩呀！”
“那你要不要也来试试啊？”白鹤昭被他摇晃得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小心我趁机欺负你哦！”
印萧超大声地喊道：“我又不怕！”
他扑了上去，两个孩子踉踉跄跄在海浪中追逐着，欢笑着。
在那个年纪，他那么弱小，却又那么胆大。他还没有明白强大而不受控的超能力到底有多么恐怖，他只知道他的小竹马绝对不会伤害他。
嬉笑打闹间，系在白鹤昭颈间的链子忽然断开，玉菩萨吊坠落入水中，立即被浪涛卷走。
“啊！奶奶留给我的坠子！”
白鹤昭慌张伸手，在一浪又一浪的海水中匆匆翻找，可玉坠早已无影无踪。
印萧知道那玉坠对他很重要，也慌了神，陪他翻遍滩涂，仍是一无所获。
被大海带走的东西，怎么找得回来呢？他们是海岛的孩子，彼此心中都明白这个道理。
白鹤昭咬紧下唇，童稚的眼中泛起水光。
印萧看得心疼，双手合十，开始向岛民们最信奉的大海祈祷：“大海妈妈，快点把小鹤哥哥的坠子送回来吧……下一波海浪快快把小鹤哥哥的坠子冲回来……”
【我希望，下一波海浪能把小鹤哥哥的坠子冲回来。】
奇迹就是这时出现的。
近海忽然停滞，不再流动，以一种常人无法想象的姿态分开两边，从中涌出一股“海水倒悬”而成的水柱。那水柱一气喷向岸上，恰似一条踏海而来的水龙。
那股水流从海潮出发，喷涌到印萧和白鹤昭的面前。
“水龙”昂然登陆。“龙头”上方，顶着的正是白鹤昭遗落在海中的玉坠。
大海真的将沉没海底的玉石还给了岸上的孩子。
印萧的许愿实现了。
白鹤昭比印萧更快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一手抓起玉坠，一手揽住印萧：“萧萧，是你让海水变成刚刚那样的！是你让我的坠子回来的！你的超能力！它成真了！”
印萧呆呆地站在那里，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发生的所有。
能够改变一切的【言灵】，的的确确存在于这个世上。
两个孩子对视了整整十秒钟，忽然一起大笑着欢呼起来。
白鹤昭高高举起攥着玉坠的手。就在这时，印萧留意到，那失而复得的坠子上，飘着一个金光闪闪的“归”字。
有如萤火虫的尾迹，【归】的字迹就那样在半空中闪烁，由光灿至黯淡。
印萧还发现，在字迹的旁边，缀着一朵小小的浪花记号，简直像是在纪念玉坠从海浪中归来。
印萧捅了捅白鹤昭：“小鹤哥哥，你看见坠子上的字了吗？”
“什么字呀？”白鹤昭迷惑地看着他。
后来，印萧意识到那是只有他一个人能看见的“字”。
在【言灵术】仅有的几次成功记录中，印萧都发现了特殊标记的存在。
研究院专家分析称，施术对象身上出现的符号标记，可能是印萧给自己的一种精神暗示。他的大脑在处理超凡能力的过程中，将抽象潜意识投影成可识别的信号，以反馈超能力的触达。
不过，对他的超能力的研究，也就只有这种程度了。对比其他S级超能力者的研究档案，简陋潦草得不成样子。
毕竟，【言灵术】生效次数太少，数据收集不足。
高中入学后，研究员们围绕印萧努力了大半个学期，试图深入开发他的超能力，挽救这个名不副实的S级。
无奈，天不遂人愿。
“你的超能力一定有很严苛的触发条件，可惜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研究员曾经叹息着对他说，“因果相生。一般来说，限制越是苛刻的超能力，释放出来就越强。”
到底是什么限制了他的能力？
有的研究员提出，释放言灵术需要情感共鸣。
还有专家提出假设：“在人类学语境中，‘言灵’一般喻指带来不详的语言，又称之为谶语。你的超能力或许只能运用于特定场合，因为它的真正用途是‘诅咒’。”
印萧没法去相信这种假设。那时的他，天真如初，不曾拥有一颗饱含诅咒的心。
他始终记得，人生头一回成功用出超能力的那一天，他和白鹤昭一起奔跑在夏夜的海岸上，他的小伙伴回过头来，向他送上一个满是感激的微笑：
“你说过那么多的话，只有在想帮我找回重要的东西的时候才显灵了。这一定是因为你很想很想帮助我。”
“我想，你的能力，那一定就是——祝福。对我而言，那个时候你说出的话，就是对我的赐福。”
印萧永远记得那一天，也永远记得白鹤昭说过的话。他以为白鹤昭也会永远记得那时的心情。
可是，人只要长大，就会改变。直到变得面目全非。
九年过去了。
已经是高二学生的印萧在申请退学的这天遭遇了人生的最低谷。在同学们的侮辱和围攻中，他绝望地喊出了“不要靠近我”。
然后，【言灵术】显灵了。
印萧颤抖着低头，他看见自己裸露的手背上，闪着一个红彤彤的“触”字，上面还打着一个大大的叉。
“触碰禁止”！
时隔九年，他再一次看见了【言灵术】的通灵标记。
“我的超能力……回来了？”
印萧喃喃自语，不敢置信。
一名受伤较轻的学生从地上爬起来，瞪向印萧的眼神敌视依旧，多了警惕：“你对我们干了什么？”
印萧下意识伸手，主动推了他一把。指尖还没抵到那人衣服，再一次把他轰飞出去。
“……”
试探成功了。
印萧双目明亮，上上下下打量自己轰飞那人的手，以及上头“触碰禁止”的通灵标记。
他刚刚喊出的话成了咒言，为他全身附加了一层超能力屏障。
在“不要靠近我”的言灵生效范围内，任何东西都近不了他身。
另一名学生挣扎着站了起来，同样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你对我们用了超能力，你有超能力？”
“你敢对我们动手？”
印萧看见他浑身紧绷，显然防备到了极点。他的双眼开始发光，那是超能力开始蓄力的前兆。
……这人的能力，好像也是远程操纵类型的？会不会突破言灵护盾造成伤害？
印萧才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超能力有多不靠谱，不敢赌，赶紧找个法子脱身。
“别过来！”他低声恫吓，虚张声势，“你敢继续，我就直接杀了你！现在的我做得到，不信你就试试看！”
对面人摸不清他底细，一头的雾水，被他这么一吓，竟然真的给吓憋住了。
趁对面愣神的工夫，印萧一个箭步冲上楼去。
印萧从储物柜中拽出自己的书包，拿了就跑。
他的柜子里被人塞满了骂他的字条，以及用来恶心他的胶水、臭虫、垃圾等等，他也视若无睹。
少年脚步生风，奔跑起来像是要把一切沉重的束缚都抛诸身后。这是一场逃跑，又像是一场逃亡。
印萧跑着跑着，想起整整一天混乱跌宕的经历，荒唐到几乎笑出声来，眼泪却又在嘴角上扬的时刻不合时宜地落下。
他擦了擦泪，告诫自己：以后都没什么好哭的了。
低头看向手背，打着红叉的“触”字已经黯淡了很多，但还是顽强地存在着。
印萧莫名有种预感：这不是偶然，以后他还能再一次，再再一次使用这种莫测的力量。
一股奇特的能量充斥全身，好似被愤怒所充盈。据说，成熟的超能力者能够感应自己的“力量”。这就是力量带来的感觉吗？
直觉告诉他——只要心中还深深铭刻这份恨意，他就能再度向这个世界发出“诅咒”。
“或许你们都比我强，能够赢我很多很多次。但是，我只要成功一次就够了。只要我的能力可以起效哪怕一次，我都会让你们恶有恶报。”
印萧慢慢收紧五指，狠狠攥成拳头。
“走着瞧吧！”
回家的路上，印萧又一次拿出手机。他对未来的规划已经被全盘打乱，必须从头再做准备。
点进标签为“首研附高”的分组，里面只有两个联系人。
学校里那么多人，和他交换过私人联系方式的也只有严鹤昭和许又梁两个人而已。
印萧看着那个备注为“鹤昭”的ID，小小发了下呆。
他考虑过发消息质问，也考虑过只是单纯地痛骂他一顿。然而，最终他所做的是干脆利落拉黑删除。
这样，最好。
完事后，他点开“许老师”的聊天框，平静打出一段话。
“许老师，我想了又想，觉得现在并不是逃避的时候。我应该留下来，承担一切。”
“我想要撤回退学申请，从明天起坚持上学，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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