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掩上的窗帘泄漏进来，形成一道寂静的光痕。
灰绿色的床单。他掏出通讯器。暂时还没有收到宋旻的信息。
就算是宋旻，没有摄像头的帮助，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在他房间做了什么。此刻他是完全安全的。
他安心地闭上眼睛。隐隐地，洗衣粉的味道传进他鼻子里。很干净。
他转过身，趴下，用脸磨蹭了一下。他爬行着，一路躺到枕头上。
没有一丝异味。床单规则平整没有一丝褶皱。
他不理解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可是就是很想在宋旻的床上躺一躺。
不知道宋旻是否经常回来。夜深人静，他一个人睡在这张床上时候在想什么？是劳累一天之后，立刻睡着了，还是会思考一下白天遇到的事情，或者思念亲人朋友？
……会挂念原主么？
宋旻爱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他缅怀一个人的时候又是怎么样的？会从窗口看那轮虚假的月亮么？
他会怎么对那个人笑？曾经为那人流过一滴眼泪么？
五十年前在地面上，那个危机四伏的年代里，他和原主是如何认识的？是怎样相爱的？两个人是否在一个难得自由的时刻，一起去过周末的公园，看雪白的鸽群飞向蓝天？
他们又是在怎样一个契机下约定好终身相伴，不离不弃？
他缓慢地举起手，看着手指尾端的红宝石戒指。毫无疑问，这是给女人准备的，他只能戴在小拇指上。
恳求过宋旻后，他还是要在自己身上移情。
戒指随着手指的转动，火彩变换。
自己能和一个女人那样么？
他鬼使神差地站起来，打开衣橱。衣橱侧面有长条的镜子。
他很少会仔细观察自己。他的手指拂过白皙亮洁的额头，又淡又细的眉毛，蔚蓝的杏眼。
他的眼睛比大部分男人都圆，形状优美。还有线条柔和圆翘的鼻头。粉色的嘴唇。
他把衣服脱掉。冬日的空气激起皮肤表面战栗的汗毛。
平坦清瘦的胸膛。在室内微蓝的灯光中反射着莹白的光。宋旻喜欢的女人是怎么样的？
她有着什么样的性格？
一个人遇见和自己很相似的人的时候，很多时候难以用语言描述她。更不用提两个除了性别之外完全一致的人。
在凝视眼睛时就能看见一个人的灵魂。
两个相同的人对望时，灵魂是能从这个窗口自由出入沟通的。
透过镜子，看着那双几乎无法分别性别的蓝色眼睛，似乎在和那位提供了克隆源细胞的女士对望。
那前世的幽魂借着镜子自此重返人间。现实和虚幻颠倒。那死去的人借着自己的躯壳和爱人重逢。
镜子里的人面目线条更加柔和。那双忧愁的眼睛似乎在说，自己来自一个老灵魂。
有女人声音说：“你怎么还不明白，我就是你啊。”
自己怎么会和她是一个人呢？白羽把镜子猛地阖上。然后捡起衣服。缓缓穿上。
他们除了性别，在基因层面是完全一致的。
可是，塑造一个人的除了遗传层面，更加重要的是环境。自己是土生土长的基地人。十几年的成长注定了，自己和宋旻的爱人，在灵魂层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他绝没有和宋旻一起度过那些美好的瞬间，因此，宋旻在自己身上，看见的也都是已破灭的幻影。
除非他已经忘记旧人，重新和自己产生了一些感情。
可是可能么？自从和宋旻认识以来，混乱、窘迫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
他在每次的相处中都处于精神错乱的状态，不是过度焦虑，就是迷茫恐惧。
极端的苦和那一点点心动的甜产生了别具一格的风味。就像一杯龙舌兰酒让他上瘾久久不能忘怀。
可是他难以想象宋旻也会产生同样的情绪。
为了保持冷静，他搜寻视线内可以获得的情报：屋子里东西很少，但是可以从中窥视到一个更加清晰的宋旻：他用柠檬味牙膏，洗手间里有三匹毛巾，常服大多是黑色的，折叠的整整齐齐叠放在抽屉里。
不知道是他自己叠的，还是秘书帮他叠的。
他大着胆子打开了文件柜。这两个月他必须把李部长想知道的事情挖掘出来。
如果，这事实会对宋旻不利呢？他的心悬在半空中——他还没想好。
按照宋旻的性格，自己在他房间做再多无关紧要的事情，他都不会觉得自己被冒犯，只会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然后想出阴谋诡计玩弄自己。
可是要是强行了解一些他真正在意、要保密的东西。宋旻就真的会阻止这一切。
这之后的惩罚。他不愿去想。
可是他必须这么做。他不是那位女士，他和宋旻之间，间隔着那扑朔迷离的两年前悬案。
一本相册。封面很厚。第一页，是他坐在教室里听课。
白羽缓了一下才认出是自己。因为他完全不记得经历过这样的场景。
穿着淡蓝色衬衫和牛仔裤，脸上两团软肉稚嫩，正专心致志看着黑板，已经戴上了大眼镜。头顶呆毛在屋外光线的照耀下闪闪发亮。
比这更亮是是图片中心人的眼睛。好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学子。
这是什么时候的？他记不得了。看面貌应该是十五六岁。或许是因为过于年轻了，照片上的人看上去眼神桀骜不驯，和自己现在固执拧巴的样子差别很大。
白羽疑惑地皱了皱眉。
这感觉在看另外一个人。
他翻开第二页。
照片有些年头了。两个三岁左右的小孩手拉手站在一栋木制建筑前。一个白色卷发，一个黑色直发东亚面貌。
远方能看见高楼群。
难道这个白发小孩是自己？
他继续往后翻。
后一页，是他和院长。他们在田野上烧烤。院长仰天大笑，地坐在凳子上。他蹲在火堆旁边给一个烤红薯剥皮。
没有拍到自己的正面。但能看见脸上有几道灰痕。还有一些别的人。
看起来是随手拍的。角度随意，但是透露着轻松愉快。
白羽笑了一下，手指轻轻触碰照片。
失去家人很多时候会很长一段时间都像肉里藏了一根绵软的细针。在任何一个时间，比如寂静无人的午后，就会牵扯着心口发疼。他多看了那张照片几眼。
后面还有一些照片，他甚至只占了一个小角。比如他十一二岁时候的毕业合照。
还有一些体检，身份核验时候的照片。可以看出自己曾经是一个性格刚强，执着不羁的人。
这些是他无法想起来的自己。
他继续翻动文件柜里一些文件。只要不是敌方势力的间谍，统统不会对这些感兴趣。他不是，所以很快放弃。
他把文件复归原位。
然后把摄像头扭过来。
晚上他学习了一会手语后，准备好明天的着装，然后上床休息。
宋旻一直没有给他发消息。
隔日。各个大楼的旗帜到今天仍然处于降半旗状态。着黑色正装的人们沉默着走向追悼会开设的展馆。连空气都变得寂静无声，行走的人们低声交谈，甚至能听见电磁声嗡嗡作响。
棕色的房间内，候场区布置温馨，长条象牙白桌子准备了茶歇。身穿燕尾服的侍应生对来客进行引导。
四处摆放、错落有致的烛台上点燃着白色的蜡烛。
点点烛光沉静温和。房间尾端的祭台上成片的烛光拱卫着遗像。那微笑慈爱，眼神深邃的老人似乎还在和朋友们相聚。
这场追悼会不对外界开放，来客都是亡者的学生、朋友。人们两人一组，轮流进房间鞠躬告别。
宋旻也来了，看向他。于是白羽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两人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并肩时，垂落的手相碰。
然后宋旻抓住了他的手。握在掌心。连同那枚红宝石戒指。
队伍前进迅速。而离入场口越近，人们愈发安静。统一低下头默哀。
终于轮到了他们。侧立于内室门扉的侍应生有一双青筋纠结的大手。白羽顺着望过来的视线看过去。
是昨天见过的那个黑衬衫。
白羽有些愣住。身侧人牵着他的手往前走去。
把那视线抛在脑后之后，他松开了手——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尊重。
老人的遗体躺在烛光和白色鲜花的簇拥下。两人接过折叠的纸花，绕着灵柩默哀致意。走过祝祷的牧师。
然后将纸花投掷。深深鞠躬。
感谢您对我的塑造之恩。白羽在心里默默说道。
李部长是今天的主持人。他作为亡者唯一还在世的血亲，向两人点头致意。
转身出去的时候，他看见进来的通道走进来一个人——他昨天在新闻报道里看见了这个人的脸——赵复。
身边跟了个熟悉的人：杜明。
传说中的邪教头子。那黑衬衫侍应生为他拉开大门。
白羽吓了一大跳。
他不知道宋旻是否有看见，但是后者面色并未变化，昂首看着前面的方向。白羽略微抬头望着他的下颌角。
侍应生把门打开。两人出去。
秘书在门外等侯，似乎是有事，宋旻和他谈了几句就离开了。白羽挥手和他道别。
这时林晓走了出来。装饰有网纱的黑色帽子有网纱遮住她的眼睛，让她整个被肃穆的气氛包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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