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零点,夜浓如墨。月光的光芒照不亮人间,夜里的南河像一条油墨河,流动缓慢,毫无生气。
一道消瘦的身影背靠南河大桥东面桥底,躲在阴影里仰头望着被云翳遮住的一弦月。
自行车轮胎碾压砂石地面发出的粗粝声响由远及近,并伴随着两道粗哑嗓音的咒骂和埋怨。
“你他妈下次再出老千我不来了!”范涛低吼,“让候盛明抓到不打断你的狗腿!”
“他敢!老子先剁了他!”范文武的声音比范涛更洪亮,说着朝路边啐了一口痰,惊得草窠里的耗子都跑了出来。
耗子溜着桥底边跑,猛地撞上一只鞋,吓得扭头再窜,急促的吱吱声仿佛再骂:“天杀的半夜不睡觉扰老子清净!”
范涛埋怨道:“说好咯!再玩一个月,过了这个月你爱找谁找谁!上次你掉河里跟我真他妈没关系!少拿这事儿要挟我!”
“吓破你的鼠胆了是吧!”范文武嘲笑道,“劳资要不是急着冬天娶媳妇用得着你在这跟我吆五喝六!快他妈骑!”
“可拉倒!你妈能让你娶才怪。”范涛道,“老杨头是个大窟窿,你娶他如花似玉的闺女,不管他看病吃药?看他那儿媳妇了吗?回娘家了!受不了穷日子!”
“老子管他死活!一把给够,他敢扰我睡媳妇我他妈让他早见阎王。”
两道声音很快过了桥,夜风把车轮碾压砂石的声音刮进阴影里。
今夜范文武没停车放水。桥东侧的阴影里,范欣荣拉下捂住脸的毛线领子,仰头猛吸了一口沁凉的空气。冷气灌进肺里他立刻抓紧喉管,把咳嗽硬生生挤回肚子里。
他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总算证实了自己的猜想——范文武在南厂菜市场里赌博,比在范家村的时候堵得还要大。而且,范书记的孙子范涛赫然在列。
侯盛明,南厂这片的地头蛇,手下有一群混混,在南厂菜市场里私设赌局。
南厂总共有四辆本田,都是单位的公车。其中一辆车牌号“9698”的车三五不时送来修车,不是玻璃碎了就是严重剐蹭。前天侯厂长的司机蔡长益把车送来的时候车撞的惨不忍睹,并且残破的车身缝隙里有血,厂长不敢修,蔡长益却说那是油漆,让他只管修。
月末,南厂丁副厂长来汽修厂结月账,汽修厂厂长跟丁副厂长套近乎聊起了这辆车,得知“9689”一直是侯厂长在用,偶尔家里人也会用。这个家里人大家都心知肚明是候盛安厂长的弟弟候盛明。此地阎王。
范文武死性不改,敢在候盛明的赌场里出老千,是抱着技术精湛的侥幸心理,只要不被抓到,他就能狠狠挣一笔老婆本。以范文武对杨梅的执念,这个危险范文武还是甘愿冒的。
范文武打定主意要娶杨梅,只要活着就会想尽办法娶到杨梅。除了死亡没人能阻止范文武娶杨梅。
从南厂后街菜市场回范家村,依次经过后街小商铺区,北丰北路口,南厂大桥,二里国道,500米的村道。范欣荣来来回回走了四遍,发现只有南河大桥东侧能藏人,并制造机会动手。
范文武正好有个“好习惯”——上了赌桌绝不下桌,下了桌到了有河的地方才放水。
这半个月他在脑海里模拟了无数遍把范文武送走的过程。他没有一天产生过退缩的想法,如果只有死亡能让范文武停止把杨梅拽向地域,那他就送范文武去死。
可是此时此刻,再回想范涛和范文武的对话,他忽然觉得不需要他出手了。
如果侯盛明“发现”范文武出老千,并发难范文武,暴虐成性的候盛明必定会毒打范文武一顿,然后再讹诈范家一笔钱。范文武重伤加之经济损失,范志贤和李玲一定不会同意范文武娶杨梅。
如果范文武丢了半条命也要娶杨梅,以死相逼范志贤和李玲,到那时再动手也不迟。
沿着南河向东走,拨开北岸半人高的野草,一直走下去就能回到汽修厂。范欣荣脑子里反复琢磨这件事。踹在裤兜里的手反复抓握杀猪刀的刀柄。
刀是他从肉铺的砧板上顺的,那女人毫无察觉。
那个女人当时怎么说的?“这片归姓侯的管,门口那个抽烟的混子是他的人。”
——
翌日,汽修厂检修完南厂送来的机器和车就关门休息。
大师傅们陆续离开汽修厂回家了。小工们、学徒们三三两两相携出了工人宿舍,喝酒去了。几分钟后,宿舍里只剩下范欣荣。
与范欣荣相处一年多,大师傅门、小工们、学徒们大都知道范欣荣手里没钱。一年到头衣服两套、鞋两双,冬天都不额外加一件衣服。所以大家出去吃喝、闲逛都不叫他。不过大师傅们有私活、缺人手的时候,都会带上范欣荣。一是范欣荣从不计较分成给,多少都不吱声;二是话少人勤快,让干什么都行。
汽修厂里安静下来,范欣荣翻身下床,从床下翻出蛇皮袋,拿出跟杨梅约会穿的衣服,套上衣服,又将床上的被子抖开盖住蛇皮袋,这才出了宿舍直奔南厂菜市场。
猪肉摊上只剩下几块边角料,摊前没人,摊主王琴坐在木墩上弓腰刮剁肉板上的碎肉和碎骨头渣子,余光瞥见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摊前,忙道:“快收摊了,都便宜卖。”
“板油多少钱?”范欣荣捏起板油打量。指甲缝里浸入的机油、柴油与雪白的猪板油形成强烈的对比。
“……”王琴听声音、听脚步辨人也有两年了,这声音她记得,她恍然抬头,诧然望了立在摊前的人两秒忽然笑了。“是你呀。都要吗?都要给一块五。”那一堆猪油足有八|九斤。真想买的,卖两块也有人要。
“要不了这么多。”范欣荣放下板油,“我看还是没闲置的门市?”他往四周看了一圈,地摊都收了,小门市大都在收尾,尽头两间门市紧闭大门,明亮的光从缝隙里挤出来,一同挤出来的还有薄薄的白色烟雾。
王琴见他还看那两间门市,替他着急,忙道:“你还没打听明白?那是姓侯的地方,不租也别去问,少招惹那帮人。”
“姓侯?我记得……姓侯。”范欣荣压低声说。厂长两个字只做了口型。
王琴睇他一眼,那是一个“你猜对了”的眼神。
范欣荣欣然点头,“谢谢大姐,长什么样……我避着点。”
“呵,”王琴神色厌恶地指指自己右耳朵,“豁了一道口。光头,满脸横肉,这里里外外就他穿皮鞋。”她抓过凳子上的搪瓷缸子灌了两口水,压下喉间的恶心感,再开口从厌恶变为憎恨,“整日喊打喊杀,哪年不弄死一俩的……”她说着把刀朝肉板上一掷,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剜了尽头那两间小租房一眼。
范欣荣猜测——候盛明平时没少欺负这些摊主。这个女人虽是卖猪肉的,但是太过风韵,又没有厉害男人看顾,侯盛明恐怕没少欺辱她。
“怎么不去别处?”他问。
“大老远嫁过来,还没出过南厂这片……让我去别的地方,我都弄不清楚东南西北。”王琴低头刮肉沫子。等她压下满腔怨气再抬头时,年轻人已经不在摊前。她叹气起身,伸长脖子往市场出口看,俊俏的青年站在出口一边,那位置正是侯盛明的狗腿子常待着的地方。
范欣荣站在市场门口,斜眼打量身旁。他旁边是一张厚实的木凳,经年累月的摩擦,使得凳面掉漆露出实木的底色,凳腿上数不清有多少烟疤,深深浅浅,千疮百孔。木凳脚下散落着不少烟头。市场门口两侧的墙是石棉瓦,钉在厚实的木框上。木凳挨着石棉瓦墙,离地面一米多高的地方,石棉瓦横切出一块凹槽,凹槽里卡着一盒烟和一盒火柴。这里人来人往,没人动木凳,没人打那盒烟的主意,可见一斑。
从菜市场出来向南拐,第一家是远近有名的老火汤馆子。范欣荣一直向南走,经过第一个路口的国营大饭店、经过第二个路口的供销社,又横穿马路走到对面的招待所旁边。从商店出来,范欣荣沿着南厂后街往南走,经过一颗枝繁叶茂的大树,他停在厚重的树影下,鼓捣了一阵又继续前行。从菜市场门口经过的人越来越少,范欣荣找好“搭子”——那是一个又高又胖的男人。他跟在男人身后从菜市场门前路过,然后将烟盒放到了木凳上。
——
夜渐浓,空旷的市场满地狼藉,最里面不时传出声声爆笑或兴奋地喊声,偶尔夹杂两声怒骂。
紧闭的门拉开一条缝,有人挤出来,抻着懒腰、趿拉着鞋往门口走。走出市场大门,朝着晴朗的夜空打了打哈欠,左右瞅瞅两下无人,转回头时瞧见对面有女人骑车走过,连忙吹了声响亮的口哨。
男人二十五岁左右,体型干瘪瘦小,像一条被风蚀到只剩骨架的破船,身上撑着一张烂帆。头发乱糟糟、胡子拉碴,耷拉着一双三角眼,左耳根下面一条一拃长的疤从耳根延伸进衣领里,蛮横粗暴地趴在筋节嶙峋的脖子上。此人名叫刘矿,外号刘瘦子,是侯盛明的头号狗腿,平时负责看市场大门,好抽好堵好色好无事生非。
刘矿余光瞥见板凳上有一抹红,偏头往凳面扫。一盒烟,还是盒好烟。
“真他妈有孝子孝敬老子!嘿嘿……”刘矿拿起烟,手抓起来觉得不对,重量不对。“草!”
几团树叶和两块小石头塞满烟盒,石头塞在里面,树叶塞在外面。原本就撕开的口冲下,石头挤着树叶全都掉了出来。刘矿气得大骂,扬手摔在脚下,又恨恨碾一脚,直接撵破了烟盒。门口的灯明晃晃地照在头顶,灯光落在脚下,照出撵破的烟盒里的一行蓝字。
刘矿蹲下眯眼细瞅,下一秒惊得猛抬头,接着再压低头细瞅,熏黄的食指雀爪似的挑开碎纸,露出里面的字。他捡起烟盒,甚至是碎屑,摆在木凳上,仔细拼了一会儿,这次更确定了。
“我!操!他!妈!”他高声骂了一句,起身朝市场尽头疾步而去。不多时,领着一个膀大腰圆、满面横肉的男人回来。男人上身穿一件竖条纹衬衫,衬衫大敞四开;下|身穿一条灰蓝西裤,裤子吊脚露出粗壮是脚踝;脚上穿着一双油光锃亮的黑色尖头皮鞋。
他便是此方地头蛇、活阎王侯盛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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