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至午时，碧空如洗，楚向晚沿着山谷，倍道而进，走过翠崖红叶，聆听幽谷蛙鸣，不知已去木怪青潭多远，一路上登山临水，除了体力消耗，却也是平静无波。
徒步近三个时辰，已然让楚向晚有些吃不消，一时自言自语来转移些许注意力——
“这金顶真是近在咫尺，远在天边，其他人也在爬山吗……”
“——梁翊安多半已先行一步……”
“呼，幸好长老没出来，他那身子连虞渊都走不利索……”
山风飒尔，伴着汹汹水声，回荡于偌大山谷，楚向晚紧贴崖壁，手指扣住山石，绕过磅礴天瀑。
嘎吱——
成功穿过瀑布，楚向晚跳下山石，不曾想碰到何物，弄出一瞬声响，他下意识后撤一步，即刻意识到了不对。
何时开始四周已是寂然无声？
蛙鸣鸟吟，全然归静，明明瀑布便在身后，却仅见水泻，不闻落声。
楚向晚向地面瞥去，定睛一看，刚刚声响之物竟是一堆积尘骷髅，头骨森然至于骨堆之上，空洞的双眼仿佛无形中摄取着过路的生灵。
并且骷髅不止一堆——
“亡骨成双，炁魂镇伥。”
这不是两堆简单的尸骨，而是被人施以原炁充作结界，以亡骨镇压之物，非凶即煞。
长睫于眼睑投下一片阴影，楚向晚预感不妙，缓缓抬头，望向前路，只见天远山高，一条蜿蜒山路绵延不绝，直指山顶。
亡骨结界，一线之隔，成千上万的异兽拥挤于山道，密密麻麻，不计其数，飞鱼、鹖鸡、芒草等，不一而足，远望若一汩黑水自山??倾泻而下。
而此山道，是楚向晚前往金顶的必经之路，亦是唯一之路。
楚向晚不禁感叹：“不进则退么，溟合这招还真是够狠。”不知是在称赞，还是吐槽。
不论选项如何，楚向晚只会有一个答案。
只见少年红衣轻摆，一脚踏碎骨堆，结界原炁逸散，山间异兽本虎视眈眈，四下一齐涌出，地动山摇，嘶吼贯耳。
楚向晚心下一瞬犹豫，可还是踏入结界，一跃而下，落至异兽中心，两手上下相合，置于腹前，凝神聚炁，随即展臂，衣袂随动作飘动。
而周围一圈异兽竟瞬间倒地，可遍布山道的异兽又岂是那般容易摆脱，一圈倒下，一群又起。
“末等异兽还是躲着些罢，何必受着我的原炁遭罪？”
异兽根据原炁水平、凶恶程度，划分为末咎厉凶四等。末等异兽，侵袭庄稼，致人负伤；咎等异兽，杀人闯室，袭虐一村；厉等异兽，屠戮一城；凶等异兽，现若天灾。
末咎厉凶四等，异兽数量递减，不仅与人为敌，亦弱肉强食，相互吞蚕。
方才未用炁术，楚向晚仅凝原炁攻击，试探出周围异兽皆为末等，虽伤害性不大，但属实烦人，数量之众，令他难以轻易上山。
在楚向晚与异兽纠缠之际，山林间某处。
一女子着紫蒲长裙，嘴抿口脂，红唇轻勾，眼里透着兴奋，“四个小郎君都还不错，但总觉着不够精彩——”她睨着参试四人的情况，露出微笑，“肉沫横流，血漫山野，才是对我幻境的最高致礼。”
树影斑驳，她身旁的山石之上，摆满了各类蛇虫鸟兽的完好尸体，色彩斑斓，令人心悸。
此女子便是鞠白榆，溟合炁师之一，尤擅蛊人之术。为了此次初试，她精心备置幻境，将整座老君山皆纳入其中，使应试四人分置老君山不同地点，同时接受考验。
四人四境，四境归一。
譬如彼时，四人面前皆出现一木怪，乃幻境复刻所致，柯行知其实只做了一个木怪。
譬如此时，四人皆陷于异兽之潮，异兽并非真实存在于老君山，但却能给幻境中人造成真实伤害。所有异兽皆是鞠白榆这些年曾驱除过的，如今旧物再用，便是来当作测试。
整座山都被鞠白榆的原炁笼罩，皆处于幻境之中、她的控制之下。
鞠白榆手沾脂粉，沿着手臂抹去，留下一道鲜红划痕，她满意一笑：“今日我心情不错，你们也要陪我玩得尽兴才是。”
“炁术一式，幽迷势易。”
不欲与异兽耽误周旋，楚向晚果断双手上下相合，起势凝炁，修长手指迅速变换，拟作冥狐，发动炁术，通过操纵异兽之影，让其失去行动能力。
趁一群飞鱼坠地的空隙，楚向晚长腿一迈，沿着山道向顶峰奔去，山顶雾气全然消散，红衣少年迎着日光全力奔跑，一时间只闻急促呼吸声、异兽诡叫声、追跑脚步声。
而一声刺耳的尖叫打破了原有平衡——
“啊啊啊——谁来救救我！”
听起来是一童子的呼救，楚向晚循声环望，终于在远处山头发现一垂髫稚子被绑在树干上，头发蓬乱，体虚疲累，声音干哑。
溟合初试还绑架小儿做人质？
等等，这一幕怎么有些似曾相识之感……
“呜——”那稚子呜咽不已，双手被缚便短腿飞蹬，哭着躲避异兽，“啊啊啊！怪物别过来！”
细看，虽然稚子周围异兽众多，但并不曾真正靠近，像是忌惮着什么，甚是奇怪。
是陷阱，还是……
如果是陷阱，便要眼睁睁放弃一个生命？
犹豫一瞬的楚向晚心涌愧疚：“性命之虞，不可算计。”
他作出了同昨夜无异的决定。
情势危机，楚向晚估计了与稚子间的距离，即使立即全力跑去也是来不及的，更何况山道上追击异兽众多。
“这是要逼我用尽浑身解数么……”意识到这点后，楚向晚反而一笑，起势聚炁，“溟合真是来对了。”
随即抬眸，眼神凌厉，直指稚子方向：“炁术二式，寄隐潜踪。”
楚向晚两手迅速张开平行，而后右手在上，左手在下，两手抱指，拟作蛇形，一股强大原炁骤然出现于稚子身下，与其影融为一体。
楚向晚结印不动，四周异兽正向其攻去，却扑了个空，转瞬间，楚向晚移动到山头稚子身旁。
“你怎么样？没事吧？”楚向晚蹲下，迅速解开绳索。
“东、东东，我叫东东……”东东声音哽咽，七八岁的样子，小手拨开被汗渍贴在眼上的头发，“大哥哥，我、我害怕，这里有会飞的蛇……”
“会飞的蛇？”
楚向晚若有所思，不顾浸入淤泥的衣角，手臂护住东东，观察四周，找寻线索。
果然在树旁发现端倪，撇开障眼的枯枝败叶，地面显现出一个完整釆符。
所谓釆符，顾名思义，即异兽留下的活动印记，然此印记非同一般，蕴藏原炁，以标记定位，警示外者，只有咎级以上异兽才能留下釆符，故周围低等末级异兽都不敢靠近。
东东口中会飞的蛇，极可能是厉级异兽，此刻他已闯入釆符，其必知晓。
“此处不宜久留，我们得赶紧离开。”
楚向晚正欲牵着东东离开，却发现他吓得双腿颤抖，怯生生地望着自己，明显挪不动道。
东东生怕被当成包袱甩下，却不曾想楚向晚再次蹲下，温柔安慰道：“没事的，来，我背你，那些异兽绝不会伤到你的。”
于是，红衣少年背着一个小团子上路了。
“你抓稳，别掉了。”嘱咐东东后，楚向晚腾出一只手，不断凝炁击退涌现的末级异兽。
“嗯！”东东紧紧抱住楚向晚这根救命稻草，惊讶于这凭空出现的红衣哥哥竟能如此轻易击退怪物，未曾放慢脚步。
不知奔跑了多久，山道异兽终于殆尽，只是偶尔冒出一两个，距离金顶也更进一步。
“大哥哥，你好生厉害呀！”东东两眼放光，孩童心性不吝惜一丝赞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落寞撇嘴，“我也想像你一样驱除异兽，做个能保护别人的英雄，可我没有天赋，只是个生民……”
“天赋么，既是天定，何种结果皆非为人的抉择……”天赋、英雄这些话语，对于这位天降煞星来说多少有些讽刺，楚向晚只是随心而语，“家里的长老曾告诉我，没有什么比希望不平凡而更平凡的了，但毕竟我不是生民，或许没法真正和你感同身受。”
话语微顿，楚向晚回头看着东东，坚定不移：
“我只是知道，原炁者也好，生民也罢，不要否定自己的可能性。”
东东脑袋一偏，也只是似懂非懂，注意力很快便转移，他一早便瞧见楚向晚的发链觉着新奇，终于鼓足勇气问出口：“大哥哥，你这链子真好看，好像还在发光呢！”
楚向晚眼中带笑，似是陷入回忆：“这是母亲赠我的生辰礼，融有夜明珠残片，故会有些许闪光的感觉。”
“夜明珠？世上真有夜明珠？”
“当然，虞渊的虞泉里满是夜明珠。”
“！！！”东东眼中放光，十分激动，不敢相信，“大哥哥你是虞渊人？怪不得身手这般厉害！”
如此兴奋的反应，楚向晚倒是第一次碰见，东东继续在他耳边喋喋发问——
“虞渊真的没有太阳吗？所以大哥哥你皮肤像雪一样白，那虞渊人个个都像你这般好看吗？”
“虞渊是真的人人都有原炁吗？你们真的会随便杀人么——可大哥哥你看起来像个好人……”
“还有你们哪里真的有上千年的大树么？听说叫，叫……”
楚向晚终于找到时机开口：“若木。”
东东疯狂点头：“对！若木！”
没想到竟是一个七八岁的稚童愿意从他嘴里听说真正的虞渊，楚向晚不知该高兴，还是失落，可总归心里是暖暖的。
窸窸窣窣——
倏然，风过林响。
楚向晚收敛笑意，停下脚步，他一直警觉周围环境，没有放过这突兀的细碎声。声音移动迅猛，明显一股强势而浑浊的原炁正在靠近。
——是那东西来了。
楚向晚放下东东，平视他疑惑的眼睛，认真道：“东东，前面山道应是安全的，山顶自有人接应。你先走，哥哥解决异兽之后再来找你，好么？”
东东面露担忧，又有些不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点头：“那大哥哥你小心——你一定能通过的！”
“借你吉言。”楚向晚挥手示意东东离开，没有戳破小孩言语里的漏洞。
祝他通过，意味着东东果然知道这是一场测试，溟合安排小孩仅仅是为了让参试者解救他？楚向晚直觉没这么简单，但也一时摸不着头脑。
而且，那东西也已经到了。
“出来吧，伏击偷袭多无趣，我倒想见识一下‘会飞的蛇’本尊究竟是何物。”
咚——
一阵清脆悠扬的鸣叫声响起，其音如磬，阴风阵阵，林间突然窜出来一个巨型异怪，身体扭曲缠绕，像蛇一样的躯体后面还长着四只硕大翅膀，薄如蝉翼，能看清其上每一处红丝脉络，却又锋利无比，转瞬间便拦腰砍断了一棵合抱大树。
“状如蛇，音如磬，而四翼，是谓鸣蛇。”
楚向晚冷汗自鬓间滑落，鸣蛇属厉等，仅次凶等，据说其曾于一天之内屠戮两个万人城镇，还是一甲等炁术师赶到才将其驱除。
毫无疑问，现在的楚向晚不是它的对手。
但他不能退，东东那家伙还没有跑远，即便溟合能保护东东，这鸣蛇也俨然成为他登顶的阻碍了。
日渐西行，老君山顶玉皇殿内，四人正观察着幻境里的情形。
喻流光本是抱着看乐子心态来的，却还是忍不住道：“这些天才你们不赶紧招揽就算了，居然弄来厉级异兽当考核！溟合生源凋敝当真不冤……”
申渚月淡定地把玩着一撮卷发，真诚发问：“他们是天才吗？”
梁舒寒的老师果然也都是些疯子。
喻流光心下吐槽，却也是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回答道：“天生原炁者一多半都无法掌握炁术，能有所修习者，又有多少是而立不惑之年才能领悟得一两式，他们不过十五六，便能有两式炁术，这比溟合上两届学生天赋都要好吧？”
“原来如此。”申渚月一脸学到了的表情，随即大声告状，“我就说放手让鞠白榆去做容易出问题吧！她那套暴力之学，向来没个轻重的！”
柯行知正修理着回收的木怪，别有深意道：“炁者诡道，以弱胜强。”
喻流光、申逐月：“……”
而一旁不语的赵院长，此时却抚须，缓缓开口：“他们是要达到金顶，而非除掉异兽。这些孩子要是迷失了目标，也注定无法走得长远。”
楚向晚与鸣蛇已然开战，穿梭于林间，鸣蛇振翅呼啸而过，树木纷纷折腰倒塌，轰隆不断，尘灰四起，而落日仍旧淡定西行，给天穹染上酡红。
“咳咳——”楚向晚随手抹去脸上尘灰，手上伤口的血迹沾到脸颊，却平添一分危险的妖丽，摄人心魄，他扫视周围，嘴角轻扬，“万事俱备，东风将至。”
早在动手之时，他便没想战胜鸣蛇，只是需要让其失去行动能力，让他有时间离开。而这鸣蛇也不好应付，它能看清楚向晚发动炁术时影的动向，从而躲避攻击。
但现在鸣蛇躲不掉了，楚向晚长时间与其过招对峙，便是要制造此树倒凌乱之状，好让影能潜行其中，不使鸣蛇察觉。
楚向晚不再大范围同鸣蛇追逃，已然起势凝炁，双眼紧盯鸣蛇动向，同时暗中操纵影靠近鸣蛇。
一，二，三。
——就是现在。
“炁术一式，幽迷势易。”
楚向晚成功侵入并操纵鸣蛇之影，让它暂时无法行动，但还不够，他加大原炁输出，左手作刀状向鸣蛇后方斩去，瞬间原炁爆发化形，将鸣蛇后树木皆斩断，齐刷刷向其压去。
鸣蛇终于被击晕，不再动弹。
呼——
楚向晚长舒一口气，抬头看了眼天色，“不能再耽误了。”便没有停歇，继续上行。
而与此同时，老君山其余三处亦热闹非凡。
“啊啊——你不要过来啊！！”
东东沿山道短腿飞抡奔逃着，而陡峭崖壁之上有一青色身影轻盈迅捷，紧跟东东。
柏清梦的声音自崖壁上传来，空谷回音：“人生苦恨，诸事不宜！我救了你却反倒被偷了令牌，要是在平常我或许懒得追究，可偏偏今日又有人对我说了句全力以赴……东东，看来今日你的气运也不太好。”
呼吸困难，双腿胀痛，东东瘫坐山石之上，摆手投降：“你、你是怪物么……这、这都追的上……”
他分明半个时辰前已经顺到令牌开溜，选的还是最为陡峭难觅的逃跑路线，没想到柏清梦便如此轻易追了上来。
“蜀地绝壁中折磨十年，你便觉得此山势如履平地了。”柏清梦轻松一跃，落至东东身旁，毫无声响，取回令牌。
老君山十里画屏，一线天处。
易和启立于石林之上，左手拎起东东悬于地缝间，右手持剑，剑刃紧贴东东脖颈，面容俊冷阴翳。
东东全身哆嗦，不敢哼声，生怕被丢入这数十米的地缝之下，血肉横飞，只闻后方飘来阎罗的冷语：“要么把东西交出来，要么我从你的碎尸里取出来。”
七八岁小孩哪里经历过如此场面，当即吓昏了过去。
亦是在十里画屏，观海听涛处。
云雾缭绕，时而飘散，时而涌起，梁翊安一袭云山之蓝，淡然向金顶走去，静听风涛云响，仿佛游于仙界，亦人亦仙，亦真亦幻。
梁翊安手中抛掷把玩着溟合令牌，而此幻境中自以为得手、已经奔逃了五里的东东已然将衣兜翻了个底朝天，小小身躯大大疑惑：“诶，令牌呢？我跑的时候弄掉了？”
殊不知自己动的手脚都被梁翊安看在眼里，在各怀心思微笑告别时，梁翊安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将令牌取回。
而此时梁翊安望着飘忽云海，有些担心：他不会救了人后，什么都没看出来吧……
身后一阵窸窣，梁翊安低头将令牌系好，再抬眸，眼底却划过一丝狠戾，果断拔剑，长袖一挥向后掷去，低语道：“炁术一式，清熠霜锋。”
看似随性一丢，那剑锋却仿佛有灵，巧妙闪开鸣蛇攻击，精准直击蛇尾，只闻鸣蛇仰天长鸣，凄厉惨绝，不省人事。
山顶玉皇殿内，看完全程的喻流光，嘴角抽搐：“那鸣蛇是厉等没错吧……这、这，梁舒寒他弟弟还是人吗！！”
把东东诓骗过来帮忙初试的申渚月正在心虚，闻言回神。
“他没有将鸣蛇杀死，但却一击精准攻击其弱点。”申渚月托颔思忖，直觉道，“判断迅速，出手果断，没有摸爬滚打过，不会有此经验……”
“梁氏之人摸爬滚打？”喻流光自然不信，却又郁闷，“不过也奇了怪了，我认识梁舒寒这么多年，也是前几日才听说他有个弟弟……”
申渚月倒是听说过一些江湖消息：“如此神秘，也难怪不少人都在猜测这梁三公子的真实来历，还有说他其实不是梁氏亲生……”
“嘘——这话你可绝对不能在梁家人面前说！！”
喻流光连忙打断，一脸紧张，迅速转移话题：“别八卦了，继续看测试，看测试……”
此时金乌已然藏至西山之后，视野渐暗，晚风料峭，薄雾四起，楚向晚又见两堆骷髅亡骨，知道这是走出结界范围了。
楚向晚打了个寒噤，下意识拉紧衣衫，却突然心下一凉，东翻西找——他令牌呢？！
夜幕低垂，金顶燃灯，为应试者指引方向，同时亦是警示，戌时已至，距离最后期限仅一个时辰。
“没有什么比希望不平凡而更平凡的了”出自莎士比亚——Nothing is so common as the wish to be remarkable.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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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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