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沉月霁,群山没入夜幕,绵延轮廓隐约起伏,如同苍穹之上蔓延的海浪,定睛一看,便能发现山头银装素裹,树木皆陷入冰封寂静。
越近山顶,寒意愈胜。
明明是仲秋之际,老君山顶却忽地漫天飞雪,可见鞠白榆对幻境的掌控得心应手,已至炉火纯青的境界。
然而楚向晚此时却无暇顾及其他,红衣沾雪,穿行于雪林山道,努力寻找着东东上山的踪迹。
“东东——”
“我已然瞧见了你!还不出来么?”
楚向晚清亮的声音回荡于山林,然而并无回应,只能听见雪压枯枝簌簌掉落,不用远望已能瞧见金顶,层层檐下皆挂烛灯,层层叠叠,烛火映雪,金顶轮廓已见雏形。
等等——
前方雪林尽头,伸手不见五指,却有微弱红光隐约闪烁,同金顶燃灯遥相辉映。
楚向晚一扫没有把东东诈出来的纳闷,虞渊之人自然最为了解,黑夜里的微光便是无尽的希望。
“炁术二式,寄隐潜踪。”
楚向晚的炁术皆需以影为媒,若是白日,受能力所限,操作范围至多九尺,而无尽黑夜,于他而言便是绝佳发挥条件,故转瞬之间他便到达了微光之下。
倘若一天,他能达到甲等甚至殊等,天地之内,黑夜白昼,无影不存,无所不能。
“这是……”
光源乃一盏红灯笼,挂于覆雪树梢,随风飘摇,暖红烛光映照之下,能看清楚向晚长捷上坠落的冰晶,肌肤胜雪,似妖似仙,貌极至此。
而吸引楚向晚视线的是灯笼前的令牌,和缠绕一旁的纸条,妃色长袖轻抬,一双骨节分明的双手将令牌和纸条解下。
令牌冰凉,但楚向晚却好似没有感受到一丝寒意,借着烛火,黄纸上幼童的字迹歪歪扭扭,然暖人心扉——
虞渊哥哥你别生气,是臭卷发申教我偷走令牌的!!
穿过前面的南天门,便是老君庙了,金殿就在后面。大哥哥你一定没问题的,其他几个哥哥我都没主动把令牌还给他们呢!!!
重新将令牌系好,楚向晚走出雪林,拾级而上,石梯两侧,灯盏成对悬挂,直达山顶。“南天门”牌坊迎雪而立,庄重肃穆,东西两侧鼓楼与钟楼相对,四周系满红色祈福牌,在风中当当作响。
抬头向上望去,左右两座山头之上,还有雪中孤立的玉皇顶与亮宝台,金顶熠熠却终究不是楚向晚所寻之处。
天已暮,雪乱舞,踏入老君庙地界,万籁俱寂,不见道观寻常香火、宝塔、屏风等摆件。
茫茫白雪之上,楚向晚只见一中年男子,衣轻裘,未束冠,散发卷曲,长短齐肩,盘坐于庙前石阶之上。
“站在原地做甚?累了吧?来,过来坐会儿。”那人瞥见楚向晚,招手示意,声音沉稳。
楚向晚走近,只见卷发男子面前有一棋盘,并无落子,一旁小火烹茶,并无特殊之处,却令楚向晚万分谨慎——
即便如此距离,他也不能感受到对方身上半点儿原炁迹象。
若非至少甲等,不能隐藏如此之妙。
那人却气定神闲地给落座的楚向晚斟茶,微笑道:“别紧张,免贵姓申名渚月,溟合老师之一。终点金殿便在这老君庙后面,你也不必急于一时,先喝口茶,同我聊聊。”
东东纸条里提及的“卷发申”便是他?
双手接过茶盏,楚向晚饮热茶后,双唇亦是恢复了些许气色,打量道:“申先生有话可以直言,此时若再打哑谜,也着实无趣,不是么?”
“哈哈哈——好!”申渚月摇头甩去落雪,将茶水一饮而尽,从怀里拿出一棋奁,里面分有两格,一格黑棋,而另一格竟是白墨,“那我便开门见山,要想过这老君庙,便得同我对弈一番。”
“这规则么,不必拘于烂俗。此黑子九方,你若能仅一笔且不多于四条白线,将所有黑子相连,你便胜。”
“你只有一次机会,一炷香时间,开始吧。”
“如此便行?”
楚向晚毫无负担,此类新把戏向来都是他将长老玩得团团转,自信接过毛笔,不暇思索,他便抬起红袖蘸取白墨,一气呵成。
不囿于原先九格之内,楚向晚以一笔“之”字形,破除九方无形之壁,将九黑子悉数相连。
楚向晚放笔:“如此,我能离开了?”
“虞渊之人果然不同凡响。”申渚月拊掌,低着头,让人看不清神色,其实是在暗自咬牙:该死!我可是想了半柱香!!
楚向晚谦虚道:“申先生谬赞。”
正要起身离去,却听身后冷冷传来一句——
“为何来此?是我的话,便一辈子做虞渊的降世神子,不会出来做黑蛇受人非议……”
“你——”楚向晚笑容不复,皱眉回头,对上申渚月那一双冰冷的眼眸,他呼吸一滞。
——那神情同一路上害怕、憎恶他出身的人无异。
申渚月淡定起身,一头卷发也无法消磨他言语中的尖刺:
“神子降世,长明三日,啧——可最终不也是成了别人口中害父克母的天降煞星?千百年来,虞渊没有半个胆小鬼出来过,我以为你们很享受蜷缩在那不见天日的一隅呢……”
面对如此尖酸言语,毕竟是十五岁的少年,压不住心头那股血性,楚向晚凝原炁于手心,瞬间爆发,四周积雪冲除一片,老君庙铁瓦都被震落些许。
红衣映雪,却掩不住楚向晚眼底那份义愤:“你又知道什么——”
而申渚月仍面不改色,仿佛楚向晚的原炁只是隔靴搔痒,他右臂猛抬,却随手朝远处山林一挥。
轰——
巨响回荡不绝,不必去看,便能知晓某处的雪林定是树倒根摧,状貌凄惨。
楚向晚面上不显,却早已万分提防戒备——他仍旧没捕捉到申渚月分毫原炁流动。
隔空倒木而无形无迹,此乃申渚月绝技。
“你想揍我,我能理解。”实际申渚月都想踹刚刚的自己,但这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停顿片刻,申渚月缓缓吐气,庙宇之下更显严肃:“楚向晚,我且问你,为何走出虞渊?为何来到溟合?”
“此问你自身须知晓答案。”
倏然钟楼传来一声钟鸣,透过重重飞雪,带着独属道观的清冷,让楚向晚冷静不少。
“我……”
其实他心底再清楚不过,申渚月没说错什么,外境之人属实是这样看待他、看待虞渊的,可为何他的内心如此滚烫、如此愤怒?
因为他也再清楚不过,这些说辞真真假假,别人信也罢,不信也罢,不过把虞渊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没有人想着真正了解虞渊,他们也不曾有途径真正了解虞渊……
为何走出虞渊?为何来到溟合?
这还用说么——
楚向晚平静下来,抬头望向熟悉的无垠黑夜,仿佛得到慰藉,眼底含笑,透着几分勇气和坚定,伸手接住一片雪花,缓缓道:
“家父曾言,日与月并无二致,同一天空之上,皆循东升西落之律。虞渊与外境又何尝不是一月一日?外境对虞渊误解颇深,此为我必承受的,亦是我需破除的。生自由,心无疚,纵风霜雨雪,我亦为行人。”
楚向晚直视申渚月双眼,一字一句,“这便是我走出虞渊,来到溟合的缘由。我欲自由于世,识四溟之仁人,陈虞渊之真情,只求无愧于心。‘人之难容于世者,溟合恭迎莅临’,不是么?”
雪花在手心融化,楚向晚莞尔一笑,紧握手心,任由雪水自指缝滑落。
此笑颜,申渚月经年后仍记忆犹新,慨然长叹:皓质呈露,清流有灵。
“说得好啊!”一个苍老的声音自老君庙后传来,随即一位耳顺老人漫步走出,“楚氏族训,生自由,心无疚,真是听多少次内心都难免一震……”
楚向晚亲眼目睹申渚月一瞬间摆脱冷色,对自己笑脸相迎,又在满脸困惑中被申渚月搭肩,感觉耳朵快被震聋:“你小子有前途嘛,我们赵院长都从金殿过来找你了!”
“方才那番话,实在抱歉。”申渚月再次拍了拍楚向晚,甚是满意,“我欣赏你!少年人心里有愤怒、有冲劲儿是好事!”又低声警示,“但要学会忍耐,不过——来到我们溟合尽情发泄!”
楚向晚:“……”
“好孩子,同我来吧。”
或许是阅历加成,赵帆思言语间总透出一股能安抚人心的温柔。
或许也正是这份长者的温柔,让楚向晚不自觉点头,跟着赵院长走过栈桥。
栈桥不长,却能俯视银装群山,月色之下,云海别具一番神秘。前方的金殿巍峨幽静,瓦檐间铺满白雪,分明是寂寥寒冬,却仿佛另获生机。
走出栈桥,幻境解除,楚向晚还是在金殿,不过从隆冬回到仲秋,并且身边多了三人——正是一同应试的梁翊安、易和启与柏清梦。
梁翊安自然移至楚向晚身侧,低语道:“同门,今后还请多多关照。”
楚向晚侧头对上梁翊安视线,相视不语,却莫名安心些许。
“感谢四位选择溟合,也恭喜通过溟合测试。我乃溟合炁院院长,赵帆思。”赵院长说话不疾不徐,逐一扫视着四人,不是带有评判的打量,而仿佛是长辈看孩子似的慈祥,“夜深了,今日便在金殿内歇息吧。”
柏清梦疲惫叹息,依旧丧气:“今日勉强苟活,明日又当如何?”
楚向晚欲言又止,难以回答,而下一秒金殿楼上便传来戏谑声,回复出奇:
“放心,明日还真不一定能活,毕竟你们还有我这一关要过,小小年纪别瞎惦记一时辰和八里外之事。”
喻流光一跃而下,落至四人面前,随手弹了下柏清梦脑门儿,可视线却停留在梁翊安处,像是在暗暗打量。
楚向晚直觉两人许是相识,又转念一想,若是相识,又何必试探打量。
“我与他并非旧识。”
楚向晚被梁翊安突然的轻语一惊,没料到他会解释一句。
虽是轻语,可夜深人静,这话也自然落入了喻流光耳中,他看着梁翊安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心中戏谑:不愧是梁舒寒那个狐狸的弟弟。
喻流光挂上得体微笑:“免贵姓喻,名流光。四位,我们明日见。”
接着,只见他一甩袖,跟前四人悉数消失。
回过神,楚向晚已糊里糊涂地到了金殿内的房间,反应过来这应是喻流光的炁术,同他的寄隐潜踪类似,能实现空间瞬移,却显然比他熟稔太多。
这一日经历了许多,楚向晚一时难眠,只好推开窗牖,静静地望着残缺弦月,不知过了多久,低头解下腰间的香囊,从里面取出一枚银戒,月华映照之下,银戒上的腾蛇图纹栩栩如生,给人一种诡秘的清寒。
手指反复轻抚银戒,甚是爱惜,他喃喃自语:“母亲,我会找到父亲下落,给您一个交代……”
四个一年生熟睡之际,金殿门外。
“嘶——疼疼疼!!你们是想杀死我这个同僚吗?”
申渚月正摊开双手,让柯行知和鞠白榆两人上药。
柯行知:“咎由自取。”
鞠白榆默默加大了力道。
被直戳伤口的申渚月:“草!”
忍无可忍而借草木以言志,此乃申渚月绝技。
“闭嘴!别吵醒孩子们!”鞠白榆一把揪住申渚月卷发,低声嘲讽,“谁让你逞强抗原炁了,我警告过你的,幻境不能百分百抵消原炁伤害……”
老君庙前申渚月实打实被楚向晚的原炁伤到了,但为了身为老师的颜面,他当时没叫娘喊疼。
承受削骨之痛而面不改色,此乃申渚月绝技。
申渚月疼得无法反驳,只好同一旁的赵院长聊天,转移注意:“院长,今日测试通过,他们四人不已经成为溟合一员了吗?为何明日还要让姓喻的小子加试?”
赵帆思孑然立于一旁,纵目起伏云海,不知望向何方,只道:
“今时不同往日,三年时间,已是天翻地覆,一切才刚刚开始罢。”
申流光给楚向晚的“黑子九方”考验,以白话来讲就是,用一笔带过九宫格的所有点位,大家有兴趣可以试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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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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