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山下乱作一团,遥遥看着灯火之下,付月明面前人影纷乱,跑马灯也似轮转,大约是在调度抵挡。地势险要人又太多,山下攻上来本不易,可一旦失守,又被玄武挡住退路,片刻间是走不脱的。
薛谅收回目光,从容向栈道走去。
越英回身相迎,手里尚且倒提着单刀,笑道:“原来公子早有安排,要弃了这里了。”
薛谅心情大好,破例解释了几句:“此地虽好,风声已经传出去了,迟早要引来官兵,不可惜。”
“难怪前些日子有人窥探,我还教人留意着。”越英躬身让他先行。
宇文焕多疑,不愿打头,也绝不肯殿后,刑堂众人夹在中间,隔着前头还有十数步之遥。
“你反应倒快,干得不错。官兵来得太早,连我都愣了一下……”薛谅漫不经心说着,忽然有些疑惑——与青龙翻脸,虽是他所想,并未来得及出口,越英却在一瞬间便决定了动手。
想到这里,薛谅停住脚步,未及回头,身子陡然一震。深秋的寒风洞穿了脊背,冷得令人毛骨悚然。低头看见胸口刀尖映着火光一跳,缩了回去,血水迅速涌出来,洇湿了衣襟。
剧烈的疼痛慢了片刻,突然在眼前炸开,漫过了神志。他踉跄了一下,捂着胸口,用尽全力转过身。
越英仍旧提着刀,刀尖上血一滴滴落下来,抱歉地笑了笑,“公子,你不能走。”
原来,他始终都信错了人。
薛谅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拔出了佩剑,却怎么也挥不出去,眼前一阵阵的发黑。隐约听见乱纷纷的一阵喊,有人拦在面前,刀剑相交铿锵作响。不知被什么人架着,跌跌撞撞一路奔走。
再停下来的时候,略微缓过一口气来,伤处已被人封住穴道止了血,抬眼望去,只有宁亦荣带着两个人在身边,到处都是乱纷纷的。
玄武与刑堂在路口被越英兜头截住,只得退回,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刑堂倒罢了,玄武失了主事之人,越英又掺和在中间敌我难明,各人自顾不暇,一小半被逐个拿下。剩下的拼命聚拢在一处,抵死顽抗,一时倒难以击溃。
另一边官兵被强行逼退,卡在数十丈的台阶上,再也无法前进一步。纯阳观立足危岩居高临下,本就易守难攻,乱石打下去便是人仰马翻。
山下骂了一阵,失去了耐心,不知道传上来什么号令,忽然向下退却。只剩下前面弓箭手,拉开弓弦,向上乱射一阵,勉强够着最低的偏殿,大都纷纷落下去了,不多时也迤逦退去。
火把乱舞,到处都是烟气缭绕,本无人在意。夜里离得太远也看不清楚。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然来不及了。
火是从最底下烧起来的。
那箭上带了松脂硫磺等引火之物,射不着人,都钉在托底的木梁之上。天干物燥,崖上都是年深月久的旧木,一点火星便迅速蔓延开来,成了一片火海。
付月明终于变了脸色,下令众人且战且走。刑堂死守一隅半步也不退,横亘在中间僵持不下。宁亦荣扶着薛谅一路向下奔逃,引得玄武众人一齐被逼到了最底下。
剩下的两个人也失散了。宁亦荣右臂中了一刀,受伤不轻,再也扶不动薛谅。
身后是一座丈余长的木桥,跨过山岩的缝隙,连接着对面一片火光。
四周烟雾弥漫,火苗沿着桥拱慢慢舔过来,零零星星燎着山崖上的草木。崖边原本围护的栏杆也倒了一多半,袒露着黑洞洞的深渊,道路十分狭窄,追兵赶过来,一时未敢近前。
宁亦荣咬牙从衣襟上撕下一片布,隔着衣袖缠紧伤处。仓促间却觉不出疼痛,只是一片麻木,至于伤得怎样,却也顾不得去看。
“公子,再往前面没有路了,我们要怎么办?”
薛谅倚着桥头的栏杆坐着,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半边沉在暗影里,半边被火光映得通红,并未回答。
宁亦荣苦笑了一下,闭上了嘴。
是问得多余了。薛谅伤成这样,性命尚且堪忧,又能怎样。
就算他在下面还有什么安排,拼死杀出重围也要赶过去,他们也都走到绝路上来了。幸而崖上树木稀少,房屋又不那么紧密,火势没有寻常山火来得猛烈,二人还能活到现在。
敌人越聚越多,堵在那里,渐渐失去了耐心,商议了片刻,走了过来。
宁亦荣左手握着刀,拦在桥前。
这是一场毫无希望的厮杀。无法前进也无法后退,坚守注定了一无所获,却又不得不为。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仍在支撑,也许是长久以来的积郁,被一瞬间的质疑点燃成满腔激愤,抑或只是不甘如此就死,为了片刻的苟活苦苦挣扎。
汗水混着血水飞溅,刀光映着火光乱舞。他已经不记得受了几处伤,大约是失血多了,眼前有些模糊,烟气混着灰烬冲进咽喉,扎得胸口生疼。
孤立世外的道观不能再混乱了,偏偏又掀起一阵剧烈的骚动,像一阵风一般瞬间扫了下来。
“密道被毁了!”
“我们出不去了!”
青龙一惊之下,稍稍后退,一时未再上前。
宁亦荣用刀拄着地,大口喘息,忽然听见对面有人道:“付先生——”
原来付月明在这里。宁亦荣浑浑噩噩地想着,一时想不出这件事情意味着什么。思绪像浮在水面的一段朽木,只在那里漂着,随波逐流打着转。
那人又道:“付先生,不必如此。”
付月明的声音从暗影里响起来:“那少主的意思呢?”
陆扬道:“火势压不住了,我们何苦在这里耗着,想办法离开才是要紧。”
他是在阻拦吗?宁亦荣想不明白,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的在响。
付月明没有做声。
陆扬提高了声音:“山下都是官兵,你回来,我们的账不急在这一时,以后再算。”
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宁亦荣回过头去,只见薛谅扶着栏杆,竟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后退了两步,有些艰难地道:“付先生好手段,为了拦住我,连自己的后路也不顾了。”
火焰蹿上来,环绕着他。薛谅嘴角挂着一丝意味难明的嘲讽,笑了一声,却又无以为继,慢慢退入身后熊熊的烈火中去。
“公子……”宁亦荣想要唤他,却只发出一些粗粝而意义难明的声音。
青影一闪,陆扬越过了他,叫道:“薛谅,你回来!”
隔着数步之遥,薛谅站在桥上,看着陆扬掠过来,怔了一下,忽然有些不舍。也许,他一直都有些不舍,踌躇到如今。
“不要总是叫我小鬼,我有名字。”
“薛——谅,你叫薛谅?是哪两个字?”
“也许我确是不认得,你教给我,我便认得了。”
“你比我大一些,我便唤你哥哥好么?”
“虽说如今正式拜了师,师兄二字太有些拗口,不如,我叫你二哥。”
小桥轰然倒塌,裹挟着火焰四散坠入夜空。
陆扬伸出手去,抓了一个空。山火终于越过了那道缝隙,腾空而起。
付月明叫道:“少主——”
陆扬后退了两步,站在崖边向下张望。漆黑的山谷迅速吞没了那一点亮光。除了官兵星星点点的火把,什么也看不见了。
宁亦荣再也握不住刀柄,瘫倒在地。四肢百骸的疼痛,潮水一般涌上来,拍散了一身的骨架。最后丝气力都已消耗干净,就像是大火过后的满地灰烬,冰冷而死寂。
山风骤起,沿石壁而上,烈火被风搅动,突然暴长数丈,倒卷上来扑向众人。
宁亦荣静静看着火光逼近,风是**辣的,令人喘不过气,通红的火星打在脸上,像针扎一样。
一个理所当然,也无须逃避的终局。
陆扬站得最近,急退数步,一把拎起他,飞身向后奔去。
付月明亦率众随后退走。
大火吞没了桥边的一切。地面上铺的木板瞬间燃尽。原先的道路,只剩一片火海。
等到宁亦荣回过神来的时候,众人已远远离开了火场,在一处巨石上相聚。左右相看,俱是灰头土脸,咳嗽之声此起彼伏。
付月明沉声道:“密道是怎么回事?”
有人禀道:“数百丈的木桩绳索均已被焚毁,当时大家都在乱着,不知何人所为。”
越英失色道:“只有这一条路了。师叔,我们该如何是好?”
“慌什么!”付月明斥道,“走,去看看。”
陆扬站在旁边,皱眉听着,望着来路,又似在出神,并未说话。
宁亦荣抬起被烟气熏得通红的双眼。师兄弟两个身形相仿,这样看去几似薛谅复生。
陆扬似有所觉,回过头来,问道:“你自己能走么?”
“少主——为何要救我?”
陆扬怔了一下,并未回答,一手拉起身侧的少女,转身随付月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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