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哥？”
陆扬回过神来，是沈紫玉在身后唤他。
孟希半跪在地下抱着宇文焕，半身都是血迹，哽咽失声。
这边的动静早惊动了刑堂众人，有几个胆大的围过来扶起孟希，余人大多都远远望着不敢靠近，四周一下子死一般的寂静。
付月明不明所以，只恐再有变故，带人凑了过来，看见这样的场面，倒抽了一口冷气。
“为什么？”陆扬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个人，最终落在孟希身上。
所有人都不曾见过他这样的神情，连付月明心里也打了个突，孟希腿一软又跪倒在地。
陆扬按了按额头，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缓缓道：“我不明白。没有人想他死。”
孟希叩头道：“少主息怒。”
陆扬只觉得满山的烟气都堵在了嗓子里，伸手拉他起来，轻声道：“不用怕，我没有责问你的意思。”
孟希抖个不住，勉强站住了，颤声道：“我早该看出来的……早就……若是早一些就好了。”
“你说什么？”
“堂主决定留下，便已存了死志。他想保整个刑堂，自己却不打算活着了。怪我，竟一毫也不曾觉察。”
陆扬长叹一声，“那么多年的情分，便是他真的叛逃，师父也未必会处置他。这是——何必。”
“堂主不会背叛九重天的。六堂之中，唯有刑堂游离在外，惟青主之命是从，结怨甚多。他半生掌刑，一世孤傲，怎肯再受辱于人。”
付月明哼了一声，转身便走。
“付先生似乎有些想法？”沈紫玉趁着混乱，略一错身挡住去路，“小女子是局外人，请先生为我解惑。”
付月明上下打量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冷冷地道：“岂不闻周兴来俊臣么？”
沈紫玉微微一笑，“多谢。”
“不必。”付月明沉着脸拂袖而去。
孟希终于忍耐不住，放声大哭。一时人人都现出悲戚之色。
陆扬命人找来一件斗篷替宇文焕盖在身上，深深一揖，转身对众人道：“宇文堂主生前别无所求，唯愿九重天上下一心，能脱离险境。未能及时开解他，是我的过错。如今人死不能复生，但山下尚且有三百余人被困在大火之中，一刻也耽搁不得——付先生，宁护法，都准备好了么？”
宁亦荣一迭声答应着，带着选出的几个人走过来。
青龙也应声而来。
陆扬立时分派下去：青龙三人，带着玄武刑堂各一，五人一队，向下搜寻各堂失散的人。万一发现下山的道路，立时报来。无论如何，以日色为度，半个时辰内须得赶回。
众人得令，纷纷散去。
另一边，付月明命人设法重修栈道。这些人杀人放火都是一把好手，奈何却不会做工，七手八脚都无处摆放。崖上又少树木，满地乱草短且稀疏，既不能做栋梁，也搓不成绳子。好容易有人从下面扛回来一根长木，却无处可架，另一头空荡荡的毫无着落。
付月明一时失笑，叫人腰上栓了绳子，爬过去摸着当初的孔洞，看能不能现楔木桩进去。
忙乱了半晌，掉下去不知道多少次，方才铺出丈许的道路。眼见这法子可行，众人齐声欢呼，又寻来更多的木料，堆在旁边。
下山的陆陆续续回来，人越来越多，山上慢慢变得拥挤。只是修路每次只能容两三个人过去，除了轮换，却都搭不上手。
两丈，三丈，虽然缓慢，到底不断向前。人手也轮换了一班又一班，众人翘首张望，终于看不太真切了。
路另一边忽然安静下来，两个人影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越英高声喊道：“那边怎么了？”
无人回答。
半晌，一人慢慢走回来，张着两只手看着大家。
“出了什么事？”
那人苦着脸，结结巴巴地道：“路……是不错，只是……”
“只是什么？”
“那一边，山火已然烧上来了。”
一片哗然。
另一人也慢慢走回来，蹲在一旁，双手捂着脸。
有人不信，走过去看，不多时便垂头丧气回来：“那边山坡草木茂盛些，又没有沟壑阻碍，早已经是一片火海了。便是等大火烧完了能勉强落脚，遍地火星子木头绳子存不住倒是小事，只怕这边也等不下去了。”
往山下望去，遍地枯黄草木，岂是人力可为。一群人手忙脚乱，也不过多阻隔一些时候，待得火势真的上来，便是满天乱飞的火星子，也足够遍地开花。
新回来的也纷纷回报：山下并无道路，且火势越来越大了，有些所在索性直接便走不过去。
一时间所有人都垂头丧气，无计可施。
有人高声叫道：“既然无路可走，强要我们上来作甚，凑做一堆好烧吗？”
一群人也跟着鼓噪，看去都是被带回来的生面孔，既与青龙不睦，也不服宁亦荣和孟希管束，三五成群聚在一边。
“吵什么？”付月明一肚皮邪火正没处发作，骂道，“腿长在各人身上，不想在这里的滚回去。”
众人吵吵嚷嚷，终究没一个抬脚的。闹哄哄中，风声火声夹杂着哪里一只不知死活的山雀的高唱，都被盖了过去。
陆扬也是一筹莫展，正发愁间，忽然觉出头顶有些动静，略往旁边一闪，几块碎石滚落下来，在地上弹了一下，又掉进山谷中去了。
陆扬抬头向上望去，石壁巍峨，却有穷尽。
“越英，这顶上是什么所在？”
越英眼睛一亮：“少主，崖上从来没人上去过，但是这一座纯阳观，修建的时候，木料砖瓦却是从上面吊下来的，顶上必然有路。”
陆扬道：“谁擅长攀援，爬上去看看。”
当下便有人自告奋勇：“少主，属下玄武孔茂，善使飞爪，愿意一试。”
“自己小心。”
孔茂果然身手灵活，腰上拴着一条长绳，臂缠一对铁爪，跃上山崖。
此处山崖并不是直上直下，微微向外凸出，人爬过去，便看不见了。众人眼巴巴望着，有些风吹草动都是一惊。
堆在山下的绳子晃晃悠悠不断抽离，慢慢地便见了底。众人忙不迭续上，将周围备着的长绳搜罗了个干净。只是这绳子减少得越来越快，到后来续之不及。
“等等！”越英觉出不对，“这山崖有那么高吗？”
众人也都诧异，便是一只猴子蹿上去，能爬如此快法？
有人向上喊话，问怎样了。喊了半晌，无人回应。略一疏神，最后一根绳子摇摇晃晃，顺着山崖升上去了。
众人齐声喊叫，却不敢去拉，生怕上面立脚不稳。只一迟疑间，绳子便不见了。
又等了半晌，再无动静。
付月明冷笑道：“这倒有点意思。”
当下点了青龙自家的好手，再上去看。只是绳索已经耗尽，众人东拼西凑，加上几条衣带，方才又结了一条数十丈的长绳出来。
这次上去的人谨慎太多，绳子慢慢悠悠升上去，过了许久，方才遥遥喊道：“到……顶……了……”
底下问他：“上面有路吗？”
上面隐约答了句什么，却听不清。
“到底怎样？”
“喂——”
山谷回音荡了几圈，再无回应。
绳子也停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下连付月明也不说话了。众人面面相觑，猜不透上面发生了什么。
陆扬问道：“还有谁愿意上去探路？”
众人不做声。
再问一遍，仍然没有动静。
问到第三遍，有人噗嗤一笑：“少主让别人去送死，倒是轻易得很。”
宁亦荣见声音自玄武旧部而出，却未能听出是谁，斥道：“探路是为了大家活命，不要胡言。”
“左护法这是翻脸不认人啊。”
“那你倒是上去看看嘛。”
“人家有了新主子，哪里肯再冒险。”
“到底谁去啊，有没有人啊？”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在叫。
众人互相推搡：“你去，你去”
“站在这里都脚软，不要闹。”
“我只怕啊，把这山压塌了。”
众人循声看去，说话的肚大腰圆，站在人堆里尚且高出半截身子，两百多斤一条大汉，一时轰然大笑。
宁亦荣面红耳赤，说了句什么，已无人听见了。
付月明面无表情不动如山，好像什么都没看见。
“够了！”陆扬忍无可忍，大声道，“没人敢去是吧？我来。”
众人目瞪口呆，瞬间静了下来。
“不要冲动。”付月明终于开了口。
宁亦荣也道：“少主，山上不知道是什么情况，这太冒险了。”
陆扬解下佩剑背在身后，冷冷地道：“我倒要看看上面有什么妖魔鬼怪，能奈我何。”
众人纷纷劝阻，奈何陆扬并不肯听。
越英见势不对，道：“柳姑娘，你劝一劝。”
沈紫玉笑了一下，缓缓道：“你们急什么。苏门剑派本就以轻功见长，便有些变故，也能应付，谁都不用争。我若未曾中毒，只怕比三哥更合适些——你说是不是？”她含笑看着陆扬。
越英愣住。
“大言不惭。几时见你吹牛来。”陆扬也有些诧异，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如此一来，即便是赌气，也只能走一遭。
沈紫玉不知何时掐了两朵野菊，将花枝随意打了一个结，走到陆扬面前，笑道：“三哥不要生气，等你回来。”说着，顺手将花插在了他的发髻上。
陆扬抬手去摸，“这是做什么？”
沈紫玉一本正经地答道：“辟邪消灾。”
知道她真实身份的只有寥寥数人，越英便是其中之一，心头疑云顿起，后悔不及，偷着拿眼去瞟付月明。付月明却一言不发。
绳子仍旧挂在那里，拉一拉，似乎确是栓结实了，但除了陆扬，倒也没第二个人敢用。
见他飞身消失在崖上，众人仍眼巴巴看着那条绳子晃来晃去，各自心里都打着鼓。似乎过了许久，崖上并无回音。
石壁向上十分险峻，虽不算山崖最高处，仍有二十余丈，下视谷底令人目眩。饶是陆扬素来胆大，也有些战栗，顾不得多想，尽平生所能，借力纵起。崖上一切未知端详，若此时有人砍断绳子，即便是他，也不敢确定能全身而退。
不多时到了山顶，竟无异状。
山顶怪石嶙峋，光秃秃一片并无树木，只有稀稀拉拉几根枯草。绳子好好地系在石头上，左右并无半个人影，只有风声呼啸。
向前走了几步，忽然便看见一个人仰面躺在地下，一动不动，不知死活。再近些，认出是青龙部下。
陆扬拔剑在手，四下里看了一遍，十余步开外又找到了伏地不起的孔茂。
“是谁？”
风吹草瑟瑟，并无回应。
山顶这一片平地不甚广阔，乱石尽处往下便是荆棘灌木，再往下山坡上林子渐渐长起来。近处看不太分明，遥遥望去，草木之间，隐隐凹下去一条曲曲弯弯的浅痕，依稀是当年的故道。有山崖阻隔，谷中山火并未波及这一边。
陆扬又在崖顶转了一遍，没有寻到半个人影。再看倒地的两个，原来是被人点了穴道昏睡不醒，倒无大碍。
只是孔茂甚是奇怪，腰上拴着一大卷绳子趴在那里，似乎猝然遇袭倒地，半边脸砂石糊着血迹，磕得不轻，离着崖边又甚远。
陆扬冷笑一声，先不理会，转身解开另一人的穴道。
那人只道方才上崖时，发现孔茂倒地，忽然看见一个人影，追过去连对方的脸都未看清，便中了招。
陆扬心知必有缘故，却也无从追问。忽然听得山下似乎有人惊呼，隐隐喧哗，心中不安，嘱咐他仔细看守，若有异状及时示警，自己又从原路缒下。
“……害了所有人……若不是他，我们怎么会被困在……”不知是什么人，零零散散的声音传上来。
陆扬松开手直坠下去。
声音越发清晰：“上去的一个都没回来，你们在等什么？他承诺能作数吗？玄武几时沦落到如此地步了，要任人……”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沈紫玉高声道：“还有谁？”
接着便是一片哗然。
“三哥不在，就想反吗？”沈紫玉一手拄着长剑，立在人群之中，声音明显低下来，气息难继。
陆扬在半空中勾住绳子一荡，翻了个身轻轻落地。
“少主回来了。”有人欢呼。
沈紫玉回过头来，从十分的肃杀里挤出一个苍白的笑容，道：“杀了你的属下，不要介意。”
陆扬上前扶着她，“不要乱动真气。出了什么事？”
沈紫玉一口气松下来，眼前又一阵阵的恍惚，一时不能答。
“不要说话，交给我。”陆扬握住她的手，慢慢帮她调理内息，一面环顾左右。
人群正中倒着一具死尸。玄武众人目光闪烁。付月明拦在前面，惊怒之色尚未散尽。身后，越英半身染血，捂着肩膀，神情痛苦。
见陆扬回来，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付月明回身看了越英无大碍，方才道：“玄武行凶，少主看着办吧。”
宁亦荣一脸尴尬，指着地上的死人，低声道：“这人趁大家都盯着上面，偷袭越……公子，还要带头闹事，被柳姑娘处置了。”
陆扬早猜到了八/九。这些人心思各异，只差丁点火星便是一场大祸。自己不在场，青龙妄加约束只会火上浇油，倒是只有柳梦的身份能压得住，这会子一个个又缩了回去。不禁也动了真怒，皱眉道：“闹什么，不想走的尽管留下。”
越英顾不得自己伤势，忙问道：“少主，上面真有道路？”
陆扬并不回答。但已有人明白过来，一时人人欢喜。
“付先生带青龙先走，上去开路。玄武——断后。”陆扬冷冷道，“想走的听令行事，余下的我不勉强。”
然而却并没有不想走的，方才骚动起来的心思又都暂时搁下了，三下里迅速整肃起来。盘点派出去的人，除了一人失足坠崖外，都已返回。
青龙从山上将另一条绳子也垂了下来，结成绳梯。身上有伤行动不便的，便由人背上去，一时人影纷乱，来去匆匆。
陆扬坐在一旁助沈紫玉运功，并不理会这些事情。
“少主。”越英走过来。
“怎么？”
越英道：“人心不稳，少主和柳姑娘还是早些上崖的好。”
陆扬哼了一声，“我看谁敢。你和付先生一道先走，不必等我。”
越英余悸未消，本便惴惴不安，巴不得一声，飞也似去了。
沈紫玉再睁开眼，眼前是缭绕满山的烟雾，不远处人声杂沓却看不分明，只有一双温热的手握着她的手，试图抚平她经脉里的异状。
“如何了？”
“没事了，等你好一些，我们离开此地。”
“还难受吗？再忍一下，解药不难，只是一时急不得。”
沈紫玉心知运功疗伤无用，推开手，自行收敛气息，“你可知道，我一直很害怕。”
“我问过越英，无影水药性温和不会伤人。你伤势太重，不要心急，有我在……”陆扬不明白，她一直言笑自若，为何突然这么说，话到一半，自己倒觉得勉强。
沈紫玉只是摇了摇头，目光转向别处。
陆扬还想再问，却猛然醒悟。
她将自己的性命都看得甚轻，究竟在意的是什么，他早该明白。只是那日之后，他一直不愿再去想。哪怕生死之际，自顾伤情。
只是，世事如此，又能如何。此情此景，不过是镜花水月，空梦而已。来日无期，聚散太容易。
“好了，我们该走了。”陆扬站起身，望向崖边。
玄武只剩下最后几个人在那里，山火渐渐赶上来了。
今日份emo的小陆童鞋。。。事实证明，胡思乱想是不对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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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九十四章 皎若云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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